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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秦学”争议始末

2013-08-06马瑞芳

博览群书 2013年9期
关键词:秦可卿刘心武红学

○马瑞芳

刘心武在百家讲坛上视频截图

刘心武用“秦学”讲《红楼梦》引起广大观众看百家讲坛的兴趣,引起读者看《红楼梦》的兴趣,也引起红学界广泛不满。媒体大做文章的所谓“红学家群殴刘心武”热闹事儿,从2005年末到2007年初夏,从没停止过。

红学从不缺少争论,争论往往是双向性的,你商榷,我回应,有来有往。这次“红学家群殴刘心武”,既是一边倒,又是单向性。所谓一边倒,是红学界除周汝昌先生外,对刘心武的态度基本一致,有理有据的给予批评;所谓单向性,是刘心武仅有“表态式回应”,如“不要以专家身份压人”、“决不放弃上央视的权力”等,无实质性回应,对红学家的具体批评概不回应。

为什么刘心武所谓“秦学”引起如此广泛反对?

“红学家群殴刘心武”的前因后果是怎么回事?

蔡义江揭出谬误刘心武随机应变

刘心武“秦学”发韧之作,发表在1992年《红楼梦学刊》第二辑,题目是《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他提出:秦可卿出身可能跟北静王差不多。他的观点,在当时并没引起红学界多大注意。因为秦可卿本是《红楼梦》的次要人物,开篇不久就死了,对她的原型臆测能有多大价值?除了《红楼梦学刊》编委邓庆佑教授写过一篇文章,鲜有商榷者。

此后,王蒙半开玩笑地把刘心武论秦可卿叫“秦学”。刘心武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居然可以成就某个“学说”,对王蒙的调侃如获至宝,正式树起“秦学”旗帜,连续写好几篇大谈“秦学”的文章。1994年,华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秦可卿之死》。

那个阶段刘心武写“秦学”文章,语气多半是试探性的,不像后来在中央电视台说“秦可卿是解开《红楼梦》的总钥匙”那样武断。

刘心武《秦可卿之死》一出版,上海红学家陈诏立即发表批评文章。多数红学家仍没在意刘心武。在红学家看来,作家写点儿红学文章是好事;作家想象力丰富,有点儿出格理论,看着很新鲜;作家对《红楼梦》胡猜乱道,更没什么了不起,不理就是。

刘心武把他的三个中篇小说《秦可卿之死》《贾元春之死》《妙玉之死》,跟关于秦可卿的“阅红随笔”一起,结集为《画梁春尽落香尘》于2003年出版,印了万把册,到2005年初还没卖完。

在刘心武上中央电视台之前,红学家李希凡、蔡义江早就跟我聊过刘心武搞“秦学”这事。大意是:作家就是作家。想在红学研究上标新立异站不住,还是回头写小说算了。不过,你们这些当代作家,应该写属于自己时代的小说,最好不要对曹雪芹越俎代庖、画蛇添足。不是有这样的话?‘重要的不是作家叙事哪个时代,而是作家在哪个时代叙事’?曹雪芹如果像刘心武这样处理秦可卿、贾元春、妙玉,他还成其为曹雪芹吗?

对两位大红学家的话,我颇以为然。

蔡义江教授原是宋词研究大家夏承焘先生的高足,研究唐宋诗词和《红楼梦》都很有名气。他的《红楼梦诗词鉴赏》在北京出版社印了百万册,现在中华书局几乎年年重印。蔡义江重校点评《红楼梦》更是很有价值的版本。

