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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天台

2013-05-08阿北

北方文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天台

阿北

1

侯晓钰每天都生活在一种深恶痛绝的恐慌中——自从中秋节过后,这种恐慌仿佛会自动生长一样,从刚开始的若隐若现到工作时莫名地心跳、发呆,再到走神、心跳加速,侯晓钰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恐慌给吞噬掉了。

和往常一样,侯晓钰再一次被经理叫过去谈话。她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这位有些秃顶的经理身上,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次谈话了?经理用手指敲着桌子问,侯晓钰答不上来,她从来不会去记这些毫无意义的数字。侯晓钰现在最关心的是,朱笑天这会儿在干什么。这是侯晓钰不能集中精神的原因,朱笑天这些日子奇怪的举动成为了一个绳索,把侯晓钰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此刻,侯晓钰不停地绞着手指,双手时而叠加在一起,时而相互对立着,呈两军对垒的局势。这是很糟糕的动作,它总是能让别人一眼就能夠看穿侯晓钰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眼下的谈话上。经理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告诉她:“算了吧,晓钰,我还是先放你几天假吧,你把事情处理好再来上班,如何?”

事实上侯晓钰正有这样的想法。自从进入这家公司,她几乎没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她喜欢她的工作,喜欢在一整天的忙碌中证明自己在为日后尽可能的舒适生活努力着。起先朱笑天比较心疼她,劝她不要这样拼命。侯晓钰听不进去。朱笑天就不再劝她,只是每天晚上,在侯晓钰下班之后,他在厨房里把一切收拾停当才宣告一天的圆满结束。

有一段时间,侯晓钰对此乐于享受,她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真正疼她爱她的男人。她一看到朱笑天开始收拾晚饭后的餐具,把它们放进洗碗槽,便立刻起身,借口处理工作上没有忙完的事情,离开餐厅到书房去。有些时候,侯晓钰并不是真正的忙碌,“即使再精密的机器也需要保养”。秃顶的经理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不会让侯晓钰这台精密的机器因平时不注意保养而提早退休。每隔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他就会放侯晓钰一天假,让她好好地休养身心。侯晓钰并不会给自己假期,每到这个时候,她总会躲在书房里,借口处理工作的事情而霸占着电脑。朱笑天对此并无不满,他似乎也很乐于为心爱的人忙碌。晚饭后,他忙着洗碗、拖地、洗侯晓钰洗澡后换下来的衣服。要是赶上侯晓钰被放假,他则会在厨房里快乐地准备着丰盛的午餐与晚餐。

这一切却因半个月前的中秋节发生了变化。侯晓钰一直弄不明白,那天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为什么会让朱笑天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天,是他们来深圳的第十个年头,也是他们结婚的十周年纪念日。侯晓钰与朱笑天是大学同学,读书四年,两人拍拖了三年,本打算毕业后两人能够利索地走到一块的,却没有想到,侯晓钰的父亲死活不同意他们两人的婚事。侯晓钰的父亲认为两人的生辰八字不合,婚后不会有幸福。这让他们二人哭笑不得,最后他们背着侯晓钰的父亲,私下里到民政局登记了。登记后,为了害怕父亲强行反对,两人就从河南老家乘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了深圳。毕竟他们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新青年,他们对婚姻的形式并不太看重。两人一来到深圳便开始了同居的生活,后来也一直没有再举行婚礼,两人就把他们同居的第一天,也就是刚到深圳的那天,定为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而这一天,与他们到民政局登记,仅相隔三天。

作为一个非常具有意义的日子,那天他们在家里举行了一次小型的庆祝宴,中午邀请了两人各自最好的朋友来家里吃饭。朱笑天邀请的自然是好友兼死党廖令鹏。廖令鹏是一个比较有才华的青年,在深圳的IT界也算得上是号人物了。朱笑天与他相识,是在来深后第三年的一次游戏峰会上,两人惺惺相惜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自此就成为了铁哥们,当然,两人联手开发的几款游戏也颇受网迷的欢迎,这为他们之间的友情更加增添了不少的砝码。

廖令鹏来到的时候,朱笑天正在厨房里张罗着午餐,勺子与炒锅碰在一起,乒乒乓乓地响。侯晓钰与好友苏维芮二人坐在客厅里舒适的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涂抹着最新更换的暗紫色指甲油。廖令鹏就站在厨房的门口,看着刚刚炒好菜却发现盘子还没洗的朱笑天,正一丝不苟地在泛着洗洁剂泡沫的水中摆弄着盘盘碟碟。等到饭菜全部烧好,终于引起朱笑天的注意,侯晓钰与苏维芮也把指甲油涂好,刚好坐在餐桌旁等待着品尝朱笑天的手艺。他冲廖令鹏笑了笑,笑容中充满着愧意,他感到十分地不该,慢待了自己的好友。

侯晓钰这才走过来。她站在厨房门前的另一侧,兴致勃勃地问廖令鹏最近又在开发什么新的游戏。说话时,她始终面带微笑,双目含情,充满了憧憬,双手相互擦抹着——对了,应该就是这个动作,出卖了自己的心。她的注意力如果不在所谈论的话题上时,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她注意到朱笑天对这个话题似乎也不大有兴趣,只是低着头把最后一道菜盛进盘子里。廖令鹏简单地应付了两句,恰到好处地对侯晓钰保养得很好的皮肤进行了称赞,这令侯晓钰笑颜如花。

午饭后,朱笑天与廖令鹏站在阳台上抽烟。是了,如果那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应该就在这个时候了。侯晓钰记得当时廖令鹏非常吃惊地指着对面的天台喊道:“对面的天台那么奇怪,竟然漆成了粉红色!”朱笑天接过他的话说:“是啊,你不说我还真的没有注意到呢!为什么要粉刷成这种颜色呢?不仅看起来很刺眼,与周围建筑的颜色也极不和谐,我敢说,这栋楼的主人,一定很随便,品味很低。”

由对面的天台,他们好像又谈论到了某个工厂的天台,据说那个天台发生了不少工厂的员工从那里跳下去的事情。侯晓钰对此事不感兴趣,她一直认为,生活这么美好,为什么还有人想不开呢?她甚至开玩笑地说:“那么宝贵的生命,傻瓜才会从那里跳下去呢!”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同他们聊下去,她认为这比较沉重。当时,她比较在乎的,是好友苏维芮对自己新买的指甲油的评价。她坐在沙发里,很快就挑起苏维芮的谈话的欲望,两人从最常用的大宝SOD蜜谈到美国安利的产品,最后谈起国内新起来的品牌玫琳凯。谈玫琳凯侯晓钰最有资格,她在公司里做了六年的玫琳凯专柜,其中有四年被评为优秀销售员。每次谈起玫琳凯,她总会像突然间被注射了兴奋剂一样,话语像流水一样滔滔不绝连绵不断,那天也不例外,直到后来,以苏维芮向她购买了一套玫琳凯的化妆品才宣告结束。

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极不正常。侯晓钰发现,朱笑天开始有了改变,并且这种改变令人惴惴不安。朱笑天向公司请了长假,假期有多长、请假去干什么,侯晓钰几次三番地询问,都没能从朱笑天的嘴里问出个所以然来。接着,朱笑天竟然开始了抽烟,并且还在房间里抽。侯晓钰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窗户打开,让房间里浓浓的烟雾飘散出去。

