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霞

妈妈做过的许多事，我们原来并不是很理解的。

小时候，家家都挺穷，谁家也没什么积蓄，经常是东借一户米，西借一家钱的。每当邻居来我家借钱，明明家里面没钱，可是妈妈会热情地让邻居等一会儿，自己忙不迭地跑到别人家借来钱给邻居。谁家给我家送来点什么，妈妈是绝不会让人家空着手回去的，咸菜碗里会装满美味回送给人家。遇到讨吃的外乡人到了家门口，妈妈会把人家让到屋里面，给人家煮掛面吃饱了，再炒些咸菜带走。妈妈的热心肠是左邻右舍交口夸赞的，可她图个啥呢？

家里的一群鸡，是小妹每天早上一边剁鸡食一边背课文精心饲养大的，她小心地把鸡蛋装进坛子里，渴盼早点装满了好改善生活。爸爸有一些要好的文友，他们喜欢经常到我家谈天说地，妈妈就毫不吝惜地让鸡和蛋同时牺牲招待客人，可怜小妹直掉眼泪。在我们的记忆里，妈妈好像喜欢吃鸡头和鸡爪，其实，面对一大家子人，她哪是把好吃的送到自己嘴里的人呢？

我家姊妹五个，肩挨肩地长大，妈妈每天去家属队干活，拉砖、清林、修路、采石头、盖房子、打柈子，都是男人们也吃不消的重体力活，年轻时很好看的妈妈，整日在外风吹日晒的，脸上留下了难以祛除的黑斑。山坡很陡，她能驾着满载木材的小推车奔跑如飞；油锯轰鸣，她能抱起大碗口粗的木头加工出板方材来。劳累一天回来，我们没见她坐下来歇会儿，做饭、洗衣、缝补、喂猪……一大堆家务活缠得她像只陀螺团团转，我们基本上没看见过妈妈睡觉时的模样，每天早早起来做饭，晚上坐在炕头缝缝补补算是休息了。她总是一副对明天有无限期待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好像永远是一团暖洋洋的火。

我们工作以后，给她买了许多新衣服，可她舍不得穿，整整齐齐存放着，闲的时候拿出来欣赏，却喜欢穿我们淘汰下来过时的旧衣服。在妈妈眼里，没有可丢弃的东西，沙发不能用了，她会把海绵和布面重新组合成小坐垫，让破衣服摇身变成带花边的围裙，剩下的碎布块，也剪成三角形，积少成多，再拼出一个新颖的被面来。

年轻时的妈妈和爸爸犹如两只勤劳的燕子，为了五只嗷嗷待哺的小燕早日出飞，为了清贫的家过上好日子，他们拧成一股绳把这个家牵引带向富裕。爸爸退休回家以后，不知怎地，老两口时不时地爆发起“战争”，妈妈数落爸爸曾经的不知疼不知热，爸爸不服气不承认，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今天恼明天好，甚至放出要离婚的狠话。做儿女们的懵了，只顾及自己苦恼了，没有深究妈妈心底深处的感受，有时还奇怪：开通明理、大度宽容的和善母亲怎么如此激进了呢？

全家人都是公职在身，妈妈为支持爸爸热爱的写作，尽可能多地承担起全部家庭重担，爸爸终于成为一个作家。妈妈省吃俭用供五个子女完成了大学和中专学业，大家如今都事业小有成绩。妈妈在自豪的同时，又羡慕又失落，心情挺复杂，她的聪明智慧虽然体现在孩子们身上了，但是她自己呢？她常常找不到自己了，感叹自己一辈子没有工作，好像低别人一筹了，坚强刚毅下的脆弱内心不时在暗自流泪，所以妈妈她很敏感，而我们总是简单地认为她是不是多虑了。

在我们家，三个女孩子似乎更得父母的宠爱，这让两个弟弟颇有微词。尤其是我这个老大，从小就学着妈妈的样子洗衣做饭干家务活，照顾弟弟妹妹。妈妈总是在他们面前灌输：“父母不在眼前，就要听从大姐的话！”所以，树立了我到现在还始终不变的权威地位。妈妈喜欢把女儿打扮得光鲜靓丽，过年的时候，给女儿做漂亮的花棉袄，而弟弟因为排行在后，就把我们上年穿小的棉袄拆洗干净，给弟弟们穿。小弟弟气性大，扯着衣襟，脖子上的青筋直跳：“看看，穿大姑娘衣裳，咱妈偏心眼。”我初中毕业那年，全班同学都就业上班了，我也准备好了，想早点上班挣钱帮家里一把，妈妈气得把我买的新饭盒扔到院子里，说：“家里再穷也供你念书，你不念不行，就当是给我念的！”为了我到县里读高中，妈妈还节衣缩食，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当时，很多婶子大娘都阻拦我妈妈：“一个女孩家的，念再多的书，也是给婆家供的，不划算呦。”我妈妈理直气壮告诉她们：“女孩子在社会上力量太弱小了，只有把书念好，有知识有文化，才能在社会上成个有出息的人！”

