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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咏物词看海绡词的语言风格——与梦窗咏物词之比较

2013-08-15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咏物字面意象

李 丹

(江门职业技术学院 教育与教育技术系,广东 江门 529000)

近代岭南词人陈洵(号海绡)在谈及学词途径时说:“吾年三十,始学为词。读周氏四家词选,即欲从事於美成。乃求之於美成,而美成不可见也。求之於稼轩,而美成不可见也。求之於碧山,而美成不可见也。於是专求之於梦窗,然后得之。”[1](P4839)这段话表明陈洵的词学深受以周济为代表的常州词派影响,他的学词之路最终以梦窗为鹄的。

张祥龄在《词论》中说:“词至白石,疏宕极矣。梦窗辈起,以密丽争之。”[1](P4211)蒋兆兰《词说》专列一条“梦窗佳处在丽密”[1](P4633),而周济所谓“梦窗奇思壮采”之“壮采”[1](P1643),实际上也离不开辞藻之丽与意象之密。而彊村老人称赞海绡词“真能火传梦窗者”[2](P489),则表明陈洵继承了梦窗词的艺术风格,其中主要的也是语言修辞之密丽奇谲。

一、辞藻之丽

辞藻之丽,主要在讲究字面。华赡藻丽的语言风格,从陆机《文赋》的“诗缘情而绮靡”,钟嵘《诗品》批评班固《咏史》“质木无文”,到《文心雕龙·情采》、《二十四诗品·绮丽》,历来是古代文学理论关注和推崇的美。梦窗词的语言即继承了这个传统,南宋以来,从沈义父、张炎到陆辅之、王又华等词论家都极其推崇梦窗的善于锻炼字面。况周颐《蕙风词话》说:“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1](P4447)陈洵学梦窗,首先在字面的华丽,往往达到神似的地步。海绡词中有不少字面似梦窗者,如:“甓藓雕霜,檐罗扫月”、“艳粉朝霞,蕊黄宫麝”、“箧扇春香,笺书锦水”、“将年怆柳,忆事伤桃”、“步波皱损,娇尘漫委”、“绿尘珠闹”、“波荒雪老”、“客梦栖尘绮”、“莓梁暗陈迹”,颇似梦窗词中之“藻国凄迷,麹澜澄映”、“宫粉雕痕,仙云堕影”、“绀缕堆云,清腮润玉”、“艳拂潮妆,澹凝冰靥”、“怨娥坠柳,离佩摇葓”、“珠尘藓路”、“莓锁虹梁”、“西风摇步绮”、“艳锦青红亚”。这些词句色彩秾艳,感性敏锐而又想象奇特,主体情绪极为浓郁。

上述这些典型的词句以四字句为多。四字句修短合度,形式典雅,适合抒发婉丽缠绵的情感,所以二人在词调的选择上,都喜欢用像《琐窗寒》、《瑞鹤仙》、《高阳台》、《丁香结》、《拜星月慢》等四字句多的词调。以《解语花·黄园红梅》为例:

霞笙怨别,雾阁移春,仙梦还寻到。翠蓬霜晓。东风事、唤起半窗啼鸟。新妆换了。应不管、波荒雪老。娇鬓华、熏麝霏烟,始信红情绕。

还记尊前旧笑。向酣春青镜,游宴多少!素怀凄悄。抛铅泪、旋写魏宫才调。凌波路渺。惊冉冉、桂林残照。肠漫回、偏要朱颜,凭溯溪柔棹

全词24句(包括顿),其中有11个四字句,还有“半窗啼鸟”、“尊前旧笑”、“酣春青镜”、“魏宫才调”、“溯溪柔棹”等5个前置领字的四字句。其中,“霞笙怨别……仙梦还寻到”,化用吴文英“仙梦到,吹笙路杳”(《浪淘沙慢》);“翠蓬霜晓”二句,与吴文英“翠蓬云隔”(《丹凤吟》)相关;“红情绕”的意象,从吴文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而来;“肠漫回、偏要朱颜,凭溯溪柔棹”中“肠漫回”三字袭用吴文英《渡江云》原句,“凭溯溪柔棹”化用吴文英“放溯溪游缆”(《垂丝钓近》)。《解语花》梦窗有2首,其一即是写梅花,陈洵咏梅花亦用此调。海绡词中“抛铅泪、旋写魏宫才调”,与梦窗词中“准拟、何郎词卷”等,都表现了词人长才怀怨的心情。可见海绡词在用调用语上与梦窗词的关系之密切。

