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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局

2013-05-14云间

飞魔幻A 2013年1期
关键词:掌门情爱

云间

01

才入门那一年,已记不得是谁说起:“呀,你小子福缘不浅,竟和程师叔同一天生日!”

齐浩如忍不住多嘴问一句:“哪个程师叔?”

“凝翠峰的程烟海程师叔啊!你瞧,你们连名字都这么般配,浩如烟海,不过人家是掌门赐下的道号,不知道你可有被掌门赐道号的机会没有。”

在蓬莱,只有结丹的弟子才得掌门赐道号,然而能结丹的人万中无一。

齐浩如对掌门对结丹都没有多少好奇与期待,倒不是他自我菲薄,以为自己金丹无望,无缘得见掌门得赐道号。他不过是有自知之明,很明白自己并非天纵之资,就算勤修苦练,没有几千年的岁月磨砺和对事世功法的领悟,万难结成金丹。总之那是太过遥远的事。

更何况几千年来,门中并无人见过掌门,传说他早已不知所终。

当然这只是一面之词,更有人说掌门是携了心爱女子云游四海,从此佳人长伴逍遥自在去了;也有说掌门销声匿迹是为避祸;还有说他历劫而亡……

传说的太多了,令听者麻木。但这世上总不缺少女怀春少年多情,哪怕是清心寡欲的修仙之人,也难免对此有不切实际绮艳的幻想。所以有关掌门的情爱部分被传得最多,但也总有明白人嘲笑:“这些人当真可笑,难道他们竟忘了掌门乃是草木化形?”

齐浩如对这些无心理会,那时候想着笨鸟先飞,倒真是一头扎进去勤修苦练——

直到两百年后。

两百年后的那一日,他们这一批筑基的数百弟子有幸得入盘香峰小乾坤界试练,是由程烟海负责开起界门,那是齐浩如第一次见到她。

不是不惊讶的,虽然他知道修仙之人皆驻颜有术,几百岁仍如少年者大有人在,但这位程师叔到底已有三千多岁,他想就算不至鹤发鸡皮,大约也已容色衰退,至多是个中年美妇的样子,不想看到的却是乘着碧玉荷叶翩然飞来的二八年华的少女。

她素净的容色仿佛一抹极光,照得四野俱寂,但那眉目极冷,眸中寒气森然,如刀,刹那斫碎浮光里最后一丝暖意。一干弟子如朝圣的信徒,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又忍不住神魂颠倒地抬首凝望。

齐浩如并不了解别人的感受,那一瞬间,他只感到心脏仿佛炸裂般地疼,像是有什么要破体而出,也许是要灵魂脱窍,这样激烈几乎使他不能承受。

便在这天旋地转之中,排山倒海般的宏大力量将他连同一干弟子推入界门之中。

此后魂牵梦萦数百年,只要程烟海出现的地方,齐浩如必定会出现,但始终得不着亲近的机会,他想大约她都不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哪里来的这等痴心。而在这中间,分明也有娇媚、冶艳、清丽的师姊妹来向他示好,愿与他结为道侣,但他只觉她们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一起入门共同修炼的师兄弟们自然注意到齐浩如的不同寻常,他不近女色,又并没有刻苦修行,三百多年里,不过才由筑基初期修到中期,这似乎不近人情。他们渐渐嘲笑他“性情古怪,特立独行,修炼废柴”,倒没人肯去深究这其中的因由。

然而这件事,总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有心人,譬如他的师父,青云道人。

他倒乐于成全,叫来齐浩如吩咐:“听说烟海道人前日去沧澜山除妖受了伤,我这里正有一瓶清心玉露丸,你帮我送去。”

02

齐浩如御剑落到凝翠峰,到了程烟海所居的洞府前,不由得心下忐忑,但更多的却是亢奋——他并不奢求得她青眼,几百年来的心愿不过是望她能看他一眼,知有他这样一个人。哪想竟得着这样的得近她身的机缘。哪怕是站在洞府之外,离她怕还有千里之远,更隔着坚石峻壁,却仍令他有销魂的幻觉,仿佛她已触手可及,她衣上发上的香气已飘至鼻端,往复缠绵。

深吸一口气,齐浩如颤巍巍地将手伸出,覆在洞门前一株巨大花苞上。花苞随之震动,慢慢张开花瓣,自花心探出一只眼球,凶狠地瞪视他。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耳际忽响起细细的声音:“咦,是你!”

