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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到碗里,望到锅里(外二篇)

2013-05-08羌人六

北方文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嘴巴核桃话语

羌人六

核桃树很高。爬上去,人轻飘飘的,像一片叶子。母亲在树下嚷嚷,要我小心。我聚精会神捏着那根竹竿,打核桃,时不时转动身子。汗水湿透了黑色T恤。我意识到,时间在纷纷下坠,世界正重新回到脚上。树下面是院子,院子下面是通往镇上的马路,马路下面,是不知流了多少年,也不知还会流多少年的河流。

时至今日,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愿再去承认她是一条河流。干枯而荒凉的河床,还存留着她远去的时光。于是,又难免不生出一点点为人的寂寞与感叹。恍惚间,母亲的声音被河流的声音滤掉了,身体开始缓缓下沉,整个村庄也在下沉。

我在想,也许,我现在逗留的位置,就是当年河流流经的地方。在时间的另一块领地,一群呆头笨脑的鱼,正笔直游过我的身体。空气在燃烧。

树枝都让你打落完了。母亲的声音再次从树下涨了上来。一树核桃,前前后后,我打坏了四根竹竿。母亲不会爬树,父亲走后,每一年的核桃就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母亲在责备我,潜意识里,树也有生命和感情,有疼痛和守望,不曾喊叫,不曾哭泣,也不曾迁徙。我一度尝试着轻轻挥舞竹竿,把核桃赶下树。无济于事。核桃像是在那些枝条上扎了根,稳如泰山。核桃叶子像钞票一样落在地上。母亲却比掉了这么多钞票还要心疼。她唉声叹气,说后悔让我回家帮她打核桃。我怀着一股歉意,停下来,伸了伸快要麻木的腿腳,又用湿透的T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树下,满地都是核桃叶子。母亲在院子里不安地来回走动。她就像一片落在地上的叶子。

“你这样打核桃,明年想打也打不成了。”母亲说。

“吃到碗里,就要望到锅里。锅里没了,有碗也还是空事。”母亲的话语有些僵硬,她说的不无道理。只是道理无法让已经发生的事情有任何改变。落下的叶子,不会再次返回树梢。

在乡下,人们总是习惯用“吃到碗里,望到锅里”来指责贪婪,顺藤摸瓜。我知道,他们经历了我们这一代人所没有经历的饥饿与贫穷。我的祖母与这句话语有着直接的关系。据说,我的祖母就是在一九五八年被活活饿死的。

在我们本地,还有一句话与此类似,那就是“眼大肚皮小”。仔细咀嚼,母亲的话语并无违背的意思,而是顺应,顺应自然,关爱生命。我承认,这是一个越来越相信“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时代。一个越来越“金钱至上”的穷奢极欲的社会。母亲的话语,是埋在祖国神经末梢里的一抹清泉。我不得不打消母亲在我眼中只是一介村妇的地位。我为自己的愚蠢而羞愧。从未预料的是,母亲用一个近乎破旧的词语,让我感受到了一种率性而正直的鼓舞。哪怕,母亲从来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独自居住在家里的母亲像一片叶子,她说出的话语却不会被风吹散。

“吃到碗里,望到锅里”,让人类有了繁衍、交替和轮回的可能。这句话,相当于有着强大辐射能力的铀。在每一粒核桃里,都有一个巨大的宇宙。所有的真相可能就是永恒。我们渴望永恒。

母亲佝偻着腰身,捡核桃。几只无所事事的母鸡在院子里闲逛。旁边是臭烘烘的猪圈。闲置的梅子炕,是陪伴父亲多年的遗物。母亲在上面放了很多柴禾,使它不至于显得空洞和寂寞。另一头儿的老屋埋着头,不吱声。我记得,最后一次走近它的时间是二零一零年,烟花三月,爷爷走了,我跪在堂屋中央烧了很多纸钱。有那么几次,我都梦见他和父亲站在院子里寒暄。天一亮,就没了。

休憩片刻,我继续挥舞竹竿。树上还隐藏着数量可观的核桃。母亲仰着头,指指点点。我能感觉到风从腋下钻过去的声音。“你老师考得咋样?”当我快要准备从树上降落到地上的时候。母亲漫不经心问我。我真想把自己塞进地上的某个核桃里,再也不出来。只要是在家里,这个问题,就是母亲的固有话题。“女朋友”、“工作”、“还债”等等。我既好奇母亲怎么有如此多的精力穷追不舍,又可怜母亲含辛茹苦。她的世界只有我和弟弟。我和弟弟,站在她的白头发和补丁里。那是我们走向世界的大门。

我能说出核桃与一棵核桃树的关系,却无法推翻它们之间的距离,甚至隔膜。我和母亲,亦如此刻,一个人站在树上,挨着天空;一个站在树下,落地生根。“吃到碗里,望到锅里”,此前,母亲不止一次这样说我和弟弟,批评我们的不自量力。现在,这句话正好落在我的心底,像是我抛向母亲的一个回声。我们在各自的彼端沉浮,要拼命抓住对方。当然,母亲要伟大得多。母亲要我过几天后把卖核桃的钱拿去零花。没有丝毫犹豫。我拒绝了。想起父亲,想起现在相依为命的三个人,不禁有些伤感。