侯晓钰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接受秃头经理的建议,给自己放假两天,也好真正地了解一下朱笑天变化的原因。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朱笑天怎样变化,都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只是,侯晓钰仍有些不安。她有时甚至还会梦到,朱笑天把自己的脸按进一个巨大的润肤油盒里,往她的嘴和鼻子里塞滑腻的油膏,使劲地塞,直到她窒息。这令侯晓钰更加不安,要知道,她对润肤油的使用,绝不仅仅是早上起床后在两只手上擦抹而已,在她夜晚上床前的洗漱中,这个动作她还在延续。

此刻,洗手间里传出哗哗的水流声,一位女同事从里间出来,冲着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后扭动着腰肢走了出去。那位女同事与侯晓钰不同,需要外单来支撑业务,所以长时间要在外面奔跑,纤细的胳膊被阳光晒得微微发黑。侯晓钰对此有些得意,她全身的皮肤不仅白洁如玉,还拥有着光洁的脸庞,性感的脖颈,丰腴的大腿以及坚挺的乳房,让她看起来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出众。然而,为什么自己这么出众的女人,却连丈夫的心都无法牢牢地抓住?侯晓钰显然把丈夫的行为归纳为“第三者插足”,只是,她却忽略了与她生活已整整十年的丈夫,从来没有惹出过任何绯闻,显然,她把这一点给遗忘得干干净净。

侯晓钰在洗手间里呆了足有半个多钟头。当她走出洗手间时,整个办公室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但在侯晓钰看来,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有些怪,她们看自己好像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她们是在嫉妒自己,这令侯晓钰难受的心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

侯晓钰做了一个决定。她接受了秃顶经理的建议,请假处理家中的事情。在请假条上,她没有填写具体的假期,只标注了事情处理完就返回上班。她做出这个决定,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她自己也有种捍卫祖国领土不受侵犯的神圣感。

朱笑天刚三十五岁,正是男人魅力初现的年龄。侯晓钰虽然身材高挑,皮肤洁净,但悄悄爬上眼角的鱼尾纹仍掩盖不了女人过了三十岁的担忧。

此刻的侯晓钰穿着一件拖到膝盖、色彩艳丽的玫红色睡衣。睡衣半遮半掩,就像一块幕帘在她身上打开,恰到好处地露出她透明的三角裤,企图诱惑朱笑天的目光。侯晓钰睡觉时总喜欢穿一件三角裤,这些三角裤有黑色的、粉红色的,还有一些淡紫色或是玫瑰绿的,她很喜欢在被单下面,被朱笑天粗暴地拉掉三角裤的感觉。但无论如何,现在,对朱笑天来讲,显然是毫无吸引力。

朱笑天还在阳台上发呆。从午饭后他一直坐在阳台上,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到现在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侯晓钰站在卧室的门口,带着诱惑的微笑问道:“你不午休吗?”看到朱笑天沉闷地摇了摇头,她又问:“要我给你冲杯咖啡吗?”

没等朱笑天回答,她已开始动手煮起咖啡来。咖啡豆是公司的同事从香港带过来的,稍微煮一下,就能够闻到满屋香气。再加一小勺牛奶,一点糖,这是朱笑天喜欢的味道。每次朱笑天在编写程序的时候,侯晓钰总为他煮上一大壶这样的咖啡。

把咖啡端到朱笑天身旁的一个小茶几上,他仍然沉闷着,一句话没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朱笑天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不想说的事情,无论你怎么问他,都不可能从他的嘴巴里窥得一句半句。所以,侯晓钰比较识趣地把咖啡放到他的身旁,就轻轻地离开了。侯晓钰骨子里是一个要强的女人,长时间的销售工作又使她学会了察言观色以及如何不让客户产生抗拒心理。侯晓钰总是在潜意识中把朱笑天当成了自己的一个客户,她不会让自己的客户不高兴或者是反感自己。

侯晓钰退回卧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整整一个上午,朱笑天都像一个失了魂的人一样,坐在电脑前一句话不说,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纸是撕了一张又一张,但却没见他写出一个程序来。侯晓钰没有见过朱笑天编写程序时的样子,但应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的朱笑天让侯晓钰有些害怕,一种发自心底的害怕。朱笑天仿佛就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却又无法找到一个突破口发泄似的。侯晓钰这样安慰自己:让他一个人好好地静一下,等到这个突破口找到了,他就一定能够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来。

模模糊糊不一会儿侯晓钰就沉入了睡乡。她现在的感觉特别累,好像一个上午把许多年的家务活都干了似的,累得腰有些僵硬,肩膀上的肌肉酸痛酸痛的。其实,她只不过是烧了一顿午餐,仅此而已,到现在,使用过的碗碟还在洗碗槽里堆着呢。在似曾入睡的时候,她还在想着,等到把这套房子供完,就可以聘请一位煮饭阿姨或者是保姆了,这样自己就可以不用这么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侯晓钰被朱笑天的窃窃私语吵醒了。迷迷糊糊中,侯晓钰听到朱笑天好像是一个人在自语,又好像是在同某个人对话,她听到朱笑天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呢?我尊敬的女神。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你什么话都不说,你这岂不是在故意折磨我……”后面,还有很多很多,但侯晓钰听到“我尊敬的女神”这个称呼時,便再也无法进入梦乡了,她一激灵坐了起来,思索道: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临了。

2

在虚拟的世界里,朱笑天就是自我实现与自我满足的王。

他是一名游戏开发师,他很喜欢把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在他的游戏作品中得到实现,比如现实中每人只能找一个爱人,而在他所设计的虚拟的国度里,每一个人都拥有着可以寻找十名以上爱人的权利。廖令鹏总是笑他有这种臆想症,他不会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哪一个男人没有这一种想法呢?如果不然,他的这款游戏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用户与销量呢?

朱笑天与许多来深圳打拼的人一样,拥有一份充实而快乐的工作,日子过得简单而有意义。来深圳整整十年,他与晓钰也总算有了自己的窝,这套三居室的房子,虽然花去了他们十年的积蓄,并欠下一大笔债,但毕竟他们也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深圳人”了。一个绿本对于朱笑天这种终日在虚拟的世界里遨游的人来说,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然而,侯晓钰始终坚持,拥有绿本,对他们的将来有好处,孩子上学能够享受到很多优惠政策。她是为孩子的将来考虑,但谁又知道,十年了,每次朱笑天同她谈起生孩子的事情时,她总是说道:再过两年,再过两年一定生,我为你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让他们也有个伴,快乐开心地成长。就这样,两年两年地向后推,十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但不管怎么说,房子终究还是买了,在关外这片虽不算最为繁华却也是黄金地段的位置,把家安放在了空中的九楼。

是的,他的生活本该就这样简单而充实地过下去的,但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就在他与侯晓钰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那天,这种改变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猛烈,让朱笑天有些猝不及防。

一切都要从廖令鹏的那句话谈起。他说:“对面的天台那么奇怪,竟然漆成了粉红色!”他是冲朱笑天喊的,当时他们两人就站在阳台上说话,可见他对自己的意外发现是多么地惊讶。朱笑天也很感到惊奇,他附和着他说:“是啊,你不说我还真的没有注意到呢!为什么要粉刷成这种颜色呢?不仅看起来很刺眼,与周围建筑的颜色也极不和谐,我敢说,这栋楼的主人,一定很随便,品味很低。”

那是一栋八层建筑,八楼的顶端就是天台,与朱笑天的目光刚好对望。朱笑天常常臆想,如果他是一位飞侠,或者拥有成龙那样的功夫,就可以从自家的阳台上纵身一跃,就可以跳到对面的天台上去了。但现实是,他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所以,也很少想过跳到对面的天台上去,也基本上没有注意过对面的天台,如果不是廖令鹏这个意外的发现,相信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朱笑天也不会注意到对面天台的颜色。

是啊,为什么要粉刷成粉红色的呢?这与周围的建筑是多么的不协调啊。然而,正是这种粉红色,给他们带来了沉重的话题,他们不自觉地讲到了某个工厂的员工跳楼事件,据说那就是一个粉红的天台。朱笑天至今也无法明白,在一家工厂里,怎么可能会有粉红的天台呢?工厂里的天台,要么是白色、灰色,再就是土黄色等这种暖色调的,怎么可能用粉红色这种鲜艳的颜色呢?再说了,那家工厂他也曾进去过,怎么从来都没有注意过有粉红色的天台呢?