这声音哪怕只听过一次,却早已如烙印般牢牢镌刻于骨肉中,是程烟海的声音。在猝不及防的一惊之后,齐浩如心里忽然生出巨大的欢喜——听她这样的口气和言语,分明是知道他的。

眼球倏地缩回花心,花瓣随之密密闭合,洞门开起。

强抑下心中激动,齐浩如举步入洞府。其间回廊往复,轩阁亭谢,花木扶苏……景色多奇异,建筑多辉煌,他却无心理会,径直行入大殿。十二道青玉门户呈现眼前,正不知该入哪一道时,程烟海的声音再一次幽幽飘来:“入巳门。”

巳门?

他凝目细辨,果然看到从左起第三道门上镌一只翠色飞蛇,流光溢彩中宛似活物。当下再不迟疑,推门而入,只一步,芳华暗换,已是另一个世界。

遍野花开如海,香气如潮水般压挤而来,几乎令他不能呼吸。透过重重花海,重檐飞宇露出一角,是十二层高白玉楼,飞花掩映的绮丽,渐渐行得近了,才看出它的壮阔。

他梦寐以求的女子趺坐楼顶,宝相庄严,和风中,踝上腕上金铃微响,像是他的妄想。

隔着重楼,他不敢怠慢,遥遥施礼:“弟子青亘峰齐浩如,特奉师尊之命,为师叔送来伤药。”

并没有等来程烟海的回应,等来的是荜拨一声轻响,有巨大花朵蓦地自齐浩如脚下破土而出,将他托起,枝蔓轻盈地一圈圈缠绕玉楼向上飞纵,将他送到程烟海身前。

而今离得这样近,当他看清她冰晶般剔透的肌肤,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怕自己呼出的热气会使她如冰雪般消融。他听到自己心跳得紊乱,胸口灼热似要沸腾,但掌心渗出的汗却冰冷。

是这样不由自主、惊心动魄。

他不禁低下头去,只双手捧着玉瓶恭敬奉上。

程烟海却似乎不为所动。

直到齐浩如额上渗出第一颗汗珠,她终于睁开眼睛,迷茫地看住他:“抬起头来。”

他恭顺地抬首,目光只一触,仿佛一片森然剑光剥开胸膛,疼得黯然销魂。他迎视着这目光,在最初的惊慌之后,渐渐觉得失落——她的目光那样深,深到入骨,看着他,却像是透过他看另一个人,另一个心爱的人。

终于,齐浩如不堪忍受,避开她的目光:“师叔,可是弟子有何不妥吗?”

程烟海笑了,这笑容如烟云般遥不可及:“并无不妥,只是觉得面善。”

面善吗?她既然认得他,又何来面善之说呢?

齐浩如只觉得不明所以,心里莫名沉重得厉害。

程烟海看透他的心思,又道:“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故人?”

“不错。司马横,你知道吗?”

她虽是问他,却更像是自言自语,不等齐浩如回话,已自沉入回忆里去。

而关于司马横,齐浩如在留影壁确见过他的影像——每一位蓬莱弟子,筑基后都要在留影壁留下一抹影像,以便在他飞升或是罹难又或者坐化之后,留待门人怀想。

青年留下的影像姿容极幽丽,气度却生冷,听人说起来,是千年前一段缠绵悱恻的传说,说他得门中两位容色绝丽的女修倾慕,他却举棋不定,终于惹得二人恼羞成怒将他杀了。

这两位女修,一位是小千峰的薛青无,千年来并无人再见过她,传说她在司马横死后不知所终;另一人说起来却讳莫如深,没人敢提她的名号。

如有一道闪电劈入脑海,齐浩如忽然顿悟,那另一个人,是程烟海!