打完核桃,我依然没有正面回答母亲的问题。解释可以层出不穷,但是,我清楚,那只会加深我们之间的误解。如果说,有一种伟大和我们经历的时代没有任何关系。我想她是母爱。作为儿子,我希望今后还能帮母亲打十年的核桃,二十年的核桃,四十年的核桃,甚至,五十年、一百年的核桃。

人的脸树的皮

在中国,喝酒算得上一门学问,我对酒了解不深,就像我们今天的人。其实我不太喜欢喝酒,每次喝酒都是逼上梁山,时常会汗毛四立,谈酒色变。以前父亲在,一日三餐都免不了要喝酒,饭可以不吃,猫尿必须得喝。母亲说的。要知道河流走了那么远的路才找到大海,炊烟飞过那么高的山才变成云朵,就是生活,也得绕来绕去才会变成人生,所以想来,还是喝酒痛快,一碗酒,一碟小菜,顺带着饱经了忧患的豁达与平静。我时常觉得被酒锁住了的父亲更像一个父亲,人可以紧跟着自己的灵魂漫无边际地旅行,等到成年我才终于理解我的父亲,为何对酒如此钟情,惭愧的是,我从未陪他举杯畅饮,当我到了越来越能喝的年纪,他说不在就不在了。

父亲喝酒的时候总是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絮絮叨叨,也只有这样的时辰,我们才不会因为父亲的存在感到紧张,他手板上的死茧得到了暂时的放松。然而,失去这个人的时候,我才恍然觉得,过去的情境是时间留给记忆的药,除了能够触摸到一段虚幻的孤独和温暖,就只剩下一团羽毛似的漆黑,凝结在内心深处,远远看着我,看着蓬头垢面的岁月,如何在我的脸上写下感伤、虚无,加深我的皱纹。

毕业之后有很长的日子,我过着几近颠沛流离的生活,底层社会的种种情形,如同一座荒蛮的岛屿在我面前徐徐升起。我穿越其中,有我想象不到的残酷,也有我想象不到的困境。朋友和亲人都很少联系,我的电话大多时候只是一个闹钟,我倒会经常拿出来在上面走上一圈,音乐、通讯录或者某个短信,我性情急躁,要不了多久时间,但这足以释放我灵魂里的孤独和紧张,足以掩饰我在我们中间的傲慢和沉默。艾多斯在哈萨克斯坦发来的短信我一直保留着,他说:“羌哥,我在中亚想你。”

我不确定我的回复他是否看见,这个胖乎乎的哈萨克族九零后诗人,我们曾在梦幻般的蒙古高原上迎着广阔的星辰和苍茫对诗。

艾多斯说他不会喝酒只会写爱情诗,我当时就想用剪刀把他的这个说法剪掉。现在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对于纯真事物的否定,是何其野蛮和邪恶,就像今天,就像现在,我们总在试图说服我们的敌人,只是从来不愿说服自己。或许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的国家,我们都是自己的国王,我想我们应该尊重,而不是阻拦。与喝酒相同的是,我们要面对的是自己。在给艾多斯的短信回复里,我想我应该承认自己的错误,是的,我错了,不该以自己贫瘠的法则,伤害他人的深刻,用感性的火苗,否定一枚绿叶的光芒。好在我和艾多斯都是沙漠之人,属于人群中的异类,而且有缘,幸甚至哉。

人生如酒,往往酒喝得越多,人就越是难以纯粹。好在我还没有看透。父亲喝酒多数时候是在下雨,我喝酒的时候多数是在晒太阳。下雨是因为劳累,晒太阳是因为话语躺在角落里,却不想憋得难堪。喝酒的时候,我远比平时活跃得多,酒精催肥了我寂静的思想和悟性,我的话语就像古怪的小丑,在人群里手舞足蹈,变幻莫测。但即便是装疯,我也会以极大的理智控制自己,收敛内心的锋芒。

多数时候,尤其是有生人有距离的场合,我不喜欢太多表现自己,我们这里的人在描述一个人的某些习惯的时候,总是爱用到德性这个词,我还没那么大的定力不食人间烟火,偶尔夸夸其谈,在更多的时候沉默,我喜欢观察我们今天发生或者可能发生的一切,这就是我现在的德性:“沉默让我们令人不快,说话让我们变得可笑。”

如今,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这很令人费解。我们的父母应该清楚我们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社会,有可能酒量比分数还要重要。记得有一次在回平武老家的汽车上,我听见一个为孩子转校的母亲跟人聊天,她孩子转校花了多少多少钱,口气里明显有一种令人反胃的优越感,要是别人,肯定不止这个价,最后她还隆重又有点幽默地建议学校以后开展下“送礼”这门课程,显然,我们要面对的现实社会,已经写在了这位母亲脸上,那一刻,我的心如同一个铅球,不能呼吸。