2005年刘心武移师百家讲坛,以“秦学”讲红学。

用样板戏的说法:刘心武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

刘心武热播,在一般观众和读者眼里,他几乎成了“红学代表”。此时,红学家仍然认为刘心武不过“野台子戏”,随他唱去吧。

那么,刘心武讲《红楼梦》“野”的症结在什么地方?其理论“无根性”在哪里?是蔡义江教授首先发现并指出的。

刘心武用“秦学”讲《红楼梦》,用简单的话概括其主要论点,就是:康熙废了又立、立了再废的所谓“两废太子”胤礽将一女婴偷运到江宁织造曹家,曹雪芹父曹頫冒险将女婴藏家中作为政治投资。作为双保险,把曹雪芹姐姐送入东宫,曹氏得太子胤礽及“太孙”弘皙宠爱。雍正篡位,胤礽身亡,曹家被整,幸好雍正暴亡,乾隆即位,又将曹雪芹姐姐纳为王妃,曹家也因此中兴。藏在曹家的公主暗通其兄弘皙谋反,曹妃为向上爬,向乾隆告密,公主悬梁自尽,其兄起事欲刺杀乾隆未成,却也让曹妃付出了生命代价……曹雪芹就是以这样的皇室纠葛为原型,写出《石头记》即《红楼梦》。

刘心武认为,在《红楼梦》中,“月”指太子,秦可卿原型就是康熙废太子胤礽的女儿。后来贾元春为贾府利益告发秦可卿,秦可卿父母兄长派张太医与秦可卿用暗语联络,导致秦可卿之死。北静王、蒋玉菡甚至刘姥姥进大观园时贾母等人的“双悬日月照乾坤”“御园却被鸟衔出”等词句,都是《红楼梦》对宫廷政治斗争的暗写……整个《红楼梦》是个大谜,《红楼梦》问世三百年后,刘心武解开了这个谜,而秦可卿是解开《红楼梦》之谜的总钥匙。

刘心武的理论支柱,或者说所谓“秦学”的第一张牌,实际是:

“废太子”对联“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荣禧堂对联“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朝霞。”

等号前边是刘心武认为“废太子胤礽”所作;等号后边是《红楼梦》中林黛玉眼中所见。

红学家多半不关心刘心武讲了些什么?却也有偶然关注还留了一份心的,她就是中国艺术研究院资深研究员吕启祥。

山东画报出版一本书《新解〈红楼梦〉——在文学馆听讲座》,里边收了吕启祥和蔡义江等其他人的文章,也收了刘心武的讲座。吕启祥仔细看了这本书的所有文章。刘心武在百家讲坛讲座,她有时也听。

2005年6月14日,客游北京的红学家梅节要返回香港,香山曹雪芹纪念馆李明新组织红学家在香山为梅节送行。席间,吕启祥递张条子给蔡义江。上边写:

“楼中饮兴因明月,

江上诗情为晚霞。

注:太子胤礽留下一联,见王士祯《居易录》。”

蔡先生问启祥:“什么意思?”

启祥说:“这两句诗,蔡老师见过吗?”

蔡先生说:“似曾相识。可是,不记得是在《居易录》见过。”

启祥告诉蔡先生:刘心武在央视讲《红楼梦》,他认为秦可卿的原型是废太子胤礽的私生女。林黛玉进荣国府看到的对联“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朝霞”,就是从胤礽所留下的这一联来的。

蔡先生说:“这两句诗恐怕不是废太子的吧?我没见过废太子胤礽的诗,可这两句诗很眼熟,我怀疑是唐朝人的诗。等我查出来告诉你吧。”

蔡先生回家一查,果然发现“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是中唐诗人刘禹锡(梦得)的名诗《送蕲州李郎中赴任》中的两联,全诗是:

“楚关蕲水路非赊,东望云山日夕往。

薤叶照人呈夏蕈,松花满盌试新茶。

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

北地交亲长引领,早将玄鬓到京华。”

蔡义江查的结果马上在红学界传开,红学家惊愕不已!刘心武振振有词说的“废太子诗句”,原来是中唐诗人刘禹锡的!?而“废太子诗句”是“秦学”主要支柱!如此看来,用“秦学”解“红学”岂不成开国际玩笑了?

