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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悬之案:艺术家的和解与宽恕之旅

2013-05-14吴子茹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2期
关键词:悬案策展村子

吴子茹

陈文令站在村口,眼前这个村子衰败不堪,土墙支撑起房子疏疏落落地散布在村中各处。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十五年前那一幕又开始在脑海中回放。

1996年3月22日,陈文令十分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正是这天,在厦门鼓浪屿皓月园的一个亭子里,三个持刀的男人从后面揪住了他的头发。搏斗中,陈文令身中二十多刀,险些死亡。很多年后,这段血腥的往事偶尔还会从记忆深处跑出来,困扰着陈文令。

当年那三名行凶者的家,就在眼前这个破旧不堪的村子里。2011年夏天,陈文令来到这个福建省顺昌县下辖的村子,开始了他的“宽恕之旅”。他希望由此能为这件记忆深处的暴力事件“画上一个句号”,更重要的是,他想以这样一件完全真实的、充满戏剧性的“实验艺术作品”,来探讨一系列与之相关的社会问题。

“那你作为一名艺术家,自然要比普通人更敏感一些,你会想去追问造成整个事件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陈文令比划着双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向记者展示手上和脸上的刀痕,其中有一刀砍在了脖子左边的大动脉上。

“它承载了许许多多的社会问题”

北京今日美术馆3号馆的展厅里,陈文令的展览“挂悬之案”——也就是关于2011年夏天这一趟“宽恕之旅”的实验艺术展——正在这里进行。这次展览总命名为“中国当代艺术实验第一回展:形态与意识”,包含陈文令在内的四位当代艺术家。

展览现场,墙上播放着一个30多分钟的视频,艺术家陈文令正在讲述1996年他遭遇的那场抢劫案,以及他2011年夏天访问那个小村庄的经历和感受。他的表情大多时候很平静,有时会激动,偶尔也会走神。

再往展厅里面走,是陈文令和展览策展人之一朱青生、以及几个同行的人一起去村子里访问时的视频记录。屏幕里,当年三位抢劫犯之一的父亲面容沧桑,对着镜头憨厚地笑。他赤裸着一双因生病而肿大的脚,时不时从嘴里掏出一个假牙套来,再塞回去。1米4出头的矮小的妻子,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忙来忙去,她的工作是每天往当地一种用于祭祀的纸钱上贴花,“一个月收入120块”。

镜头里,陈文令的表情几乎一直紧绷着。

他承认自己有一些紧张。“这个事情已经差不多都快忘记了,这个时候重新提起来,像是又经历了一次,”陈文令点燃一支烟,沉思片刻,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是 在这个时候你才知道,哦,原来他们的日子这么惨。”他拖长声音强调“这么”二字,眉头不由自主微皱了起来。“那你仅存的一点不舒服好像就都消失了。”

陈文令生于1969年,福建安溪人,以他的雕塑系列作品“红色记忆”成名,艺术市场最火爆的时候,一件作品曾经拍卖到几百万。这个系列是一些通体红色的小孩,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极度孱弱却有温暖、明亮的笑容,让人想起陈文令本人度过的童年,物质极度贫乏,却依然有童真的快乐。后来,他又转而创作“猪小姐”系列,用涂脂抹粉、时尚而骄傲的猪的形象,或是有着猪外形的豪车,反讽眼下这个人人疯狂追逐物质的消费时代。如果仔细研究,不难发现,用雕塑作品关照中国社会现实,是陈文令创作的一个密码。

然而这次的“挂悬之案”展却与他的雕塑无关。整个展览更像是一次关于陈文令经历的影像展,策展人朱青生称这是一次没有雕塑作品的“社会雕塑”。

“要让更多的人意识到,一桩抢劫或者谋杀案背后,它承载了许许多多的社会问题。”朱青生说。作为北大艺术系教授,朱青生一直致力于让艺术介入社会问题。“他们怎么就为了一点钱走上这样的道路?他们父母、家人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况又是怎样的?”策展人朱青生对《中国新闻周刊》这样阐释自己的策展想法。

“感觉解决不了,就是这样一个僵局”

“挂悬之案”访问村庄计划的实施,源于陈文令之前创作的一件实实在在的雕塑——《悬案》。

2008年,陈文令的父亲去世,全家人围着父亲号啕大哭,这个场景让他想起了这件已经尘封已久暴力事件——当时,身中二十多刀的陈文令躺在ICU病房里,一家人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也是这样围着自己号啕大哭。这段一直悬在心中的血腥记忆,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创作了一件巨大的、1.5吨重的雕塑作品:一条鲨鱼的尾部被铁索系住,它一口咬住了前方巨大的河马,而河马正努力地将一只鳄鱼吞入腹中,更为血腥的是,鳄鱼前面还有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他遍体伤痕,正在痛苦地挣扎,手中还紧紧拽着那根系住鲨鱼的铁索。陈文令呈现了一个有关食物链的故事,荒诞、血腥,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他别出心裁地用一根铁索将这一切挂在了空中——很明显,意为一切都无解地悬在空中。这是陈文令第一次用作品直接表达充满暴力的社会现实。

