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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小地方

2013-05-08庞壮国

北方文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广厦灯杆芳香

庞壮国

小地方多了,老鼻子了。我现在要写的四个小地方,是我亲历的。给它们留下一点笔迹吧,亦是重新读一读我的人生脚印,我自己叨咕。可能没多大意思,壮夫不为也。我呢,乐意做在别人看来没意思的事情。如同在大雪地上走路,我喜欢去踩一清二白的地方。

广厦街

我在大庆生活了三十年,对我重要的一条街是广厦街。广厦小区(西边)与长青小区(东边)之间,一条南北向的短街。曾经在路头有一块蓝牌子,写着“广厦街”。

每到星期五,广厦街的沿途两侧,摊床一个挨一个。集市。发起人应该是富强村也叫四新的那些农民。参加者,喇嘛甸蔬菜大棚与宏伟村蔬菜大棚的棚主们,杜尔伯特贩鱼者们,锅碗瓢盆倒腾者,新鲜羊肉新鲜驴肉贩卖者,还有指望着花鸟鱼虫过日子的会玩会卖者。看见脸膛发黑的这些小买卖人,我是肃然起敬的。觉得自己老是写字写字,可是光天化日之下,把那些诗歌散文随笔摆在摊床上叫卖,行么?唉,照人家差远了。

我好信儿,在没有集市的某天,我决心驾步测量测量。看看广厦街到底多少尺寸。一个灯杆到另一个灯杆,用平常的步子走,心底默念阿拉伯数字,二十步吧。走了俩灯杆,心想,我是笨人么,不是,那我干什么不查查灯杆呢。一查,四十个灯杆。八百步,就是这么来的。

广厦街西面靠着广厦小区一侧,小店排队。有一个“七根火柴烧吧”的烧烤店,给我留下难忘印象。小夫妻开的,男的是一个刑警,女的主管小店。进屋,装饰是白桦树矮桩子,好像还有一个汽油桶,古朴山野的气息。我还写过一个小说,也叫《七根火柴烧吧》,发表在《天津文学》上面。有一天我来小店吃烧烤,正遇见靓女酷男争吵。我还站在屋当间劝架来着。我手叉腰,大声说:“你俩一个锅里搅马勺,都是相互的亲人,吵什么吵啊?”俩人顿时安静了。唉,小店黄了三四年,那对小夫妻也不知怎么样了。

星期五广厦街的小集市,我老去逛一逛。你想看见贩卖者是怎么愉快地贩卖么,你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愉快地采买么,请来星期五的广厦街。我岳父八十岁,从萨尔图的英雄会跑到让胡路的广厦街,一个小时星期五的溜溜达达,就让他从此惦记上了。他连连夸赞,这个集市是全大庆最不累人也最不气人的好集市。

八百步小街,稍有遗憾的是,边边角角还有些破头烂齿。我小时候老背诵宋朝范仲淹的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后天下,老背诵毛泽东的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不免动不动爱操心。我想,把广厦街的街面彻底整理平乎了,奢华一些干脆装上大理石路面。一到星期五,南北两头封闭,形成一个白天的露天农贸市场,夜晚变成烧烤小广场,那该是多么热烈的场面啊。

广厦街两边栽的那些根朝上的似榆似柳的树,都活着。在它们胸部箍着鼓囊囊的大疙瘩,枝条倒是绿叶蓬勃。沧桑感,青春感,短距离地聚集在一棵树上,真像我的广厦街。

东大片

东大片是一块田地的外号。位置在龙门农场七分场的东边。

东大片紧靠七分场居民点有一个废弃的飞机场。那是日本关东军侵占驻守这片土地的遗迹。原先平坦广阔的白色硬面,等到我下乡当知青的时候,见到的是破损水泥块、小灌木、荒蒿、野草。等距的炮弹坑,一个挨一个。

我十八九岁的时候,七分场组织我们干一些跟农田不沾边的活。比如,到东大片把破碎的水泥块装车,拉回去给畜牧排垒猪舍。炮弹坑里荒草半人高,小树一人高。苏联红军的炸弹当年如果不把飞机场捣个稀碎,我们农场就有了广阔浩大的好场院,晾晒多少小麦那可没治啦。

东大片飞机场再往东边,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农田。记得有一个夏天,铲苞米地里的杂草,早上小青年排垄,哈腰,比赛着流汗,中午在地当间吃糖包喝白菜汤,傍晚二十八大胶轮拖拉机接小青年回家,竟然有一少半知青没把苞米地铲到头。

站在东大片土地的最东边,用衣服蒙上脑袋,在黑压压蚊虻嗡嗡嗡的喧嚣声里,只暴露两只眼睛去看西天。那景色,大汗淋漓之后缓慢呼吸一般,涂抹出漫天的沉稳与惆怅。我们小知青会不知愁地高声朗诵:“苍山如海,夕阳如血”,“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鲤鱼背

鲤鱼背是大兴凯湖和小兴凯湖之间的矮丘陵长条土地。那里有一棵老椴树,开着满头白花花的小碎花,芳香得不得了。早上一推开窗,椴花清香扑面而来。我曾经捋着芳香,闻着芳香,一步一步踏着芳香,去找芳香的来源。走了二三里,看见了老椴树。