“秦学”立足之本“废太子对联”由吕启祥发现疑问,向蔡义江质疑,进而由蔡先生发现谬误。红学界对刘心武“纠偏”开始了。

吕启祥是新时期相当有影响的著名女红学家。她研究《红楼梦》是在细读文本基础上做深入细致的思想艺术分析,在我眼里,吕启祥论王熙凤,是迄今为止最妙的凤姐论。吕启祥也曾是百家讲坛主讲人,跟蔡义江等在百家讲坛做过“红学六人谈”讲座。吕启祥和蔡义江研究《红楼梦》最主要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把曹雪芹当成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来看待,把《红楼梦》当成中国最伟大的小说来研究。他们对红学研究史上形形色色的索隐,林林总总的怪论,洞若观火。由他们关心并揭开所谓“废太子对联”的谬误,不是偶然的。

蔡先生的发现一传出,新闻记者立即采访蔡义江……刘心武“乱点鸳鸯谱”,马上纷纷扬扬。

刘心武得知蔡义江的发现后,立即行动起来,两个月后《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出版时,电视讲座内容已重新修改,刘心武说:“经查,这确实是刘禹锡老早写下的诗句,那么,王士祯所谓‘太子名对’的记载,该怎么看待呢?王士祯行文比较简约,我想,他所说的情况,可能是当年太子还小,他的老师说了刘禹锡诗里的前半句,作为上联,让他对个下联,他当时并没有读过刘禹锡的这首诗,却敏捷地对出了下联,与刘禹锡的诗句不谋而合。”

刘心武的辩解再次受到红学家嘲笑和调侃。纪健生在《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一辑发表《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说,从刘心武说所谓废太子对联“可能”跟刘禹锡“不谋而合”,他联想到过去一件“不谋而合”的糗事,“有个什么人”(实际指刘心武)曾“梦中得到‘江湖夜雨十年灯’诗句”,认为是自己的创作,岂不知是宋代大诗人黄庭坚流传九百多年的名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此事被揭穿,据说也是以“从未读过黄诗”和“不谋而合”来解释的。纪健生说:“这种与古人争著作权的做法,实在不高明。”

蔡义江发现疑点,指出谬误,刘心武随机应变,亡羊补牢。纪健生这样分析:“刘先生为什么紧紧抓住这两句诗不放,甚至在有力的反证面前也仍要咬牙坚持呢?盖因为这两句诗是关系到‘月喻太子’能否成立的根本也是唯一的证据。而‘月喻太子’的成立,又是‘双悬日月’、曹家参与康、雍、乾皇室斗争并属于‘太子党’的重要依据,更是关系到‘秦学’成败的关键:秦可卿的原型就是被宁府藏匿的胤礽之女的推论是否有着落。”

蔡义江则说,“我们退一步说,假设‘楼中饮兴’不出自刘梦得而真是胤礽所拟,那么,它有没有可能是小说中荣禧堂对联的原型呢?也绝无可能。”他随后详细分析,所谓“废太子对联”和“林黛玉所见对联”毫无联系:“误归太子一联说的是江上楼头风景极佳,能助酒兴,添诗情;小说中的一联说的是来荣国府者尽是达官贵人,其佩饰袍服珠光炫耀,五色映辉。前者‘明月’‘晚霞’是实景,后者‘日月’‘烟霞’是虚喻。两联风马牛不相涉,怎么能是‘原型’呢?”

蔡先生客气地不称“刘心武”名字而称“小说家”,他说“小说家说:‘请注意他的平仄’”,而“楼中饮兴”(平平仄仄)和“座上珠玑”(仄仄平平)恰好平仄不同。“恰恰可以说明小说家并不懂律句的平仄”。

对“小说家”如何回应“废太子对联”,蔡义江教授在《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一辑发表的《无秘可揭无谜可猜》文章后边加了段“附记”:“我于2005年6月14日晚查出所谓胤礽一联,乃出自刘禹锡诗,当即电话告知多方,消息传得很快。小说家已风闻,但没有勇气认错,仍设词强辩,说两者是‘不谋而合’。”

蔡先生始终不点“小说家”刘心武的名字,大概是文人雅量吧。

中国红学会副会长蔡义江为何花费这么大力气反复证明两副对联的联系根本不存在?主要是说明:研究《红楼梦》不要牵强附会、捕风捉影,索隐派老路是走不通的。

十年前因为欧阳健说脂砚斋是红学家虚构的,蔡义江写了火气十足的批评文章,有这样的话:“你不是伽里略,我也不是教皇”。我在莱阳全国红学会大会发言时,给蔡先生送个外号曰“蔡教皇”。转眼十年,“蔡教皇”对“异端邪说”的忍功见长,他批“秦学”的文章写得较平静,只在文章最后略露锋芒地对“小说家”说:“还是发发慈悲,饶了曹雪芹吧!”