这样生活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凭什么要活下去,我问每一个人,也问自己。人活脸树活皮,“我们给风暴一只眼睛,国家一颗心,我们才得以安全”,这是一个美国诗人的作品——大意。毫无疑问,这些话是同一个意思,现在我基本能心领神会。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国度里,每个人都在欺骗自己,但是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让自己清醒一点,不盲目地爱和痛苦,不随波逐流,有时候想下,真的,這太难了,我们终究不敢承认我们需要什么。

父亲走后,我一度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时间荒芜,人没了颜色,任凭我怎样努力,也撬不开这仿佛要将我席卷而去的漩涡,与那些酒气熏天的人不同,因为,我要面对的是自己,面对的是尊严,面对的是一个诗人的光荣和梦想,我愿意成为独立的人:不随波逐流,不颠倒是非,不人云亦云。

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在北川擂鼓山上,大地闪电般的晃动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了,我似乎忘了这里还有地震这一回事,心情平静得很,我知道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哪里都是一样,没有任何危险,我们遗忘深刻的同时,深刻在寻找着我们。

嘴巴底下就是路

嘴巴底下就是路,在绵阳到北川的野的上,健谈的中年司机让我多少领略了生活的诗意。这句话是他无意中说的。我再三咀嚼,以为高人。嘴巴底下就是路,这句话我等了太久,虽然她一直活在我的周围,活在我们中间,却只在那一刻,我是如此真实地看到了她的眼睛,形同一个朝我卷土重来的春梦,一个烂漫不羁的流放者,最后,在我绯红的血液里安静了,她不再任意走动也不该无家可归,就像阿赫玛托娃,或者阿克梅派的某些清晨,我们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那个名字叫赫塔·米勒的罗马尼亚女人如此寓言无依无靠的人的生活图景。我迷恋且赞同她对现实和困境的深刻的勾勒和解剖,是因为我相信同样作为“少数民族”的我们,同样有着天然和超越意义的悟性和思想。数年之后,我已对少数民族这样的恭维嗤之以鼻,我知道它之于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都无疑象征着失败。从某个程度上说,少数民族只是少部分人和少部分人以及少部分人和政府利益失衡的润滑油。不管怎样,我始终确信我们所有人从来就是鸡蛋,在某处降生,然后被我们自己的嘴巴活埋。

在我们当地,种过土豆的庄稼人都知道土豆是怎么来的,但是几乎没人会说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暖的床的。我们自以为是地知道我们都没有必要让自己不利于团结,因此,我们要杀掉自己。从此我们目标明确地学会了区别和灌输,有了私心和欲望,甚至有了一种充满胜利和荒诞意味的人生情感,它的底座是我们能看到的任何颜色,其本质却让人纠结,我们该如何面对自己。

如今,在焕然一新的北川,没有任何营养价值的羌寨跟雨后春笋似的前拥后挤,于是,我看到了四种声音: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人民,感谢地震,前面三种声音无一例外地挂在了所有可能醒目的位置,只有最后一种声音,被人们偷偷藏了起来,像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嘴巴底下就是路,从上到下,从文明到野蛮,从等待到等待,相信我们已经做到了,并且做得很好,“国王鞠躬,国王杀人”,当我意识到我正在说出真相的这一刻,我心底那个模糊的巨人也被抹掉了,颤颤的星光正携着北川寒冷的午夜疾驰,这里只剩下最最原始的寂静和情愫,漫无边际。世界走向我们的同时,我们也在走向世界。

有些事说错就错,有的人往往到关键时刻就不长叶子了。无所谓,嘴巴底下就是路。我的路就在心底,永远不会摇晃。

命运就是反抗,轻微一点来说就是抵抗。爱情是无色的吗,为何我看不见她,即使看得见,又能如何?回到家里母亲总要问我何时带女朋友回去之类的问题,我懒得理会,总是一脸不屑,其实心坎里有太多的雨水和惆怅,一言难尽。人越长大爱情就越奢侈,老同学里,有的孩子已经快要上学读书了,我的爱情却迟迟没有动笔。几乎老是这样,每到一处,我的单身状态都会被人肆意涂抹,招来流言蜚语,他们用绘声绘色的嘴脸编织着恶意的谎言,嘴巴底下就是路,那些人仿佛从来就不知道山的庄严与寂寞,也许我太傲慢了,乃至不再拥有敌意。

又过了一年,我的爱情依然是一座空房子,对我来讲,她和所有不太可能的期待一样都来得太慢了,需要我去耐心等待和保存。人生其实就是属于任何事物唯独不属于自己的那些时间和经历。“像时光一样逝去的东西不会变成生命”,我不能确信,我是否还和从前一样无坚不摧地活着,身体累了,心也累了,世界犹如一座空坟。

过去的一年,越来越像一个鱼鳔的生活,依然荒寂,除了面对自己和不断打滑的心境和胸怀,除了身上还在延续的火焰与疼痛,不管玛雅人的预言会否成真,我都已经明白,青春不是摇钱树,我还会继续漂泊,嘴巴底下就是路,一切都是路过,保持沉默,可能的意义就是让这个自作聪明的世界学会闭嘴。

责任编辑 马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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