胸膛止不住地疼起来,他紧攥住衣襟,那一句“是你吗”几乎脱口而出的时候,程烟海陡然望向他道:“将药喂我服下!”

齐浩如呼吸一滞,头脑也跟着清醒,庆幸自己并不曾唐突地问出口,就连忌妒,他也是没有立场的。

乖顺地拈一粒朱色药丸送入程烟海嘴中,不可避免,他指尖与她唇瓣相触。虽是一触即分,但那一瞬间灼热柔软的触感,仿佛亿万阳光透体而过,热烈而痛快,他身体抑制不住地一阵哆嗦。

程烟海却似一无所觉,只轻轻呼一口气道:“你且为我护法。”

03

齐浩如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程师叔因何让他护法。要知道凝翠峰阵法森然,若能闯过阵,必然都是手段通天彻地的大能,以齐浩如这样一个才筑基中期的小修士又如何能抗衡?然而他想,程师叔这等安排必有其深意,他不敢妄加揣度,更何况有这样能与她亲近的机会,千载难逢百年不遇,他当然求之不得。

最开始,他谨慎警醒日乾夕惕,数月间风平浪静,渐渐就怠慢起来。有时候他盘膝打坐修炼,可喜凝翠峰灵气逼人,比之青亘峰更精纯许多,修炼起来事半功倍。更多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只望着入定的程烟海发呆,只觉她百看不厌,每看一次,便越觉她美得不同寻常。

情不自禁的时候,他也曾动过伸手碰触她的心思,然而手指却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如触坚冰,再不能寸进。齐浩如并不肯死心,如是者四,直到被一道电芒打得浑身麻木,数日才得动弹,此后他再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有大半年,入定调息的程烟海忽然有了动静。

那是个晴日,悬于半空的转阳珠光芒大盛,将这片小世界照得金碧辉煌,这是只有在阳光极盛时才有的景象。

齐浩如当时并未多想,一如往日浑噩发痴了一阵,才要静坐修炼,忽见她眼皮微动。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更用力地望住她,想找出更多她将出定的征兆。

几乎瞪得眼睛刺痛就要放弃的时候,程烟海蓦地睁开双目。那样黑得冰冷的眼瞳,仿佛奔雷急电,落在身上全然是带着痛的。

齐浩如被逼迫得无所遁形,到底垂下眼帘:“恭喜师叔伤愈。”

程烟海嘴角忽然绽开一抹笑意:“多谢你为我护法。”

“区区小事,不值一提,不敢当师叔一个谢字!”

程烟海嘴角的那点浅薄的笑意即时隐去,陡然起身道:“随我来。”

齐浩如想问去哪里,然而偷偷瞥见她已然紧抿起的嘴唇,终于没有问出口,只低眉顺目跟在她身后飞下玉楼,向花海深处走去。

光影转折变幻,扑朔迷离,将他们送入一处山谷。谷中蔓草丛生,拨开蔓草,忽现一处灵泉,程烟海指着泉眼让他看。

齐浩如顺她指尖望去,看清泉眼中物什,不由得一个激灵。

那是一具尸体,女尸。

雪白纱衣在水中铺展如蝶,将少女团团包裹,她面容还如生时绮丽,肌肤润泽微微透出光彩,仿佛并不曾死去,只是沉睡。

也许真是沉睡。

他分明看到她腻白的指尖微微地颤动着,或者只是波光荡漾的错觉。他不敢多看,怕亵渎前辈。

前辈!

说起来这少女他竟是识得的,并不是真的见过,而是在留影壁看到过她的影像,正是对司马横一往情深的薛青无。

少女声名鹊起却并非缘于与司马横那段飞短流长的情事,而是因她天姿过人,得掌门青眼收入门墙,只用了短短五百年便已结成金丹。又过千年后,程烟海才入蓬莱,而后司马横横空出世,与二人结下孽缘。

追溯起来,程烟海结成金丹的时候,也并不是掌门亲自赐下道号,那时候掌门已不知所终,是执法长老暂代掌门之职赐她道号。

这些事已遥远得叵测,传来传去,混淆不清,真假难辨,自然也无人关心真假。

程烟海俯身,探手入水中轻轻拨动:“认识吗?”