从旁观角度分析,刘心武必须“咬牙坚持”说废太子对联跟刘禹锡诗句“不谋而合”,绝对不能承认废太子背刘禹锡的诗句。因为废太子如果没有这两句诗句的发明权,至少是跟刘禹锡“不谋而合”的准发明权,“秦学大厦”就建到沙滩上了。而废太子如何能和唐代诗人“不谋而合”?刘心武用的词是:太子小小年纪就“可能”和唐代大诗人“不谋而合”。

“可能”是刘心武讲《红楼梦》最常用的词,有时候这“可能”用得莫名其妙,比如2005年东方出版社《刘心武解秘红楼梦》中有这样的话:“现在我们虽然还没找到任何关于太子的女儿被偷运出来,被曹家藏匿的史料,但我们可以不必再问:那是可能的吗?”没有任何史料依据,就断定曹家藏匿公主,而公主即秦可卿原型,读者却不能追问“那是可能的吗”!真是天才的逻辑混乱!如果质疑与秦可卿相联的弘皙“刺杀乾隆、乾隆赐死曹妃”有没有史料依据,刘心武的回答是,档案由乾隆皇帝“销毁”了。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刘心武怎么知道十八世纪乾隆皇帝“亲手销毁”档案?刘心武说是“据清史专家考证”。到底哪位清史专家考证出来、发表在哪年哪月哪家哪期刊物上?不知道。“可能”吧!

刘心武如果写小说,悉听尊便,可他偏偏声明是红学研究且成了红学分支,这只靠“可能”下结论的“学术研究”,这种天方夜谭式的“学术”研究,借央视这个平台向广大读者灌输,不能不令搞多年学术研究的红学家大惑不解,以至不得不为维护红学尊严挺身纠谬,以正视听。

杜春耕胡文彬张书才等提出质疑挺刘者打“刘心武我们支持你”红幅

尤令很多红学家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刘心武对待正常学术批评的非正常态度。除了对蔡义江指出谬误不认帐之外,他究竟为什么?是有意还是无意?挑起了所谓“草根红学”和“正统红学”的对垒?

蔡义江教授揭出刘心武“秦学”的硬伤后,刘心武多次对记者声明:他搞的是“草根”红学;研究红学不要以专家身份压人;他坚持上央视的权力。

更出格的是,有些小报报道刘心武要“打倒红学界”。这究竟是小报无中生有?还是确有其事?红学家们希望刘心武出来声明小报在造谣,但没有动静。

看来,刘心武要用“草根红学”跟主流红学较量一番了。

“草根红学”这个词的发明权,并不属于刘心武,而属于邓遂夫。邓遂夫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研究叫“草根红学”?说来话长,此且不提。邓遂夫创造的“草根红学”这个词因为刘心武借用红火起来。

其实,红学从来没有“庙堂红学”或“牡丹红学”和“草根红学”之分。中国红楼梦学会也不像中国作家协会那样是正部级国家单位,而是红学同仁的松散组织。红学向来是个极其松散的圈子。任何人随时可入,随时可出,没有任何“准入标准”,比如学历、职业、职称。只要你写文章提出的观点受到大家关注,大家就默认你也研究起红学来了。假如原来非古典文学专业者研究红学叫“草根红学”,不是专门研究《红楼梦》的人研究《红楼梦》叫“草根红学家”,那么,刘心武恐怕得算第N百、N千名“草根红学家”了。现居美国的大名鼎鼎红学家周策纵、唐德刚、赵岗教授的本业都不是古代文学研究。国内红学圈内著名版本学家杜春耕是光学专家。台湾红学版本专家刘广定的本业是化学研究。他们原来的专业跟刘心武原来的作家专业相比,离《红楼梦》更远,更“草根”。但是因为对《红楼梦》的共同爱好和共同君子态度,杜春耕这些所谓“外四路”出身的红学家和蔡义江这些所谓“正门学派”的红学家,经常在一起平心靜气地讨论红学问题。可以当面争得面红耳赤,可以发文章毫不客气地互相商榷。一般都是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谁也没觉得因为观点不同受到质疑而感到压抑。