我站在树下,仰望满树冠的碎白花,惊诧碎白花芳香的力量。你们怎么那么神呢,香透方圆三五里,让我想写诗,却找不到字和词。听说当地人把落地的碎白花扫集起来,可以蒸椴树花馒头,可以做椴树花茶饮。

蜜蜂们四面八方飞来,誉满天下的椴花蜜诞生了。

鲤鱼背上有一个大闸门。开闸的时候,大鲶鱼和嘎牙子鱼呼呼地顶流上来。我在闸门跟前的水里钓鱼,虽然闸门没开,钓上十条八条嘎牙子,也就是一个小时的事。

我能够在鲤鱼背待上三四天,得感谢《北方文学》资深小说编辑鲁秀珍老师。她在那里操办小说学习班,学员里十九岁的迟子建就是她发现的好苗子,特意从加格达奇师范学校把她招来。我参加的乌苏里江散文学习班,结束比小说班早两天。我跑到鲤鱼背,鲁秀珍让我跟着混混。不听课不讨论也行。我给小说班的贡献就是,每天让哥们儿姐们儿喝上嘎牙子汤。

葫芦头

葫芦头在齐齐哈尔市龙沙区西南角。嫩江从北边的浏园浩浩荡荡地过来,突然在二道坝那里向东转弯,而且江面突然袒开大胸怀,形成一个葫芦形状的大水面。

在葫芦扩展之前,江的北岸是立陡立陡的土崖子,江南岸是缓坡。江南岸是一个江心岛,岛的更南边还有一条二道江。北岸的土崖子突然在葫芦水面跟前消失了,呈现漫漫的大沙滩。

葫芦头是一个天然浴场。在人们还想不起在江畔挖沙子的时候,人们在江里蹚水,一点也不害怕。蹚吧,蹚出十米,水才没脚脖。蹚出五十米,水才波浪着大腿根。五百米或者一千米的时候,人站在没胸口的江水里,也不慌张,因为脚下踩着平坦软乎的沙子。后来挖沙子挖的,水里说不准哪儿是大坑,淹死人的事情就多了起来。

齐齐哈尔夏天有两个地方人山人海,一个是浏园,另一个是葫芦头。男人赤身露体只在要害处罩着一个蓝布或者黑布的小三角。女人们含蓄一些,游泳衣箍着胴体,雪白的胳膊和大腿沐浴着水露阳光。江中心有排队的人随波逐流,只露一个脑袋。近处大水面是密密麻麻的人,横七竖八,穿插碰撞,喧声嬉闹。浅水处小孩子们奔跑着踢出水花。齐齐哈尔人在大夏天谁还到澡堂子洗澡呢。天光,天水,天风,葫芦头让老人都能够回到婴孩时代。

摸大蛤喇,是男性少年比试技能和收获的重要节目。河蚌,东北土话叫做蛤喇。从音韵上说,蛤喇比河蚌好听,我从小到大一直这样认为。

漫长几里地的土崖子,在嫩江边上矗立,在葫芦头即将成为葫芦头之前,忍受湍急的江流江浪的冲击。大片大片的泥土会从土崖子上哗啦啦跌落江里。土崖子距离江面十多米,有二三层楼那么高。土崖子下面的大江,深。要想探到底,去摸江底的大蛤喇,在水面上潜进江底很费劲。于是少年们在土崖子上排成横队,一个挨一个地大头朝下,往江里跳。这个动作名叫扎猛子。

耳边唰地一声,双手已经摸到泥底。在激流里两手摸着泥底,似乎摸着走路,身体不由自主移动。摸到大蛤喇赶紧用手抠住。让身体赶紧打卷,两只脚也踩在大蛤喇上。到底捧着脸盆大的蛤喇,蹿到水面上,露头,大喘气。等到神态平和,呼吸自如了,再踩水,两手举起大蛤喇,向岸上的同伴炫耀。

摸小蛤喇呢,是六七岁孩童的功课。膝盖以下的水里,你弯腰,摸着江底走路,一会儿就能够逮着一脸盆。我家哥儿五个结伴去葫蘆头。十五岁的我和十三岁的老二负责在土崖子扎猛子抓大蛤喇,老三以下三个小男孩在浅水摸小蛤喇。那时我家土坯房后院养了一群鸡,蛤喇皮砸碎了喂鸡,鸡就不下软皮蛋。蛤喇肉炒韭菜,是我家过节一样的美味佳肴。

大蛤喇小蛤喇后来在葫芦头不好找了。沿着嫩江往下游走,在吉林省大安的嫩江边,大蛤喇小蛤喇的饭店联排。大安的江边,我摸了十几分钟,三四十个小蛤喇给摸出来。我对大安的诗友说,千万千万用我摸的小蛤喇炒一盘菜。大安红烧蛤喇肉、清炒蛤喇肉、凉拌蛤喇肉、酱炖蛤喇肉,都做得软软乎乎,好吃。

责任编辑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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