不知道被什么牵动,望着水波荡漾中少女的面庞,齐浩如忽然觉得心中涨痛。

不明所以地抚住胸口,他强压下痛楚:“那莫非是千年前失踪的薛青无,薛师叔?”

“不错,正是薛青无!”但显然程烟海无心解说,忽然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脑中嗡的一声,一时间齐浩如心慌意乱——他知道谣言四起,但绝没有想到这话竟会传入程师叔的耳朵。一刹那全身亿万毛孔都灼热起来,如被地狱红莲狱焚烧。

程烟海站起身望他,似乎并未察觉他的窘迫,也许察觉了并不在意,她只穷追不舍地问道:“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如果说是,她会不会觉得被羞辱?但他终于不能对她撒谎,更何况就算撒谎也会被她识破,因而回望她的目光坚定而虔诚:“是,我喜欢你!”

04

这如冰雪的女子融化般地倚入他怀中,伸臂钩住他颈项,附在他耳边道:“我也喜欢你。”

幸福来得太突然,齐浩如几乎以为这不过是自己的幻想,一时间惊慌无措进退失据,只僵硬着肢体不知该做何回应。

泉水忽然沸腾,将沉溺水中的少女托出水面。她倏地张开双目,望向他们的目光仿佛是痛苦,但转瞬即逝,不可捉摸,最后只剩一片冰冷的灰烬:“使用药物迷惑,程烟海你好生下作!”

程烟海并不为所动,反而更紧地贴住齐浩如,目光射在薛青无的身上,勾魂夺魄:“不错,我的确在他心内种下一颗情爱种子,但输了,便是输了。”

薛青无眉头微蹙,身下滚沸的水在一瞬间平静后,忽然风浪大作,凝结成亿万支箭,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地向他二人袭来。

这种威压气势,绝不是齐浩如这样的小小筑基期修士能够承受,他本能而绝望地闭目待死,却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他耳中听到程烟海的呼喝,并不确定是不是她挡下了对方的攻击,才要张开眼睛一看究竟,身体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起,耳边更有纯净冰冷的声音,是薛青无:“我要你想起来!”

他不由得张开眼睛,立刻坠入她幽深的眼瞳中,那仿佛是无底深渊,黑得曲曲折折,陡然间一线光明照来,一刹那乾坤颠倒——

手臂倏地一沉,是有人拉他:“你发什么呆?”

他才看清眼前的人,薛青无,却又不是薛青无,她们有着相同的面孔,但他所见到的薛青无绝不是这样纯粹的眼睛,她的面庞也是稚嫩的,而不是生冷。

她喊他:“师弟!”

齐浩如惊慌,他怎么会是她的师弟?但他的嘴已自动自发地吐出话语,分明带着笑意:“是入定!”

忽传来詈骂:“狐媚子又来勾引阿横!”

远处天空一点火红渐次扩大,烟霞般流转动人眼目,程烟海自飞剑上跃下。

齐浩如的心狂跳着,恨不能冲上去握住她的手,问她这是怎么回事。身体却并不听从使唤,他如山峰般站得笔挺,从她眼瞳中照出的面孔上满是不屑与憎恶。

他不吱声,薛青无却没有这样好的定力,马上开口反驳:“我与司马师弟两情相悦,何来勾引之说!”

第一次,他看到程烟海凶光毕露的眼睛,心内悚然。她猛地上前捉住齐浩如的手臂:“你可别忘了,你所谓和你两情相悦的人,是我的未婚夫婿,这难道不是勾引吗?”