廖令鹏也不能给他答案。他同他一样,虽然都是游戏开发工程师,很喜欢在天台上设计场景与故事,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却很少去关注真实的天台。只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他们第一次注意到的天台,竟然是粉红色的。

就在那个时刻,朱笑天突然有一种构想:就以这粉红天台为背景,他要开发出一款新的游戏。在他以往的游戏中,天台的场景虽多,但多半都是灰色调,很少使用,不,从来都没有使用过这种鲜艳的色调,如果以这种粉红天台为背景,说不定开发出来的游戏会特别火爆呢。

朱笑天没有把他的想法讲给廖令鹏。他们虽是铁哥们儿,但一个想法没有成熟的时候,他还是不愿拿出来讲给别人听。这虽说是一个有可能会火起来的游戏构想,但到现在,朱笑天也只是突发奇想,一点构思都还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他人分享呢?创意,创意,做游戏开发这行业的,更需要好的创意。

粉红,好像是一个极不好的预兆似的,自从注意到这种粉红色,朱笑天的心里就既紧张又兴奋,始终处于一种复杂的状态之中,无法安静下来。廖令鹏走的时候,他就是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同他握手的,他说:“说不定,下次再见到你,我就会有一个惊喜给你了。但现在,我可什么都不敢保证。”

廖令鹏呵呵地笑了。他们在一起搭档也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他对他的性格也算得上是比较了解了。在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者完整的构思时,他是不会随便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别人的。今天,朱笑天在没有一点构思的情况下,告诉他可能会有惊喜已属于例外了。廖令鹏走了,侯晓钰还在房间里,向她的同事兼好友推销她的化妆品,晓钰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总不肯放过任何推销的机会。今天这样的日子,她都没有忘记推销,可见平时她对工作的态度了。朱笑天摇了摇头,走进厨房,拿起洗碗槽里的碗碟洗涮起来。

这个时候,朱笑天接到了一个很不好的电话,电话是岳父打来的。因朱笑天与侯晓钰是背着他走到一起的,这么多年了,虽说他最终也承认了他这位女婿,但基本上从来不会主动与他联系。平日里有什么事呢,他也总是把电话打给女儿。但今天没有,今天他直接打給了他,直觉告诉他:家里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果然,岳父用十分苍老的声音告诉他:岳母得了偏瘫,现正在医院急救。家里虽说还有点钱,但这昂贵的治疗费还是无法负担得起,岳父在电话中征求他的意见,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朱笑天又能怎么回答?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人,并且还是他的亲人,在病痛中离开人世吧?

“治。”朱笑天咬咬牙,说出这个字。偏瘫这种病十分难治,即便是在深圳这样医疗设备都十分先进的医院,治愈的机会仍然是低至10%,然而,就是1%的希望,也要用100%的付出去争取。只是,这种病,每日的治疗费,使用普通的药剂,费用就达2000余元,如此高的费用,又有多少打工仔能够承受得了呢?岳父这些年做小生意,虽有些积蓄,但对于这样每日2000元的开销来说,无异于是杯水车薪。

治,话说出来很容易,但钱,如何去凑呢?朱笑天把目光转向卧室,侯晓钰还在向她的好友炫耀着她的化妆品。这件事自然不能让晓钰知道,她的心脏有先天性的衰竭,断不能受到任何的打击。再说了,这件事,即使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那只会让自己连她也开始担心。岳父既然打电话给自己,可见他也不想让晓钰知道,自己就更不能主动地告诉她了。

只是,想到他却有事要隐瞒着她,这令他的心又何以为安呢?十年来,朱笑天虽没有做到一个尽善尽美的丈夫,但在她的面前,他绝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丈夫。他曾多次告诉她,在我们的家里,拥有着绝对的民主,我们之间也是绝对的透明,我不会有任何的秘密隐瞒于你。但现在,却让他向她隐瞒这样重大的一件事,朱笑天的心里怎么能够得到安宁呢?

再一次抬头看向对面的天台,那种粉红竟然有股血腥的味道。朱笑天似乎看到了血渍在慢慢地渗透对面的墙壁,然后,在天空中变成殷红一片,这种血腥最终竟然也将他笼罩其中……

晚上,睡觉的时候,朱笑天自己打开了热水器的开关,踏进了浴室之中,在花洒下面,用力地搓洗着自己,好像要把那种血腥从身上搓洗干净。走进卧室,妻子仿佛注意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种让他无法言说的表情。

这时侯晓钰开始问他是不是今天感觉很累,然后主动地给他按摩有些僵硬的颈背——长期坐在电脑前使朱笑天的颈背患上了严重的疾病,每到晚上一躺在床上,总如针扎般疼痛——这是她开始行动的信号,她的主动对朱笑天来说是一个危险的警报。侯晓钰的手每次都会从他的脖颈和肩膀上移动到他的下体,在那里纠缠不休,她把在那里摸到的东西称为“她的宝贝”,而每次与她疯狂做爱的时候,只要他的心里有一点点事情隐瞒着她,朱笑天就会感到犯下了弥天大罪,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过去朱笑天当然十分享受被侯晓钰弄得酥骨销魂的时刻。那时他全身轻松,躺在宽敞的席梦思床上任她随意摆弄,那会儿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儿,一个被上天眷顾被侯晓钰宠幸的幸运儿。但现在一切都将彻底改变,就因为这一个电话,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因为那种血腥的粉红色的突然闯入。

3

清早起来,天意外地有些冷,一件长袖的T恤衫穿在身上,与没穿并没有什么区别。好久都没有这样冷了。印象中好像是在十年前,对,就是在十年前的今天,至今朱笑天还能记得,那天是他与侯晓钰到镇派出所登记的第二天。那天,天气也突然间转变了,一大早起来,竟然发现天空中飘起了雪。中秋过后的第二天就落雪,这在北方实属十分罕见的天气。就是在那一天,他与晓钰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两人离开家乡,开始私奔。没想到,这一奔就是十年,而极有可能的是,十年后,他们回去的时候,天依旧是突然间转冷。

借钱在深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你认为每天看到新闻媒体上有人往贫困地区捐钱捐物,就认为深圳的人非常大方,借钱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很多时候,捐助本身就是一种需要,一种为达到某种目的的需要。如若不信,你可以私下里调查一下,有多少人私自向别人捐助过多少善款,这个数字一定会低得令你都感到不可思议。