陈文令提出了问题,却没有想到解决的方式,“感觉解决不了,就是这样一个紧张的僵局。”他这样回忆创作时的心情。在他看来,这就是中国的现实,有许多个问题纠缠在一起。

2010年在今日美术馆展出后,2011年11月,《悬案》作为朱青生策划的“意识与形态”展览的组成部分,又在成都文轩美术馆展出。这一次,经过与学者朱青生讨论,陈文令决定试图为自己那段血腥的记忆寻找一个出口。

当年持刀抢劫他的三名歹徒中,有一名被枪决,一名被判刑二十年,还有一名一直潜逃在外。陈文令说,十多年前的抢劫案中,自己和三名案犯的关系,就像这条食物链上一个血腥的环节。时隔多年,他突然萌生了了解行凶者的想法。他决定去看看他们的家——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成就了他们的凶残?他们的父母、家人呢?失去了孩子、又背负着沉重罪名的他们,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陈文令说,去之前,他以为自己的心态已经足够平静。“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时间会让你把这一切遗忘了,偶尔也会想起来,但是已经很遥远了。”

然而走到村口的时候,看着这个破烂的村子,陈文令的心情还是难以形容。就是来自这里的三个青年,无缘无故差点让他丧命,陈文令陷入回忆中,心情越来越沉重。

“好多事情还是可以和解的”

“整个过程真的是充满了戏剧性,像在演电影。”陈文令身子往后一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在村子里,能与曾抢劫自己的凶犯之一面对面坐下来。

从北京坐飞机到福建武夷山机场,再坐三个多小时的小巴,就到了位于福建省南平市下辖的顺昌县。三小时的山路颠簸,沿途风景非常优美,但这里显然还很贫穷,“都还是黑瓦的房子”。路边偶尔闪过某某学生考上清华或北大的横幅,告诉陈文令这里的人们比较重视教育。

县城四十公里以外,就是这三位行凶者所在的村庄。

快到村里时,他们一行人听说,当年被判有期徒刑的案犯头一年已经出狱。出狱后他又遭遇了一场车祸,头的右部陷下去一块,右腿也有些行动不便。这个消息有些意外。以什么身份过去,如何和案犯的父母交流,来之前他们想了无数个方案,但都没想过会见到案犯本人。

因为头部的重创,对方的反应有些迟缓,但眼神中依然透露着狡黠和精明。他要求面前从北京来的人捐给他几万块钱,他指指自己的右脑,大概有七八万块钱,他就可以动手术了。

陈文令扫了扫周围的环境,屋子里家徒四壁。案犯苍老的父母热情而羞赧地招呼远方的客人,陈文令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一阵乱哄哄的交流之后,他跟着大家回到了县城。

第二天一大早,他和摄影师又去了小村子,陈文令想单独和那位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人聊聊。几经询问,对方才吞吞吐吐地说他坐过牢,因为十几年前的一次抢劫。

陈文令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你为什么要抢他们?”

“没钱花呗,”对方想了很久,回答道,“好像是个做生意的。”

陈文令觉得自己必须告诉他自己是谁了。那之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对方或许是反应迟钝,或许是无话可说。

陈文令觉得自己心里这个“悬挂之案”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悬案》这件雕塑里释放出的无解的张力,此时好像突然有了出口。“好多事情还是可以和解的吧,”这次宽恕之旅后,陈文令说,他对中国社会目前各类事件层出不穷的局面,“还是抱一个希望的态度。”

不久后,另外那名在逃犯的姐姐,打电话告诉她的弟弟,当年那个被抢的人并没有死,他到村里来寻求和解了,并且给了另一名案犯的父母一千块钱。那位逃犯试着打电话过来以求得到宽恕。在《悬案》这件雕塑里提出问题的陈文令,这时候发现,原来悬在空中的问题,还是有和解的可能,更复杂的社会现实问题或许也是如此。

逃犯最终还是被抓住了,陈文令写了一个愿意宽恕的声明。作为当年最凶狠的案犯,他被判了无期徒刑,陈文令愿意相信自己这一纸申明帮他免除了死刑的惩罚。这次展览中,这张声明也作为资料之一展出,“希望大家愿意相信宽恕的力量吧。” 陈文令指着那张纸对记者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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