一位可以算典型“草根”的红学家,光学家杜春耕利用清宫档案就刘心武一事发了言。2005年10月7日,杜春耕在香山曹雪芹纪念馆做学术报告谈红学索隐派,在谈到刘心武时,根据清宫档案专家张书才先生提供的资料,谈到:第一,根据清宫档案记载,康熙皇帝在废了太子胤礽之后,对太子的子女非常关爱,亲自收养在身边,废太子的儿子还封了亲王,根本不存在废太子把女儿偷运出去的必要。第二,刘心武整个讲座的核心是义忠亲王老千岁,讲到秦可卿用的棺材就是给义忠亲王老千岁准备的。这事也根本不可能,如果这件事有“原型”的话,可能是纳尔苏亲王制作棺木事。根据清宫档案记载,雍正皇帝对纳尔苏违禁运木头的事,下诏骂了个狗血喷头。因此,这样用“违禁”棺木的事,也是不可能的。第三,皇室子女给弄到曹家绝对没有可能。

杜春耕实际上把刘心武讲座错误的要害都非常明确地指出来了。但是因为杜春耕在香山曹雪芹纪念馆做报告时没有记者参加,这事未在新闻界引起震动。

引起轩然大波的,是中国红学会副会长胡文彬。其实,如果查学术背景,胡文彬这个红学家比刘心武还“草根”。刘心武不管怎么宣布自己“草根”,他是北京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1961年毕业生,做过十年班主任,后供职于中国作协,搞文学是本行。胡文彬却是吉林大学历史系毕业生,曾任《新华文摘》编辑。胡文彬特立独行,总是宣布:我只是个《红楼梦》爱好者。而这位“爱好者”的红学专著至少有十部以上且很有影响。

2005年10月15日,胡文彬教授在大观园做了一个学术报告“红楼梦的诱惑和红学的困惑——关于当代红学的几点思考”。主持人是吕启祥。

大观园每个月都搞学术讲座,讲大家感兴趣的问题。胡文彬跟刘心武是认识的。但胡文彬觉得,不管两个人认识不认识,是不是朋友,都得讲学术良心。对不正确的学术观点,该说就得说。胡文彬在讲座最后郑重说到刘心武的讲座。他说,研究《红楼梦》猜谜是不行的,《红楼梦》是伟大的小说,不是谜语书。你到图书馆查书,你也得到小说类找,不能到谜语书里找。还有,所谓“打倒红学界”,这样的说法是不对的。即便哪位红学家的意见全部错了,你也不能讲这样的话。胡文彬还讲到刘心武的讲座中其他一些不科学的地方。

因为胡文彬讲座时有记者参加,他批评刘心武的事立即就“捅”到报纸上了。接着:广州南方都市报、湖南潇湘晨报、上海文汇读书周报……天南地北,一家一家报纸采访胡文彬。胡文彬是个血气方刚的红脸东北汉子,有话直说,而且往往一针见血。他说:现在社会上浮躁的东西太多,浸润着大学校园,也浸润着整个社会方方面面,这个社会得神经病了! 还不是一般的神经病!不符合学术规范还不让人说,这不是正常的现象!希望刘心武自重一点儿,不要动不动就打倒这个打倒那个。你说要打倒红学权威部门,这合适吗?即便你有意见,即便哪位红学家不好,你也不能打倒红学会!中国作协不是有犯错误被开除的,你怎么不去打倒中国作协?因为《红楼梦学刊》过去发过、现在不肯再发你的文章,因为红学家批评你,就犯了弥天大罪了?