不得不说,深圳人真的很小气,很冷漠,也很现实。在深圳闖荡十年,朱笑天对此早已深有体会。这么多年,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他与晓钰总是咬紧牙关渡过,从不肯开口求助于任何人。然而,这一次,朱笑天却不得不拉下脸面,去向任何一个有可能帮助他的人求助。但是,结果却不令人满意,每个人听到他所借的这个巨额数字,无不摇头摆手。朱笑天明白,在深圳,每一个人都拥有着一段故事,每一个人的钱也都自有用处,朱笑天不会去怪任何人,也不会埋怨人情冷漠。他所能做的,只是继续揣着一颗相信奇迹的心情,继续向别人求助。

真走运,第四天没有过完,就有人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对方是一个商人,一个游戏经销商,拥有着十分聪睿的大脑。下午,朱笑天找到他,冷风还吹在他的身上,让他哆嗦不止。在他的店外,朱笑天犹豫着是否走进去。最后,他从里面看到了他,微笑着把他让进他的店里。朱笑天与他的交情仅仅局限于游戏的安装与模拟。每次开发出一款新的游戏,朱笑天总会到他这里来进行模拟,至于销售与利润分配,这一直都与朱笑天无关,都是由公司直接同他进行的。今天看到朱笑天,以为他又有什么新的游戏要进行模拟了,他乐呵呵地把朱笑天让进店里。

朱笑天结巴着向他说出了借钱的事情,他很意外地打量朱笑天很久。最后,他说,这是一笔不低的费用,我相信任何人也不会贸然地借给你。我是一位商人,更不会做这种有很大风险的事情。但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来帮助你,你开发出一款新的产品,直接卖给我,我会给你一笔你想要的费用。当然,产品的要求是比你以往的更优秀,能让更多的游戏迷接受与喜欢。

朱笑天感激涕零地答应了。拿着他预付给他的订金,直奔邮局汇寄给了岳父。他还不能回去,他还要留在深圳,把产品开发出来,以挣到更多的钱给岳母治病,尽管朱笑天知道这种治愈的机会可能还不到一成。然后,他打电话向公司请了假,假期的长短,他自己也说不准,他只向老总说,等把事情处理完就立即回来报到。

在朱笑天老家,随着妇女翻身当家作主,在家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尤其是到朱笑天这一代人,许多人结了婚后完全听媳妇的话,媳妇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一米七几的大男人在媳妇面前,就像活脱脱的一只小绵羊。而媳妇当然是听岳母的话了,又加上婆媳关系自古以来都不易相处,媳妇也就更懒得与婆婆相处了。结了婚后,同公公婆婆把家一分,单独地过着小日子,却也滋润。尤其是进入新世纪,许多人都到外面寻找更多的发财途径,小日子过得更是有滋有味,媳妇对娘家人的好这个时候便会显露出来了。本来,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日子过好了,对老人孝顺一点也是应该的,但问题是,这边的公公婆婆可能有病缠身没钱治,而那边,媳妇却又大包小包地往娘家拿,这样,男人即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也不会好受,因为这边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爹亲娘啊。

朱笑天与侯晓钰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他们对待双方的父母不说绝对的公平,但也基本能够做到一碗水端平。与侯晓钰在登记之前,朱笑天就曾把这个问题严肃而认真地同她讨论过,他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管别人结婚后是如何对待双方的父母的,但我敢保证的是,我绝对公平,对待双方的父母都一样,同样,我希望你也能够做到这一点。”侯晓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以后人都是你的了,你还想我能够心偏到哪里去呢?”侯晓钰说的是实话,结婚十年,虽然从来都没有回过老家,但双方的父母却来过深圳,在与父母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侯晓钰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在工作上,她是一个女强人、工作狂,从来不说半句苦与累,但这是深圳现象,深圳能够把任何一个柔弱的女人变得坚硬无比。但在家里,在父母面前,侯晓钰常不自觉地流露出她作为女人的本色:柔弱、善良与体贴。

今天,如果说偏心,倒是朱笑天。离家十年,他们没有给家里汇过一分钱,也没有给父母寄过一件节日的礼品。今天,朱笑天一次性地寄了五万元给岳父。这些钱对深圳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朱笑天老家,却能够盖起五间亮堂堂的平房。中秋节之前,父亲打电话来问他,以后有没有打算回老家生活,如果不打算回去了,那房子就不用盖了,改天他找人把房顶再翻修一下就行了。家里的老房子朱笑天是知道的,是在他读小学的时候建起来的,距今已经有二十余年了,听父亲说,每到下雨,房间内就会漏水。父亲本来想着他们挣了钱之后,会回去生活的,所以就一直等待着他们回去建房,却没有想到今年春节过后,朱笑天却突然告诉他:我们在深圳买了房,以后就不回去了。上星期,父亲打电话说要翻修房顶,他没有说要寄钱回去,因为他们的手里也着实拿不出钱来寄回去。但谁又能想到,就在刚刚过去一个星期,他就寄了五万元给岳父呢?

但这些,已不是关键,他相信父亲能够理解。同样的,如果换作是自己的亲人,侯晓钰也会这样做,这样就够了。问题是,现在朱笑天必须要投入到新游戏的开发设计当中了,并且是一款将要超越他以往所有作品的游戏,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难题,一个令人头痛的难题。

朱笑天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构想:以粉红天台为背景,开发出一款新的游戏。老天,又是粉红色,就从五天前到现在,他对这种粉红色的态度已发生了N次的改变,人啊,真的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现在,朱笑天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4

朱笑天想把所有的精力都置入于新游戏的开发中,可脑子里却只能找到一些支离破碎的场景,他还无法将这些场景给组织起来、排好序,等着他的命令。就好像我们在杜撰一篇文章一样,故事、场景都有了,但缺少主人的出现,我们就会感到这些场景与故事好像是多余的一样。没有人物的出现,我们总感到无力将这些故事与场景融合为一体。我这样说的目的你可能不会明白,不过,那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朱笑天这个时候还欠缺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具体是什么,人物,对,是人物,一个可以将所有的场景与故事组织起来的人物。缺少故事主人公的朱笑天自然是心急如焚,但他却又十分清晰地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切都靠机缘,急也急不来的。他也只能郁闷地坐在电脑前,让香烟一支接一支地燃烧着,希望这缥缈的烟雾能够给自己带来一点灵感。

然而,几天过去了,他仍然是茫无头绪,这令他原本充足的自信心大打折扣。侯晓钰也仿佛更敏感了一些,每天看他的目光总是充满了疑问,看从他的脸上寻找不到答案,便会想着办法来诱使他开口。比如给他放好一浴缸的热水,并且在水里泡上一些让男人更加雄起的草药;即便是他百般在心里暗示不要勃起,但在侯晓钰的温柔的小手与炙热的小嘴的作用下,他几乎差点要抖落出来。他想大声地叫出来,把所有的快感、不快都淋漓尽致地吼出来,但每一次,声音都只在喉咙里打一个圈儿,又被他给生生地吞下去了——这些事他不能说,表面看来乐观的侯晓钰会一下子就被现实击垮。

所有这些事情压得朱笑天渐渐喘不过气来。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那位预支他款项的商人没有打电话询问他游戏的进度,但白纸黑字的合同,如果朱笑天不能够在规定的时间内交付出他的产品,那他将要面对的是严重的后果。

侯晓钰在这个时间请假回来,什么话也不问他,只是静静地陪伴着他,可见她已经感觉到了事情的异常,如果再不及时将产品开发出来,用换来的钱来把岳母的病给继续治疗下去,侯晓钰极有可能会沿着这些蛛丝马迹探究下去,如果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对她的心脏一定会带来极大的伤害。