字面华丽的另一个表现是设色法的运用。王士祯《花草蒙拾》认为:“《花间》字法,最蓄意设色,异纹细艳,非后人纂组所及。”[1](P673)杨铁夫在《吴梦窗词笺释》中释梦窗《尉迟杯·赋杨公小蓬莱》说:“‘朱娇翠靓’是梦窗句法”,不仅指其擅长锻炼四字句,还说明梦窗词在色彩上的美。以“红”、“翠”为例,富有梦窗色彩的“翠冷红衰”、“红朝翠暮”、“红销翠冷”、“翠娇红溜”、“倡红冶翠”等四字句,色彩艳丽,但组句方式新颖奇特,所以秾艳中有一种锐感,很能表现情感的力度。海绡词也着力于设色法的运用,其“红销翠翳”、“红罗翠笛”可谓密而丽,脱胎梦窗的痕迹显然。

绮丽之美固然可以文字的感性意象动人,但过于华美的辞藻色泽容易使读者的注意力停留在字面上,造成形式大于内容的印象。为避免这种弊病,梦窗将凄美幽深的情感与华美典雅的字面相结合,形成一种厚重、沉郁的风格。在这一点上,梦窗词除接受花间鼻祖温庭筠的影响外,又吸收了中唐诗人李贺的表达风格。孙麟趾在《词迳》里说:“词中之有梦窗,如诗中之有长吉”[1](P2553),就是指梦窗善于取经长吉,以华美的字面抒写悲伤之情,以内在的深沉蕴藉避免外在的空滑晦涩。陈洵在《海绡说词》中否定张炎认为梦窗词“碎拆下来,不成片段”的说法:“飞卿严妆,梦窗亦严妆。惟其国色,所以为美。若不观其倩盼之质,而徒眩其珠翠,则飞卿且讥,何止梦窗?”[1](P4841)海绡词也善于以鲜明生动的辞藻和色彩形成艳丽的画面感,同时有意识地把字面的华丽与情感的凄伤相结合,形成艳而哀的艺术风格,具有非同寻常的感染力。比如,以“红罗翠笛”喻开放的红梅和春夜笛曲,艳丽的色彩所唤起的是情人辜负春期的感伤 绛都春 灯夕西院听曲 归逢友人送红梅枝》)。

海绡词中有“和梦窗”之作六首,其一《丁香结·秋日梨花,再和君特》咏秋日梨花:

金屋多娇,玉容无主,心事看秋如醉。正雨酥云腻。有素月、漫约黄昏临砌。送春余艳在,流尘溅、泪痕暗里。婵娟俱冷,也要数点,微微雪意。 何似。懒困倚东阑,拚却良辰自睡。故国青旗,深宫玉笛,去情全背。如梦寻到顿失,过眼青芜地。相逢红叶伴,犹问新枝嫩子。

此词在华丽与凄伤的结合上很得梦窗神髓。篇中用“玉容”、“雨酥云腻”、“困倚东阑”、“良辰自睡”、“青旗”、“玉笛”、“青芜”、“红叶”、“新枝嫩子”等色彩感强、词藻华美的字眼,但贯穿全词的却是“心事看秋如醉”、“去情全背”的感伤意绪,于是又用“素月”、“黄昏”、“流尘”、“泪痕”、“婵娟”、“故国”、“深宫”等色彩凄清的意象来渲染月下秋日梨花不比春日梨花的热闹繁华,深着美人迟暮之感。这和梦窗咏秋日海棠原作的格调非常相似。

张炎《词源》专列“字面”一节,曰:“句法中有字面,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煅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如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1](P259)沈义父也说:“要求字面,当看温飞卿、李长吉、李商隐及唐人诸家诗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采摘用之。即如《花间集》小词,亦多好句。”[1](P279)海绡词字面的华美,一是源于广泛地学习、模仿、化用温庭筠、李商隐、李贺、吴文英、晏几道等人的诗词。如《声声慢·牡丹花畔作》,化用义山咏牡丹诗3处,化用梦窗词6处;《解语花·黄园红梅》化用梦窗词5处等。陈洵还广泛地从前代的诗、词、曲、散文、小说中汲取营养,如《兰陵王·邻家燕巢既毁感赋》,化用杜甫、刘禹锡、辛弃疾、杜牧、吴文英、史达祖、李煜、张仲素、李商隐、袁凯、周邦彦等人的诗句,可见其转益多师。二是源于锻炼之功。张炎所谓的“煅炼”、“敲打”,就是要求在遣词造句上用心营造,极尽雕琢,使得词的语言字字妥帖,高度凝练,华美生新,风格独特。杨铁夫在评价梦窗词《过秦楼·芙蓉》“怨入粉烟蓝雾”句时说:“不曰白烟,而曰‘粉烟’;不曰青雾,而曰‘蓝雾’,是炼字法。四字是梦窗创造。”[3](P215)

总的来看,海绡词在字面上学梦窗是比较成功的,但其字面的艳丽和凝练不及梦窗,内在情感亦不及梦窗郁滞凝重,这种力度和厚度上的差异,主要缘于个人气质和情感深度的不同。

二、意象之密

密丽的语言风格,除了字面的华丽之外,密集的意象也是其形成的重要原因。“诗的意象和与之相适应的辞藻都具有个性特点,可以体现诗人的风格。一个诗人有没有独立的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是否建立了他个人的意象群。”[4](P27)