顿时,他如遭雷击,大约喜多于惊,心中千言万语,却一字也不能吐出——这身体并不听他指挥,似乎是属于另一个人,而他不过是困锁于这躯壳中转折无力的灵魂,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别人上演一幕幕恩怨情仇。这认知令他惊恐莫名,而这身体又已自发甩脱程烟海的手,漠然无情的声音自他口中吐出:“我不会和你成亲的,你死心吧!”

他转身拉住薛青无便走,程烟海怒急攻心,不顾一切驱剑向薛青无斩去。

三个人里面,要属程烟海修为最低,她这举动分明是自不量力,定然要吃大亏。然而恨令智昏,她一心只想杀掉薛青无,以消横刀夺爱之恨。

横刀夺爱!

想起来不是不悲哀的,他又何尝爱过她呢?她不过是自作多情,倚仗着师父对她的疼爱,死皮赖脸求来这场姻缘。

若然说之前他还肯给她几分笑脸,但在她强行定下他的将来之后,他剩下的只是憎恶,渐渐更势同水火。

然而她绝不甘心,她相信滴水穿石,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然在这渺茫无尽的修行岁月中,她都不知要怎样支持下去。

但眼见着他钟情于薛青无,终于令她恨意涛天。

这一剑,凝聚了她生命中所有的爱与恨,毕其功于一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薛青无并不抵挡,反而一笑,因着智珠在握,她知道司马横绝不会袖手旁观,到底是她赢,而程烟海得到的,无非是绝望与仇恨。

果然,这具身体再一次违背齐浩如的意志,合身扑去,伸手握住刺来的剑刃。

程烟海修为太低,他实在未放在心上,以致未尽全力,却不想这一剑竟是势不可挡,剑刃直刺过他掌心,洞穿喉咙。

“噬情!”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噬情剑!”

这分明不是他的身体,不是他的声音,但齐浩如却感到疼痛,像是这一剑不光洞穿这具身体,更奇异地洞穿了他的灵魂。

痛楚翻江倒海,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在疼得浑浑噩噩中,他被莫名的力量牵扯着下坠……蓦地六识洞开,声色味触回来了,他筋酥骨软瘫倒于地,全身只剩一点喘气的力气。

05

薛青无伸手要拉齐浩如,却被程烟海所阻,不得靠近,她仍旧不死心,用眼睛殷殷地望着他,那黑眼睛透着近乎绝望的光芒:“师弟,你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吗?

如同洪钟大吕在耳边敲响,顿时时光倒转,齐浩如再一次回到那奇异的场景之中,却未能再进入那具躯壳,成了游离虚空的一束魂魄。

他当先看到的,是薛青无恨海难平的眸子:“你杀了他!”

程烟海仓惶跌倒:“不,不是我!”

她偷了师父的噬情剑,本心只是想逼迫薛青无离开阿横,谁想变故陡生,他们的恩爱刺激得她失了理智,竟使她生出杀心。噬情剑被杀气牵引,威势放开,已然不是她所能控制,又怎么会想到它会取了阿横性命!

此时此刻,悔之不及。

程烟海哆嗦着摸出袖中匕首,心灰意冷,只求速死,就要自刎的当儿,却看到薛青无自司马横胸襟里摸出一颗碧蓝的珠子。

“凝魂珠!”她叫起来,匕首自掌心脱落,哐当一声,震得双耳生痛。

传说这珠子可以凝聚散失的魂魄,使死者再转生。

然而经过住胎之闷隔阴之迷,忘却前尘旧事与自身,他还是他吗?

程烟海忽然笑了起来——这有什么不好呢?她从不曾得到过他的爱,也无谓失去,如果有机会重来,或者她倒有机会得到他。

仰起头,她盯住薛青无:“你敢赌吗?”

薛青无恶狠狠地瞪着她:“赌什么?”

“赌他来世爱上谁!”

薛青无目光如利剑般凌迟程烟海,然而入门至今她从不曾沾染血腥杀戮,以致空有一身修为,却懦弱不敢杀生。到底下不了手杀死对方,她举步欲走,程烟海却忽然扑上来拦在她身前:“你不敢赌吗?”