午餐的时候,侯晓钰显得漫不经心,不动声色,只是往他的汤碗里比平时多添了一碗汤,这一点朱笑天也没有发觉,他好像魂不守舍似的,吃饭的时候,很显然注意力并没有放在饭菜上面。侯晓钰体贴地把汤碗放在朱笑天的面前,提醒他在吃饭的时候,要细嚼慢咽,千万别被噎着了。

“要注意你的胃。”侯晓钰一边说着,一边往他的碗里夹菜,一边又温情脉脉地看着他,脸上露出的是一种怜爱与心疼的表情。这段时间以来,朱笑天每天的午餐都用泡面来应付着,他不是不会做,而是懒得去弄,更有甚者,他为了不愿烧水,就那样拿起一包方便面就着矿泉水干吃起来。侯晓钰只是担心他的胃,这让朱笑天略感不爽。尽管他不愿意侯晓钰担心别的事情,更不能胡思乱想,但听到侯晓钰的“要注意你的胃”这句话,他仍旧打心眼里感到不舒服。也可能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事实存在,朱笑天现在对她手指的触摸挑逗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所以,当侯晓钰用诱惑的声音问他要不要午睡,他迟钝地摇了摇头。

午餐后,太阳直射进屋子里。阳光下对面的天台会是什么样子的?朱笑天有些好奇。他走到阳台上,在椅子上坐下,对面粉红色的天台在阳光下刺得他的眼睛无法睁开。

这是中秋过后的深圳,接连几天的阴雨天气使今天的太阳非常的难得。他暗自决定,要好好享受一下这温暖的阳光。于是他坐在椅子上,喝着侯晓钰煮好的咖啡,思考着他的胃能否承受一点这些美味。咖啡是他的最爱,由于侯晓钰经常告诫他不能过多饮食咖啡,他自己也渐渐信以为真。正当他犹豫不决,迟迟疑疑要伸手再加一杯之时,对面天台有一个身影进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可能她就住在对面的那栋楼里。朱笑天估计对方只有三十岁左右,她身材娇小,可胸部高耸,长及膝盖的墨绿色连衣裙下的臀部凸起。一头漂亮的被染成略带红色的长发,被偶尔吹来的风刮起,又加上她悲戚的神情,就好像是飘荡在空中的孤魂野鬼。但很显然,即便是鬼,也是一个女鬼,一个漂亮而妖艳诱人的女鬼。朱笑天愣在那里,手里端着空杯子,那个身影他似曾相识,又觉得非常的熟悉,只是,却又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那个女人好像也注意到了有人在打量着自己,她循着目光把视线转向了朱笑天,就是这么冷漠地一望,朱笑天异常地兴奋起来,好像最令自己苦闷与头疼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凭直觉,他相信这个女人就是能够让他将所有的场景与故事组合在一起的人物。

朱笑天兴奋地几乎喊叫起来,“喂,你好。”他冲对面的女人道。但那个女人仿佛沉陷在自己的心事之中,又好像故意不理会这种别的男人无聊的搭讪,她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我叫朱笑天,请问你叫什么?”朱笑天没有在意女人的冷淡,仍然热情地说。

女人仍然没有把目光再转过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邻居中竟然还有像你这么一位貌若天仙的美女。”朱笑天继续搭讪。

女人繼续欣赏着别处的风光,对朱笑天仍旧不理不睬。女人好像比较喜欢天台上那种粉红的颜色,她的一袭墨绿色的连衣裙与天台的颜色浑然融为一体,就是一道绝妙的风景。

朱笑天的好心情自然没有被女人的冷漠破坏。看着女人对他不理不睬,他放弃了同女人的对话,但在他的眼前,一幅更加美妙的图画正在展现。只是,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刚刚还在午睡的侯晓钰这个时候已经起床,正在悄悄地打量着他。

5

初见对面天台上的女人,朱笑天就有些神魂颠倒。确实如此。他虽没有昏过去,也没有跌倒在阳台上,但两条腿直发软,他端着空咖啡杯子的手也在不停地抖动,他咯咯地冲着她笑。他突然间意识到了胃的存在,因为此刻他的胃暖暖的,而且这种温暖正在膨胀,在他的体内窜动。

她就在那边,对面的天台上,在那边,她斜靠着墙,同粉红色的天台融为了一体,好像是万花丛中的一点绿。

朱笑天把她称之为“我的女神”,他相信她就是上天派给他的天使。她是那么的迷人,站立在午后的天台上,有些落寞又有些无助,但却又显得特立独行。她的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处,这与侯晓钰的习惯大不相同,晓钰总喜欢揉搓着她的手掌,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她此刻完全是另一种风景,她是沉着的,是冷静的。但她或许也抽烟,朱笑天想象着她抽烟的样子,他相信她点燃烟的动作也是性感的——哪怕有气味、能致癌,她的动作也是迷人的。墨绿色的长裙直至膝盖,她的脚上也一定穿着一双很精致的鞋子,遗憾的是,天台上的那半堵墙让他无法看到这一点。但朱笑天相信,她那苗条的身材,无论穿什么样的鞋子,都一定像是为她量脚定做似的。其他女人在她身边总会显得粗粗笨笨,丑陋不堪。她不会像那些虚荣的女人那样,暴露自己,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如现在,她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但她一定知道他在注视着她。

朱笑天终于止住了手脚不停的抖动,他的T恤已经潮湿了,他出了许多汗。他是在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出汗的。这是不是一种迷恋朱笑天不知道,他只想着从这边的阳台上跳过去,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地咬她一口。

朱笑天把空咖啡杯放在小茶几上——这是他自认为比较小资的装饰,阳台上有一整套竹编的藤椅,一个小圆形茶几,这是他招待朋友谈天论地的好处所——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也在注视着他。她偷偷地向他注视了一眼,然后迅速地把目光转向别处。她端庄贤淑,这个词用来形容她不见得合适,可她确实如此。

“女神”、“天使”。朱笑天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两个词。她仿佛就是为他从天而降,她的突然出现,让朱笑天的心情豁然开朗,所有的难题好像突然全都得到了解决,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可朱笑天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降临,他没有料到她会突然站在他的面前,他甚至还来不及做这样的梦,她就出现了。

的确,朱笑天还没有做好准备。

“喂,你好。”朱笑天冲她打起了招呼,他让她稍稍慌了一下神。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不过,这没关系,朱笑天不会让这突然降临的好事溜走,他的大脑迅速转动,让她真真正正地出现在了对面的粉红天台,出现在他所虚构的故事中。

朱笑天为她虚构了一种身份,一个故事,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依娜。

“我叫朱笑天。”他说。

“我叫依娜。”她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同他算是正式认识了。

“对,我听说过你。”他说,“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是我的邻居。”

“哦,人们总是喜欢乱嚼舌头。”她说,“不过,你的房子看起来很不错。”

他有些迷糊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同他开玩笑,也许是的。但在这种时候,他是不应该开玩笑的。他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一边思考着该如何同她对话,一边想着引导她进入他所设计好的故事中。

“谢谢,这是我今年刚买的房子。”他问她,“你是哪儿人,依娜?”

“内地比较偏远的地方。”她说。

“哪个地方?”

“谁又会在乎这么多呢?”她说。

“我在乎,我也是内地人。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就不如本地人。你是内地哪个地方的?”

“乌克拉玛。”她说。

“那地方我不知道。”他说,“不过,我想那儿一定非常美吧。”

“是的,非常美。那里是一个理想国,有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她说。

“这样说来,的确很美。我敢说,比这儿好,对不对?”