胡文彬一次一次接受采访,引起很大的社会反响,也引起挺刘者的不满,刘心武在签售他的《刘心武解读〈红楼梦〉》时,有人打出了“刘心武我们支持你”的大幅红布标语。

胡文彬处于风口浪尖,相比于最早指出刘心武张冠李戴的蔡义江教授,他更多地受到挺刘者嘲骂。有个阶段,胡文彬的家人甚至于担心起他的安全来。人们有理由要问,究竟是谁受到“群殴”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红学家们还是坚持跟刘心武摆事实,讲道理,于是,清宫档案专家张书才,红学会秘书长孙玉明,纷纷做讲座,发文章,接受采访,表达了对刘心武讲座的既旗帜鲜明又有理有据的批评意见。

冯其庸:刘心武的讲座是“红外乱谈”

李希凡:《红楼梦》它就是一部小说

张庆善:刘心武的“秦学”是新索隐

刘心武在百家讲坛讲《红楼梦》,自称“一家之言”,但这“一家之言”附着于强势媒体,影响就非比寻常了。《刘心武解秘红楼梦》一个月重印六次,足见受欢迎程度。

当刘心武的讲座热播时,也有读者觉得讲座固然有趣,但缺扎实依据,刘心武讲得对不对?如果对,贡献在什么地方?如果不对,谬误在什么地方?当胡文彬受到“挺刘者”“围殴”时,很多读者给红楼梦研究所打电话,要求中国唯一的红楼梦研究机构的专家出来说话。于是,2005年末,冯其庸、李希凡、张庆善以接受《红楼梦学刊》记者访谈的形式发表了对刘心武讲座的意见。《冯其庸李希凡张庆善访谈录》,发表在《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6期。

冯其庸先生釜底抽薪,说,刘心武对《红楼梦》的讲解跟《红楼梦》没关系,充其量只能是“红外乱谈”,所谓“秦学”根本不能成立。

冯先生原话是这样说的:“有人问我:秦学能不能成立?我反问他假定有人研究贾宝玉,能说就是‘贾学’吗?研究林黛玉,能说就是‘林学’吗?那么,一部《红楼梦》得产生不知多少学问了。一门学问总要有一门学问的根基,研究秦可卿就叫做‘秦学’,‘学’在哪里?随便编造就变成了学问,那做学问也未免太容易了,天下做学问的人也就太多了。所以不客气地讲,刘心武的所谓的《红楼梦》的讲解,不是‘红学’,也算不上‘红外学’。‘红外’当然是‘红外’,因为它与《红楼梦》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学’在哪里呢?信口乱说就能算‘学’吗?我认为他自称的所谓‘秦学’,或者别人说的‘红外学’,充其量只能说是‘红外乱谈’。”

冯先生说:“学问要有学问的品格,学问要有学问的规范,信口乱说怎么能称为学问呢?我觉得中央电视台播放这样的节目是对社会文化的混乱。”

李希凡先生坚持他一向的观点:《红楼梦》是小说,不能把它作为事实考证的对象、曹家家世考证的对象。“曹家人只是内务府的官员,地位不高,虽然跟皇家很亲近,而且得到康熙的信任,但终究只是个江宁织造,跟小说中开国元勋式的荣宁二公没法做类比,更不能以曹家家世的考证来评价小说中的艺术形象。”

那么,李先生如何看待秦可卿这个艺术形象?他认为:“小说中的秦可卿是个很完美的贤德的孙子媳妇。”“一家上下老小,包括老祖宗都说是十全十美的。就连她的死也从‘淫丧天香楼’变成了病死,而且她得病的过程也都写得很细致。我个人感觉这是曹雪芹《红楼梦》艺术上的一大失败,他不应该听别人的意见,把秦可卿改成现在这样。”“我主张艺术形象的研究还是应该回到文学研究的道路上来,不要搞艺术形象外的索隐。”

李希凡先生说:“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这样重要的舆论导向的阵地,应该把学术研究,把继承和发扬中国文化遗产的研究引向正确方向,不能什么说法都引入。学术讲坛不是娱乐台,不能像现在电视上某些改编名著的作品那样,那纯粹是败坏古典名著,我希望中央电视台少做这种事,否则贻害无穷。”

中国红学会会长张庆善则说:刘心武的所谓“秦学”根本不是什么学术研究,而是新索隐。“可以说他是把索隐和自传说结合起来并发展到极端”。红学史上有早就被证明是错误的索隐方法,而刘心武的索隐又跟历史上蔡元培为代表的索隐不同,蔡式索隐的东西历史上确有其事其人,只不过和《红楼梦》没关系。刘心武的索隐,比如秦可卿的原型是废太子的女儿,历史上根本就没有,是刘心武分析和出猜想出来的,所谓“秦学”不是红学,是搞创作,是编故事。只是这些故事编的不如刘心武自己以前的小说故事编的好。”