她换个方向,程烟海未再拦她,却断然加了一句:“若你赢了,我便成全你们,再不纠缠!”

薛青无定住脚步,到底心动了:“你所言当真?”

“我愿以心魔起誓!”

这是重誓,修仙之人最重心魔,发下这样的誓言,一旦违背便会心魔缠身,修为再不能寸进,更甚者走火入魔身死道消。

薛青无终于答应。

哪想程烟海却耍了手段,在司马横转生后,竟在他心里种下一颗饱含她精血的情爱种子。

说起来薛青无也并非对此一无所知,她太过于自负,总以为司马横必能看透种种迷障而再一次爱上自己,她不无恶毒地想,若然如此,程烟海岂非更要痛苦得生不如死!

此后,他有了新生命、新名字——齐浩如。也果如程烟海预料,入蓬莱后,他对她一见钟情,念念不忘。

但当拨开这前世今生扑朔迷离的烟雾,齐浩如只觉得浑身冰冷。他哆嗦着爬起来,忽然觉得恨——她们果然爱他吗?他不能不起了疑心。如果爱,又怎么能够这样彻底地利用和算计?

不由得心灰意冷,他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但她们不肯放过他,一条水的锁链悍然缠在他腰间。

“师弟!”薛青无就要将他拉过去,程烟海急挥出一道剑芒,将锁链斩断:“薛青无,你已输了,何必纠缠!”

薛青无静静地凝视着程烟海,眼睛苍郁如海。程烟海无畏地迎视,不无得意,本以为她定要知难而退,不想薛青无忽然大笑起来:“我果然输了吗?”

“输就是输了!”

“你确定他爱你吗?”

“你已亲眼所见!”

“但一个无心的人,会懂得爱吗?”

程烟海怫然作色:“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

“如若不信,何不剖开他的胸膛看清楚?”

06

虽然不愿意相信,但程烟海到底经不住蛊惑,施法定住齐浩如,不给他半点反抗的机会,随即用她海棠花般的红指甲划开了他的胸膛。

心脏坦露出来,宝石般发出火红的光,其上绞缠蔓藤,这是她种下的情爱种子。

但这坚冷如石的东西,果然是人的心脏吗?她伸手去触,红光忽然收敛,宝石四分五裂。即刻,齐浩如停止了呼吸。

不,他不会死的,死去的不过只一具无用的躯壳!程烟海强自镇定,伸手入他识海灵台摸出凝魂珠,里面却只是一片混沌的灵气,并没有他的魂魄。

他的魂魄去了哪里?难道竟然魂飞魄散了吗?不不不,她不相信,这绝不可能!

忽然凄厉的笑声响起,薛青无逼上来:“我早知你道心不定,受不得调唆。我不过是拿话诱你,你果然中计——而今你亲手杀了他,灰飞烟灭,魂消魄散!”她像孩子一样欢喜地拍着手,“我得不着的,你也不用妄想!”

“我当初对他种下情爱种子,你分明知道,却不阻拦,你不是自信能胜我吗?又何必施此毒计?”

“不错,我以为他会看破情障,最终回到我身边。然而他却弄假成真,如果他对你果真无情,那种子根本不会生长——那时我下山查看,这种子竟已生根发芽,长出枝蔓,我才知他对你有情。可恨他竟骗我数千年,我要他自食恶果!”

“你——”

薛青无忽然敛了笑:“你想说我狠毒吗?然而我再狠毒,也并不曾出手杀他,无论前生还是今世,他都是死于你手!”

“这凝魂珠你动了手脚……”

薛青无恶狠狠地笑着,强抢过齐浩如的尸身抱入怀里,脚下水化成剑,如流光般携二人远遁,遥遥传来她的叹息声:“生不能同衾,想来死同穴也是好的!”

程烟海痛恨起来,她绝不肯让薛青无称心如意,哪怕是死,哪怕灰飞烟灭。

袖中碧玉荷叶陡然跃出,随风而长,载她直追而去。

眼见将要追上,薛青无忽然转身对她笑,说不出来是恶毒还是讥诮。不等程烟海去揣测这笑容的深意,她陡然松开手,将齐浩如的尸身抛入万顷碧波之中。

是洗生池!