年轻时的体力透支，过度劳累，营养不良，我妈妈十几年前患上双侧股骨头坏死，这种病是“不死的癌症”，长年累月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妈妈，但是她日复一日强忍着病痛，一手拉扯大了外孙子。家里来人去客，她都一瘸一拐地亲自下厨，十碟八碗地做出美味佳肴。我们苦苦哀求她：现在医疗发达，可以手术治疗减轻痛苦。妈妈她一定是心疼我们花钱为她治病，怎么也不答应。这真是我内心最大的痛啊！妈妈这么多年，没去过理发店剪发染发，都是自己动手打理。她心疼用在自己身上的每一分钱，对他人却总是慷慨解囊，出手大方，尤其是对长辈极具孝心。爸爸的叔叔无儿无女，那些年尽管家里很困难，但是我妈妈坚持38年给老人寄钱，养老送终。

人们常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这话千真万确！我妈妈有求必应、热心助人的善良品质，从不索取、无私给予的奉献精神，吃苦耐劳、自立自强的刚强性格，无时无刻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教育着她的儿女们，我们学着妈妈的样子做人做事。

这不，妈妈竟然洋洋洒洒写出了16万字的长篇小说《路》，更让儿女们崇拜敬爱！在眼含热泪的拜读中，我们感受妈妈人生之路的坎坷艰辛，感受妈妈奋斗进取的乐观豁达，感受妈妈内心苦甜酸辣的情愫，也像探秘者那样，追根溯源找到了读懂妈妈人生大书的密码。原来，妈妈的品性自有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优秀根脉，妈妈的美德更是在生活的磨砺中历练并发扬光大着。

先告诉你我妈妈是怎么要写这本书的吧。妈妈今年70岁了，她记忆力超群，口才很棒，儿女们经常听她讲述她先辈们的故事，内容很生动，情节引人入胜。我曾建议：“妈妈，把你讲的写出来吧，那就是一部耐读的书啊，也是给后代们留下的最珍贵的财富！”妈妈可能觉得很有道理吧，因为在她们家妈妈排行老八，是最小的一个，前面七个姐姐哥哥都已经相继过世了，若是我们再不能口口相传，妈妈家族的历史就会中断了。所以，我妈妈担负着极强的责任心和使命感，开始考虑这件大事，这是她酝酿构思，打好腹稿的阶段吧。还有两个外在动力促使她必做这件大事。一个是爸爸2010年历时三年完成出版了80万字的长篇小说《脚步的歌声》，属于自传体小说，我妈妈看后曾平静地说过：我也能写出这样的书。这是夫妻间相互砥砺的默契，还是难分伯仲的辉映？算是一动力源吧。二是她的小外孙玥朗早早地向外面一些奶奶辈的邻居透漏了姥姥要写书的秘密，姥姥一个老太婆了，还要写书，他是多为之自豪和值得炫耀啊！在我妈妈内心设计篇章结构的时间里，玥朗每天细心地观察，看姥姥动笔了没有，每当外面的人逗他：“你姥姥写了吗？”他会帮着打圆场：“我姥姥都是晚上写。”回家他会催促：“姥姥，你快点写吧”，姥姥若是不写，他出门没法交差啊。姥姥觉得当老人的，说话一定要算数。再有，父亲为支持母亲写作包揽了大部分家务；大妹早早就和妈妈预约承担打字任务，两个弟弟争着出资帮妈妈圆写作梦；小妹认真校对联络出书事宜等……

2011年3月1日，妈妈像小学生新学期开学一样正式给自己的创作举办了开学典礼。陪伴她近五十年，为全家人穿衣保暖立下汗马功劳的一台蜜蜂牌缝纫机也再立新功，我妈妈把机器卧进机箱里，把机箱盖盖上，她的写字桌就有了。妈妈坐在一个简单的木方凳上，正式开始创作之旅。双腿坐久了疼痛难忍，但她仍然给自己下达每天必须写出三千字的硬指标。有时候，她想起来什么，就是半夜也要爬起来赶快写下来，妈妈坐在灯光里，映在墙壁上的身影比她本人高大了许多。就这样，妈妈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带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爬格子，厚厚的十几本稿纸浸透、承载着妈妈的心路历程。我们很惊奇妈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出十六万字，还修改了六次，她很轻松地说：“写得挺顺手，都是身边的真人真事，没觉得怎么累，要是加上虚构，二十五万字打不住。以后再写些小文章，三五千字都不费事。”