从咏物词来看,陈洵咏物词约有40首,其中,25首咏花卉,9首咏梅;梦窗咏物词约有40首吟咏花卉,也以咏梅为多。据许伯卿统计,在3011首宋代咏物词中,咏植物者占80.34%,咏花词占72.70%,其中约有一半咏梅。[5](P121)二人咏物词中出现较多的意象是花、梦、风、月、烟、尘,这些意象的共同特点是美丽而虚幻,凄迷而伤感。以“梦”和“尘”为例,陈洵咏物词中,这两个意象分别出现了26次和10次,两个意象同时出现的有4次。“梦”可以是真实的梦,如“寄相思、意亦无多,枕囊留梦熏”;也可以比喻美好的回忆、人生的短暂,如“凝愁睇,情共露晞平晓,梦痕清泚”。“尘”的意象,有时指尘封的记忆,如“梦迹尘江管”;有时指都市的香尘,如“瘴海闹尘,江驿多春”;有时以尘喻花,如“娇尘漫委”喻广州花市散后满地狼藉的景象;有时指人世,如“梦尘棲处”、“客梦栖尘绮”。

海绡词意象之丽,可以咏牡丹的《塞垣春》为例:

梦迹尘江管。事影向、邮亭断。粘窗蝶粉,过墙莺语,浓雨孤馆。料鄂君、怅望先魂乱。更满地、成秋苑。念佳期、如流水,锦帷仙佩天远。

因叹晓妆人,金杯滟、欢意无限。羯鼓促花奴,恨春事迟缓。又争知、好景难驻,都寻到、密围繁香畔。行乐便须早,奈何人间晚。

而其意象之幻,可以咏水仙的《探芳新》为例,此词与梦窗同咏水仙的《夜游宫》颇为相似,这两首词均咏水仙,其中有几个相同的意象。两词中的“雨”的意象都是反衬水仙在清冷的冬日里开放,萧索孤单。“月”的意象分别与青女素娥、湘君洛神的意象相结合,从侧面烘托,从而赋予水仙以清寒高洁之美感。海绡词中的“梦”是指词人在冻雨冱寒天气掩关晏坐,静对水仙时的感觉;梦窗词中“梦”的意象出现两次,亦真亦幻之间,充满了梦幻色彩。

海绡词不仅意象幻丽,而且意象的杂错堆叠与联想生发也很出色。以《拜星月慢》为例:

俪叶缃丛,芳心蜡蒂,午日湘帘垂地。一梦东风 觉匆匆尘世 赋情懒 漫想 兰闺浴倦风景,酒盏流光重洗。满座平看,胜窥墙臣里。

幽姿、自怯临朝砌。春工绽、强为佳辰起。秀影泫露青瓷,染荀郎香腻。记双花、笑折红裙醉。如今向、旧节闲门闭。料未数、曝锦河阳,识幽人物外。

此词是陈洵的“和梦窗”之作。梦窗原调系为“姜石帚以盆莲数十置中庭,宴客其中”而作,由中庭观莲,联想当时西湖观莲,映带身世游荡,虑及西风摧花,花事人情打并为一。其中,“绛雪生凉,碧霞笼夜”、“雾盎浅障青罗,洗湘娥春腻。荡兰烟、麝馥浓侵醉”,以错杂堆叠的意象刻画莲花,幽邃密实,感性突出。陈洵邀客观石榴花盆景,步梦窗原调原韵,其意象风格也与梦窗一致。

海绡词《丁香结·秋日梨花》与梦窗词《丁香结·秋日海棠》情调相类,以密集的意象反复渲染,多角度、多层次地描绘秋日的梨花和海棠,不过前者色彩相对淡雅,意象变化稍少。又如,《琐窗寒·寓斋闻落木》咏落叶,用青苔、白霜、白发、孤蓬、渔灯等意象,描写落叶孤高的品格。梦窗词《琐窗寒·玉兰》中的意象则较多地出自神话传说、诗词典故,颜色浓烈而形象虚幻迷离。

陈洵一生致力于学梦窗,其语言风格有神似梦窗处,有不及梦窗处,还有独具特色不似梦窗处。以咏物词而论,其《临江仙·花埭李氏庄看杜鹃》、《减字木兰花·张钝叟为余作墨梅,走笔报谢》、《虞美人·黄杜鹃花》等作,就别具一格。兹举《减兰·寄题八泉亭》为例:

八泉流断。指与斜阳天更远。谁补荒亭。牵引行人吊古情。 高歌楚些。词客有灵应识我。迟暮江关。我亦哀时未要还。

这种疏朗高远的语言风格,就是朱彊村所称赞的“淡而弥腴,如渊明诗”者,已经跳出了梦窗藩篱,于此可见陈洵在师法梦窗之外,也能自成一体,有自己的独特之处。

[1]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3]吴蓓.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4]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5]许伯卿.宋词题材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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