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最后的手稿

2013-05-14康慨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5期

康慨

1939年5月15日凌晨，安东尼娅·皮罗日科娃被内务部特务从睡梦中叫醒，他们要她穿好衣服，一同前往郊外的作家村佩列捷尔金诺，抓捕她丈夫——在大清洗中硕果仅存的苏联大作家之一伊萨克·巴别尔。特务们带上安东尼娅，是怕她丈夫自杀。汽车驶回莫斯科，进入卢比扬卡的内务部监狱大院，巴别尔用力吻别了妻子：“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他们再也没有相见。接下来的八个月发生了什么，我们所知甚少。即使在苏联崩溃之后，也没有发现足够的档案来还原细节。美国作家特拉维斯·霍兰亦为之所苦，但他决心通过另一种方式重回斯大林时代的卢比扬卡，去见一见伟大而不幸的巴别尔：“他胡子拉碴，右眼下有一道变淡的伤痕，嘴唇上覆盖着一层像晒干的盐一样的薄膜。他的外衣皱巴巴的，萎蔫的衬衣领口歪斜地倒在外衣翻领上……眼镜不见了。”

与其说这是狱中的巴别尔，倒不如说它采自那个时代成千上万受辱、受刑的知识分子群像。《最后的手稿》不能称为严格意义上的传记小说，因为主人公并非只出场两三次的巴别尔，而是档案管理员巴维尔。《档案管理员的故事》正是此书英文原著的书名。

巴维尔本为基洛夫学院的文学教师，对巴别尔的作品充满热情，却因为不合时宜的思想丢了饭碗，转入卢比扬卡，处理“堆积如山、数以千计的手稿……每一个箱子和文件夹”都代表着“那些被迫保持缄默的作家们”。诗人和小说家的归宿是刑场或流放地，他们的手稿则要被投入卢比扬卡那两个巨大的焚化炉。

巴别尔的档案只有一箱，分装于27个绿色的文件夹。巴维尔从中发现了作家未完成的、但已足够美妙、堪与其名作《骑兵军》媲美的小说手稿。然后——是的，你肯定猜到了——档案管理员偷走了手稿。“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要求：每件珍贵之物都必须藏匿起来。”

巴维尔的妻子不久前死于火车事故，母亲开始失忆，唯一的朋友塞米永也面临着学校党委的批斗，等待他的将是流放或死亡。就连巴维尔的新情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公寓女管理员，也在“嘴角上有条长长的、淡淡的伤疤一直蜿蜒到了耳朵那里”。所有这些故事，尽管出自一个土生美国作家的笔下，也多多少少能让人感受到极权体制下的肃杀、恐惧与荒凉。可是，对那些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现实之中、有切肤之痛的读者而言，这本小说又是远远不够的，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而那玻璃的背后是我们自己的生活。

对年轻的读者来说，《最后的手稿》值得一读。经由它，去寻找那些写于苏联时代的伟大小说：《骑兵军》《大师和玛格丽特》《日瓦戈医生》《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古拉格群岛》，以及《针尖上的天使》。

巴别尔确曾在审讯中招供，但后来又翻供，并写信给内务人民委员贝利亚，称自己唯一的罪行是在狱中犯下的：“我诽谤了数人。”他揭发过的可能是作家爱伦堡、导演爱森斯坦或演员米霍尔斯。像巴别尔一样，他们都是犹太人。

1940年1月26日的审判在贝利亚的私室举行，只持续20分钟便做出了死刑宣判。在否认了参加颠覆活动和为境外势力服务的指控之后，他最后说：“我只请求一件事，让我完成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