程烟海有一瞬间迟疑,终于义无反顾地扑入池中。

07

洗生池,洗去魂魄中的种种, 喜、怒、哀、乐、爱、恶、欲,最后剩下的,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两具躯壳浮上来,如同两片相抱蜷缩的荷叶。薛青无用三昧真火化去程烟海的躯壳,之后将齐浩如的尸身泡在聚灵池里两百年。

他的心脏慢慢长出,再一次有力跳动,潋滟红光自交缠的藤蔓间透出。薛青无试图拔除情爱的藤蔓,奈何它竟与他的心脏长成一体,再难舍难分。

她恨恨长叹,到底无法可想,又小心翼翼自冰玉匣中取出一颗绯红的珠子,送入他眉心灵台。那是他的记忆,最初的,最终的。她把他胸膛合拢,渐渐青白无血色的肌肤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再一次重得生命。

齐浩如蓦地张开眼睛,再不是生前的温淡,是金铁的冰冷。他盘膝坐在水上,轻呼出一口气:“她,可死了吗?”

“死得不能再死,师尊妙计!”

他嘴角终于溢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恭喜师尊,冲破情关,渡过情劫,羽化飞升,怕将不远矣。”

不错,他已感到茫茫虚空中的一线天机,他所追求的大道,终于要得尝所愿。

空冷了万年的胸腔,也因为这颗新得来的心脏生出无限欢喜来。

他原是长于崖巅的一株茱萸,几千年才得化形,后来得蓬莱掌教青眼收入门墙,修习上乘仙法,在掌教坐化后更将掌门之位传于他。但他的欲望并未终止,他渴望羽化飞升长生不死,为此孜孜不倦苦修,终于到成仙最后的一劫降下,过得去,大道坦途;过不去,化为灰烬。

这最后一劫,是情劫。

他本草木化形,草木本无心,如何懂情爱。那三十三天外的情魔嘲笑他:“笑死人了,一个不懂情爱的怪物,又如何渡得过我的情劫?我要你情海沉沦,万劫不复!”

是了,他也知道,只有懂得,才能看破,才能剥离,才能舍弃。

奈何他再经不得岁月煎熬,他已三万岁了,再一万年,便要天人五衰,他没有时间去体悟情爱。

为得脱情爱苦海,渡这最后一劫,他动用了这一场浩大的算计,死里求生——他杀不死情魔,他就绞浑它的灵识,把它强行打入一具女体,使它成为人,并在它心里滴下精血,让它爱上他。又抽它的一段骨肉,为自己做一颗情心,哪怕这情不过是虚情假意。它既因情而生,他就让它因情而死。

这是一场无关情爱的猎杀。

它是他的劫难,他又何尝不是它的?

它是修了几万万年才得结果的情魔,如果他过不得它这一劫,它便将得到他的身体,一样修成神魔。

这是他们彼此的考验,你死我亡。

到底它一败涂地,它,抑或她,这个被赋名为程烟海的女子。

齐浩如携起薛青无的手,凝望重峰峻岭外的千云叠雪——这个女子,他到底也不能爱她,可是他会给她婚姻,这是她该得的,他向来赏罚分明,她唯一所求的不过是嫁给他,日日夜夜伴在他身旁,她既帮他渡过大劫,他自要成全。

忽一轮红日自山峦间跃出,映照江山如画,美人无骨般倚在他的胸膛,诉说脉脉情话,他却忽然觉得心痛,不可名状,无以复加。

他想他分明已借程烟海之手,剥离了由情魔骨肉所做的那颗心脏,再与她无半点关联,而这新长出来的心脏,又因何生痛?

他想不明白,也或者终其一生,也不能参悟。

薛青无更不会告诉他,那棵以爱做养分的“情爱”,早已与他骨肉相连,再难拔出。

那是因他到底对程烟海动了情吗?是爱吗?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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