张庆善说:“退一万步讲,废太子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儿,也不可能送给曹家这样的家庭去做媳妇。因为曹家虽然在清代是很有名的家庭,但是他们出身包衣,是皇帝的奴仆。清代满清贵族中规矩是非常严格的,公主与包衣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太大了,这种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张庆善还对刘心武“杜撰出贾元春的生活原型”,“是曹家一个女子”,“应该是”先后跟废太子、太孙生活过,又得乾隆宠幸成了王妃,实在“荒唐可笑”,“完全经不住推敲”。

张庆善对百家讲坛播出刘心武的节目“感到非常遗憾”。

冯其庸先生是中国红学老会长,李希凡是当年研究《红楼梦》受到毛主席重视的“小人物”,张庆善是中国红学会现任会长。这样三个同时接受访谈,标志着红学界对刘心武解读《红楼梦》的郑重批判态度。

刘心武是知名小说家,得过中国当代小说创作最高奖励茅盾文学奖。他讲中国古代最伟大小说《红楼梦》的结果,居然使得理论家对他的小说家认知能力大加质疑。茅盾文学奖评委李希凡说:“刘心武……的探佚、考证、索隐都是在强调《红楼梦》中充满了政治斗争、充满了阴谋、夺权等。……史湘云说了一句酒令‘双悬日月照乾坤’,这本是李白的诗句,刘心武则解释为日月双悬,是宣示在曹家的头顶上,有两个司令部云。……更可笑的是张友士给秦可卿开的药方,诸如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等中药也都是‘进行秘密联络,亮出的一个密语单子’。《红楼梦》那是什么文学作品,简直是一本密电码。在刘心武的解读下,《红楼梦》岂止是政治小说,简直是一部《清宫秘史》。我感到很奇怪的是刘心武本身是一位作家,他完全懂得文学创作。那么他把《红楼梦》这样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说成是类似‘清宫秘史’一样的东西,你说合适吗?”

李希凡的话跟许多作家“不谋而合”,在刘心武讲《红楼梦》热播期间,不止一位小说家给我打电话对把《红楼梦》讲成政治阴谋密码不以为然,山东作协老主席、著名小说家邱勋有一天气愤地打电话对我说:“小说能像刘心武讲的这样来写吗?刘心武自己的小说是那样写的吗?刘心武真把我们作家的脸丢尽了!”

继红学家蔡义江、胡文彬之后,三位红学家同时登场,态度鲜明地否定刘心武对《红楼梦》的解读,引起一些读者、观众不满。

实际上,这些观众和读者压根就是把刘心武讲座当成好听好玩儿的娱乐活动来接受。哪个吃饱了撑的,大中午头儿,不睡午觉,坐在那儿听课?刘心武像侦探破案,一环扣一环,总不把谜底揭出来,挺有意思啊,听听就是了,反正只是一家之言。现在这么多大红学家出来搅局、煞风景,真没劲!此前不是也有红学家在百家讲坛讲过《红楼梦》?旁征博引,正襟危坐,讲得相当严谨而多半无趣。你们就不能跟人家刘心武学着点儿,像平民跟平民,促膝而谈,也把你们的“正确观点”讲得娓娓动听、引人入胜?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本事自己也上百家讲坛讲上几次,跟人家刘心武较什么劲?

有人提出:红学本来就有两大功能,学术功能和娱乐功能,索隐派实现的就是娱乐功能,刘心武揭秘《红楼梦》满足的就是公众对古典名著的娱乐要求。干脆,由刘心武和任选的红学家在中央电视台对垒,来场PK,公众手机投票,岂不更公正?

如果刘心武和红学家搞起“超女比赛”,岂不是成天大笑话?不过这样的“建议”也说明,听众早就不把刘心武解读《红楼梦》当成学术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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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红学第一人——追忆李希凡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