“还好。”她说。

“既然那么好,那你为什么还会来深圳?”

她没有及时地回答他。她好像又一次陷入了深思之中。其实,她不说,他也能想到,她父亲在经营一片小果园,常把果实卖给俄国人;她的母亲不怎么干活,她的弟弟在读大学,将来去当工程师。“他很有天分。”说起她的弟弟,她的脸上就充满了光辉。

在网络上,她爱上了一个外地的男人,她心甘情愿地离开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来投奔这个男人,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噩梦,并把她推向了罪恶的深渊。

“不是每段爱情都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她这样告诉他。

不,从与我在天台上相遇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个别人眼中的坏女人了。这个请你永远不要忘记。在我的眼里,你就是天使,一个从天而降来拯救我脱离凡世的精灵。朱笑天说。

6

朱笑天有些惊喜有些兴奋。看着对面天台上的女人转身离开,他仿佛吃下了十粒壮阳大补丸一样,热血沸腾。他为这个女人虚构了一个名字与一种身份,他吹着口哨从阳台上奔到书房,看到侯晓钰满腹狐疑地盯着他,他并没有在意侯晓钰眼神中复杂的内容。他赶紧启动了电脑,不一会儿的工夫,好听的轻快的声音便在他的键盘上响起。

侯晓钰的目光盯着他进入书房,听到键盘声不一会儿便充斥各个房间,她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是我太多疑了,笑天他不是那种轻浮放荡的男人,他很负责任、很温柔体贴,怎么可能会与别的女人有暧昧呢?可是,刚才明明听到他对着对面粉红天台上的那个女人喃喃自语,称呼她为自己的天使、自己的女神,难道这是我听错了不成?可是,谁又能够确保自己的爱情是牢固不可破坏的呢?生活在一起很久的男女双方,或者是恋爱了很久的情侣,也有可能是孩子都已经长大了的夫妻,他们都不敢保证自己永远只喜欢对方一个。在深圳,基本上每天都上演着分手与离婚的幕剧,其中,谁又能说他们曾經没有过山盟海誓、信誓旦旦呢?

侯晓钰的心里极不是滋味,她感到自己好像在煮一锅乱七八糟的粥,而这粥已经煮熟了但火势一直很猛,有种将要散发出煳味的感觉。是的,侯晓钰觉得自己就是这粥,这将要发煳的粥。

她想走进书房,向朱笑天问个明白,问他刚才为何对着一个女人喊叫天使。但她看到朱笑天在电脑前神飞色舞地敲击着键盘,她就没有走进去。这也是他们双方相互尊重的一种体现,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生活与工作的空间。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做脑力劳动的,能够有一个好的想法好的创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她不会笨到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好创意正在设计新的产品时,跑进去胡搅蛮缠把丈夫的创意给消磨得一干二净。如果是那样,她明白,笑天也不可能会接受得了她,即便是出于负责任的态度两人硬是生活在一起了,但也绝不可能会像现在的他这般温柔与体贴。

难道女人过了三十岁,在男人的眼里就真的在逐渐褪色么?

侯晓钰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镜子里显现的是一张慵懒的脸,脸上清晰地潛伏着许多皱纹。侯晓钰的心瞬间变得冰凉,这就是自己吗?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有些绝望地流下了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朱笑天的双手终于停止了跳舞。或许是渴了的缘故,他喊了一声:“晓钰!”没有听到他想象中的清脆的回答,他摇了摇头笑了,难道她又睡了?他从电脑前起身,走进卧室,轻声地叫着:“晓钰,晓钰!”

卧室没人。

洗手间的门紧闭着。这是怎么了?这个家里就只有两个人,她从来都不会反锁洗手间的门啊,可是,现在她怎么却锁上了?朱笑天敲了敲门,大声地喊道:“晓钰,晓钰!”

依然没人应声。

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朱笑天奋力一撞,洗手间的门被撞开了,晓钰果然卧倒在地,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显然已失去知觉有一段时间了……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吗?朱笑天没有时间去思考与抱怨,他飞快地返回书房,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120……

侯晓钰是因为一时的气血攻心,又加上她一直都患有心脏衰竭的疾病,所以一下子就昏倒了。她这次昏的时间相当长,非常的危险,最后虽经医生的紧急抢救,还是从鬼门关前给拉了回来,但她的身体却是极度的衰弱。

“不要再让她受任何的刺激了。”医生语重心长地对朱笑天说:“真搞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总是爱吵吵闹闹地过日子。吵闹的确能够为生活带来一些刺激,增加一些情趣,但也要看具体的对象啊!就像她的身体这种情况,别说吵闹了,就是稍有一点刺激她的事情,都有可能使她陷入危险的状态。年轻人的生活多些乐趣本无可厚非,尤其是在深圳这座城市,偶尔沾花惹草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即便是要偷腥,也应该把嘴给擦干净吧。”

朱笑天几乎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的事情啊!但他没有把自己的这种不满流露出来。侯晓钰现在还需要继续医治,再说刚才也确实是他把晓钰给抢救回来的,他之所以这样说,也是为了晓钰的身体着想。朱笑天谦卑地说:“谢谢您,医生,真的很感谢您。您说的这些话我一定会牢记在心,以后也绝不偷腥。”朱笑天被自己的表决心似的话语吓了一跳: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神经了不成?自己以前也从没有偷过腥啊!朱笑天在心里有些委屈地想到。

还是廖令鹏到医院把账单结了,朱笑天才把侯晓钰接出了医院。朱笑天十分为难地对廖令鹏说:“真不好意思啊,实在是出来得太匆忙,没有带那么多钱,麻烦你了,我过几天就还给你。”他没有把实际情况告诉廖令鹏,他害怕廖令鹏稍不小心流露出来一丁点信息让敏感的侯晓钰捕捉到,会再次使她陷入危险之中。

但实际情况又是如何呢?给岳父寄回去五万块钱之后,家里就所剩无几了,再还了这个月的房供,除去生活费,手里的钱已经不足一千块了。侯晓钰的这次住院,花去了几千块钱,这几千块放在平时,也只是他的工资的三分之一,有时甚至是四分之一,但现在,他却无法为自己的爱人支付药费。

廖令鹏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没关系,安心地让晓钰把身体养好。”在深圳,借钱不易,这谁都知道,然而,深圳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会轻易地开口向别人借钱。朱笑天是一个有傲骨的人,更不会轻易地向别人开口,如果不是遇到了困难,他绝不会开口的,即便是向他的铁哥们儿也是这样。或许,他是真的出来匆忙,没有够带钱,又或许……他难道真的遇到了什么重大的困难?在朱笑天家的阳台上,看着对面的粉红天台,廖令鹏若有所思。

“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说出来,能帮的我一定尽力。”廖令鹏小声地说。

朱笑天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向同事借钱,向只见过一两面的所谓朋友借钱,但就是没敢向廖令鹏张口。他害怕因为这么一件敏感的事情,会让他们之间的友谊受到影响。此刻,听好友这样问起,他庆幸自己交了一位真正是共患难的至交。

但他还是没有说出来。他笑了笑对好友道:“真的没有什么,只是,家里的现金没那么多了,出去得匆忙。不然,等一下,我下楼取些钱还给你……”

“看你说到哪里了。”廖令鹏急忙打断他,“这几千块钱我又不急用。等以后吧,以后你手里有了现金,再拿给我。我们之间,又何必这么见外呢?”