妈妈心血凝成的《路》——全书二十二章，是遵循家谱，尊重历史，实事求是地记录了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民族的奋发图强的历史。

从书里面，我也读出了妈妈不如愿和遗憾的无奈。妈妈为了家庭、儿女失去了一次又一次事业发展的好机会，她本来可以学成会计、护士、老师，这让她一生都耿耿于怀，壮志未酬的感叹总是在话语间流露。她22岁就在永丰林林场组建起家属队，这在当时北陲林海闭塞的山区可是创举，组织妇女走出家门参加林区建设工作，一来增加收入，提高了生活水平；二来又提高了妇女的思想，“省得东门串、西门吵，不利于团结”，妈妈群众威信高，当选为妇女主任。妈妈也披露了她对自己婚姻的遗憾。在那个划清阶级界限，唯成分论的畸形年代里，爸爸为了娶到妈妈，隐瞒地主成分，属于把妈妈不光彩地骗到了手。妈妈是无法忍受欺骗行为的，这与妈妈追求的品质和价值观格格不入。年轻时要忙活全家人的生计，儿女们还像小燕儿一样离不开妈妈，她没有时间和精力与爸爸计较，到老年的时候，儿女们成家立业了，她没有后顾之忧了，回首自己的大半生，因为我爸爸的成分，当年她被多少人瞧不起、受压制，内心的失衡又得不到爸爸的耐心宽慰，妈妈的心里很凉很痛，她甚至就想与爸爸分道扬镳才能解脱痛苦。书里面爸妈刚成家时，妈妈还不知爸爸成分的时候，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和睦甜美，假如没有那个唯成分论的畸形年代，他们就不会有这段痛苦的情感纠葛了，这是时代铸成的恶果，却折磨着我妈妈的晚年。我也看到了，妈妈再怨恨爸爸欺骗了她，可是爸爸有病住院，寸步不离爸爸病床着急上火的就是妈妈，她的善良本性永远也无法改变她以德报怨的大度胸怀。

爱自己的小家，爱自己的亲人，为他们无怨无悔地付出，是我妈妈母性光辉的伟大，进而升华为热爱国家，总想为社会尽己所能。走出小家参加社会劳动，富国富家是妈妈始终不渝的信念，这是她可贵的襟怀和情操，这也能在我妈妈经历的民族传统美德上找到答案。从祖辈抗击倭寇不惜流血牺牲，妈妈的童年耳濡目染在山坡上巨石庙纪念八位烈士的英勇事迹中，在奶奶支援八路军做的军鞋里，在她目睹的穷人翻身分田地的欢天喜地中……最深刻的，就是媽妈半生亲历的大兴安岭林区开发建设的一点一滴的变化，她深切地倾诉着嫉恶如仇，由衷地抒发着感恩之情，她关心国家大事，她热爱劳动生活，她珍惜当下幸福。

由于是家族史的故事，妈妈写作时情绪常常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情感丰富文思泉涌，饱含真情的自然流露，语言叙述平实流淌，是真正的老百姓的草根表达。也因为妈妈思路清晰，眼光独到，篇章结构十分紧凑，故事情节在时间上前后连贯，内容又相对独立，犹如一颗颗珍珠既能独自绽放光彩，又串联成整体珍贵的精品之饰。整部作品内容跳跃起伏，生活气息浓郁，一直吸引着我们读下去。我觉得妈妈很有文学创作的天分，读她写出的故事有一气呵成的感觉，很多情节感人泪下。但她好多次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们：“写得行吗？你们是哄我高兴吧？我这样没有地位的家庭妇女……”我说什么她能坚信这一切都是她创造的奇迹呢？妈妈给后代们奉献了一部家庭美德的教科书，她沿着先辈们的美德之路，传承着人世间最基本、最朴素、最可贵、最需要的精神元素，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地恪守和引领我们做个好人，做些善事，无愧良知。

儿女们理解妈妈的心路历程，这条路会延伸……

如果天下每个母亲都尽到这份责任，天下之路一片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