两人又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廖令鹏便告辞离开了。温暖的阳光照在阳台上,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朱笑天把侯晓钰扶到阳台坐下,让她也接受一下这大自然的馈赠。想起医生的话,朱笑天有些不明白,好好的,侯晓钰怎么会突然昏倒了呢?难道她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他在侯晓钰坐的竹藤椅上放了一个软软的靠垫,然后,温柔低声地问:“晓钰,这次你怎么突然间昏倒了呢?我记得有很长时间你都没有昏倒过了,是不是你有什么事情?”

侯晓钰怎么能够说出自己是因为丈夫称呼一个陌生的女人为“女神”、“天使”而昏倒的呢?上次昏倒是在两年前了。那次,朱笑天的又一款新游戏被众多游戏迷广泛接受与认可。和往常一样,公司里的同事们又聚会在市区一家豪华酒店里为朱笑天举行庆功宴。那天晚上男同事们喝了不少酒,公司的几位美貌的女同事,也轮番给朱笑天灌下去了不少。同事们都非常活跃轻松。朱笑天觉得自己有一种被隆重地认同之感,虽然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

他暗自决定,要好好地享受一下这个夜晚。于是,在几位醉醺醺的男同事起哄要他请客,去皇朝桑拿时,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公司车径直把他们送到了皇朝桑拿,因为这是一家正规的桑拿场所,随同前行的还有两名女同事。

侯晓钰下班回去,没有看到朱笑天做好晚宴等着自己,就打电话问他。朱笑天告诉她,他在皇朝桑拿。就是这句话,对侯晓钰不啻于是晴空霹雳。她曾听同事们说过,深圳的桑拿场所大多从事的是色情交易,里面进行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听自己的丈夫说正在这种场所里,并且说得还极其自然,一时间气血攻心,一下子昏倒过去了。幸运的是,那晚物业要上去催收本月的管理费,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随手推了一下,见门没锁,走进来就发现门旁躺着一个人,这才赶紧拨通了紧急救助电话。

朱笑天自然没能玩好。同事们听说侯晓钰出事了,也一同关心地跟了过来。到了医院,侯晓钰已经脱离了危险,正躺在病床上以泪洗面。朱笑天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赶紧关切地问怎么了,侯晓钰一句找你的狐狸精去吧,更是让他莫名其妙。朱笑天做梦也不会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荒唐事儿,侯晓钰的昏倒竟是因为他与同事们一起去了皇朝桑拿。但她此时的样子让他感到很有趣,也很感动,这是她真心爱他的体现,虽有些小心眼,但却很真、很纯、很深。朱笑天不忍心这样让自己的女人受到伤害,更不愿这种伤害在她的心里留下什么阴影。他赶紧耐心地向她解释,皇朝桑拿是一个星级的桑拿洗浴中心,里面所有的服务全是正规的,并不是你所想象中的那种色情场所。一同前来的两位女同事可帮了大忙,她们的话才让侯晓钰彻底消除了误解,后来,侯晓钰也从自己所认识的人那里得到了证实,皇朝桑拿果真是一个正规的桑拿场所。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朱笑天的老婆是一个十足的醋坛子,这事也在朱笑天公司里传开了,甚至电动游戏界许多软件设计与开发人员都知道,他们见到或者是在网络上遇到朱笑天,都会开玩笑地说:哟,今天嫂子吃醋了吗?这件事给朱笑天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更不用提再请别人去洗桑拿了,他自己也因此再未踏足过桑拿场所。很长一段时间,侯晓钰一直很过意不去,她明白是自己的疑神疑鬼与不信任,给丈夫带来了不好的影响,她就暗暗告诉自己,日后绝对不能这样不信任丈夫了。

可是,在爱情面前,谁又能够大方起来呢?看到自己的丈夫喊别的女人为“天使”、“女神”,哪个女人的心里能够好受呢?只是,想起上次的教训,她害怕到头来仍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尽管她也是期待如此。此刻,见丈夫这样问自己,她能够怎么说呢?她只能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在洗手间里怎么会突然间昏倒了。可能是太累的缘故事吧。”对丈夫说谎,侯晓钰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了许多。

“是这样啊,那你就好好地休息吧。”见侯晓钰没事,朱笑天重把心思放回到了新产品的开发上。岳母还在等着他寄另一笔钱继续治疗,而这两天因为侯晓钰住院,耽搁了不少事情,现在,既然没事了,他也要加快速度了。

7

对面天台上的女人出现了。还是那件墨绿色的连衣裙,与粉红色的天台融为一体。侯晓钰小声地问朱笑天: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不是吗?

是的,很漂亮。朱笑天如实地回答。但显然,他想到这可能是妻子测试他的一个伎俩,遂补充道,但她却无法与你媲美,你的美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侯晓钰听了,呵呵地笑了。

久违的阳光让人有种慵懒的感觉,侯晓钰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很快睡着了。朱笑天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天台,盯着天台上的那个女人,重新虚构着上次与她未完的对话:

依娜,你终于又出现了。刚才听到我对妻子说的话了吗?对不起,我说了谎话,依娜,这一点,你一定知道的。从你出现在天台的那一刻,我的目光就没有从你的身上转移过,你或许能够感觉到,我是多么热切地同你进行交谈。

上次我们说到哪里了?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三天来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晓钰又一次昏倒住进了医院,她这次昏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严重,一直在医院里抢救了四五个小时,才算恢复过来。说到晓钰,你还不知道吧,她是我的爱人,我亲爱的妻子。怎么向你形容她呢?可以这么说吧,没有她我将无法生活下去,而没有我,她也将失去生存的意义。

今天,你们两个人同时出现,这应该是上天所给予的机会,让你们认识,就如我们认识一样,这都是上天的恩赐。依娜,我想,与我的爱人晓钰,你们两人一定能够成为好朋友,一定能够促膝畅谈的。但现在,还是让我回到我们的谈话,还是接着我们上一次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对了,我说到,自从与我相识的那一刻,你就不再是一个坏女人了,我这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你是我的天使,是上天派遣来搭救我的女神。

你说你爱上了一个男人,并且为了他而离开了自己热爱的故乡,我想那一定是个坏男人,任何一个好男人都不会使自己心爱的女人失去她所喜欢的事物。我曾经也是一个坏男人,为了我自私的拥有,我竟然要晓钰与她的家人断绝关系,尽管后来,她的父母原谅了她当时的冲动,但这在我心里将是一块永远都无法抹滅的伤痛。

依娜,我虚构了你的声音,虚构了你的故事,你一定不会不开心吧?上天见证,我可没有丝毫要中伤你的意思。

依娜,你终于愿意说话了,真好,但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悲戚呢?可怜的女人,你一定有着十分凄美的故事。放开吧,把所有的委屈都告诉我,我将用男人的担当将你的伤口抚平。

见依娜点了点头,朱笑天开始把耳朵竖起,以便把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收入耳中。“从在网络上认识他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一个好女孩了。这个我永远也忘不了,人们看着我,用奇怪的眼神。在他们眼里,我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十足的坏女人。”依娜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忧郁。

“那天,他说我一定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身材一定非常迷人。我得意地笑了。我对着镜子照看了半天,里面是一个出落得如一朵芙蓉的美少女。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美丽。我找来姐姐的眉笔、口红,学着她平时的样子,做了起来。后来,我走出房屋的时候,爸爸拦住了我,他说我是一个不知羞耻的骚蹄子。我只好跑回房间去洗掉它。其实,我的眼泪已经把妆给毁了。我再次走出房间,他打量了我一番。‘还是这样好。父亲笑了,他告诉我,‘你不需要那个,你的美是不需要任何的化妆品来堆砌的。我也笑了,我很得意父亲这样的话语。父亲是爱我的,他虽常常地骂我,有时还会打我,但那是为了我好。他希望我能够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学习上面,为了我的学习,他还特地给我买来了一台电脑,可谁又知道,就是这台电脑,彻底地毁了我的一生。”

说到此处,依娜的声音突然间尖锐起来,好像对电脑的厌恶已经达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我用积攒下来的零花钱买来了摄像头,我用它来向外界展示我的美丽。这个时候,他就来了。他用许多女孩都爱听的词语,哄得我十分的开心与享受,在他的诱惑下,我让他看遍了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当然,这是通过视频,他告诉我,他非常希望在现实中能够看到我,他会好好地疼我爱我的。也就是他,我第一次知道了深圳这个地方,知道了这是一个被许多人称之为天堂的城市。

“在父亲又一次用粗俗的话语来骂我的时候,我下定决心来这个天堂的城市。我从父亲的口袋里偷了五百块钱,一个人跳上了火车。在经过三次转车五天的车程之后,我终于来到了深圳。”

“你呀,真的是太冲动了!”朱笑天想起自己当初与侯晓钰离开家乡,不也是仅仅因为自己一句话吗?脸上不由得红了一红。

“在他的房间里,我度过了疯狂的几天,我们两个不停地做爱,饿了,就打电话让人送快餐上来,累了,就直接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有人说,做爱就像吸大烟一样,一旦上了瘾,就很难戒掉。我对这话深信不疑,我想,他应该也像我一样,对做爱充满了饥渴。但我错了,两三天之后,他告诉我:‘来吧,你这个十足的荡妇,我真的很庆幸你能够来到我的身边,有了你,我再也不用害怕没钱花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地方,那可是一个好地方,不仅可以挣大把的钞票,还能够让你时刻都享受做爱的乐趣。我以为他是在同我开玩笑,但那个时候,刚刚享受过做爱的乐趣,我对做爱还是充满了渴望。尤其是听他对我说:‘你这副样子很成熟,对做爱又充满了饥渴,一定会很快就出名的,到那时,就不愁没有大把的钞票了。有钞票,这是我做梦都想的事情。于是,我答应了他,跟着他走进了一个叫蓝凤凰的洗脚城。在那里我很快就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并且同她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她告诉我许多诀窍,比如如何让男人更加兴奋,如何让男人心甘情愿地花钱给自己买各种各样的礼物,当然,我还学会了吸烟。我自己也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了。”

依娜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声音中已没有了任何的抑扬顿挫,从她的脸上,朱笑天看不出有任何的情感流露。

“好了,我要回去了,如果让他发现,我同另一个男人进行无偿的谈话,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依娜把目光转向朱笑天,在他的脸上静静地注视了有那么几秒钟,然后,静静地走下楼去。

“老公,你在想什么?”侯晓钰的声音在朱笑天的耳边响起。然而,他却没有听到。

“你在想什么?老公。”侯晓钰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朱笑天的思绪才突然间又回到了现实。

“她比上次少呆了三分二十秒。”朱笑天说道。

“什么?!”侯晓钰的声音突然间抬高了二十个分贝。

朱笑天猛然清醒过来,连忙说道:“没……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你该去午休了,好,我扶你进卧室,我也该做事了。”

侯晓钰点点头。朱笑天小心地把她从竹藤椅上扶起。他把靠垫用另一支胳膊夹着。扶她离开阳台的时候,他的脑子在飞快地旋转,思考着刚才他的失态会不会对妻子带来不利的影响。这时,侯晓钰问他是否需要她再煮一壶咖啡,朱笑天连忙推辞了,她现在的这个样子,任何人都不忍再使她劳累。

把晓钰扶上床,给她轻轻地拉来一床薄毯盖上。前几天很冷,但这两天太阳高照,气温又回升了不少。深圳的天气就是这样,不进入深冬,你根本就感觉不到冷意,不过,即便是这样,朱笑天还是要给她盖好。她现在的身体,如果再得感冒,可能會更糟,这个柔弱的女人。

在为她做这些的时候,朱笑天不时地斜视一下她,冲她笑笑。她的脸上竟然浮过一丝红晕,这真是一个令人陶醉的景象,在一起十年了,但每次看到她现在的这种样子,朱笑天都会深深地为她沉迷。这个小妮子,差点害得他把持不住。

朱笑天用一个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道:“傻瓜,等过了这几天,我抽出一段时间来好好地陪陪你,不过,现在,我真的要忙了。”

出门的时候,朱笑天把卧室的门关上。走进书房,在启动电脑的时候,他点燃了一支烟,把思绪重新梳理了一下之后,很快,房间里便响起了噼哩叭啦的键盘敲击声。

8

接下来的几天里,侯晓钰的身体逐渐好转,她基本上得到了康复,家务活也能够揽下来做了。只是,每到中午,她的心跳就莫名地加快,看到丈夫朱笑天每日中午便坐在阳台,直直地盯着对面天台上的女人,她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终于在她完全康复后的第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她走下楼去,敲开了对面楼房的大门。

9

这天上午,在休息的间隔,朱笑天喊了声晓钰,没有人应声。侯晓钰去了哪里,朱笑天不知道。他猜想她可能去了农贸市场购买食品。

走上阳台,朱笑天为自己点上一支烟。太阳还没有出来,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这几天的天气忽冷忽热的,让人琢磨不透。昨天还是艳阳高照的,今天竟突然间阴了下来,看样子,还有要下雨的趋势呢。

对面的天台依旧是粉红色的,只是,天台上那个穿墨绿色裙子的女人呢?已经三天了,朱笑天都没有再看到她。她去了哪里?生病了吗,还是有别的事情暂时离开了深圳?朱笑天的心里隐隐地有一丝不安,感觉她好像出了什么事情。

连续一个星期以来,她每天中午都准时地出现在天台上,而朱笑天也因为她的出现,新游戏的开发进展得也较为顺利。在他虚构的故事里,她是一个被爱情中伤的女人,但是,在游戏红尘的过程中,她偶得奇遇,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就这样,她表面的身份是一个红尘女郎,而暗地里又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女中豪杰。尤其是她人长得漂亮,更是接触到了许多达官贵人,甚至是政府首脑。在她与这些人周旋的过程中,不经意间窃听到某位高官暗中网罗了一批亡命之徒,为自己的仕途及钱途扫清障碍。她便开始有意地接触这位高官,并暗中收集其犯罪的证据。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多次历险之后,终于掌握了此位政要的罪证,而这时,这位官员也有所觉察,便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杀手对她进行暗杀行动。而这些亡命之徒的杀手除了把她那负心的男人杀了之外,便再无任何的进展,而他们,却一个个神秘地消失……

本来,这个游戏到现在应该可以结束了,但是,这三天来,没有见到对面天台的这个女人,朱笑天始终都感觉到丢了魂魄似的,而游戏的结尾也因为她的没有出现,让他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按照他预先的构想,她最终把这些杀手全都一个个除掉之后,把这位高官的罪证呈送到了某中央领导手里,于是,便引发了这座城市政坛的十级地震。而她,也悄悄地离开了这座城市,从此之后,一个人浪迹天涯。这是朱笑天预先的设定,而现在,他总又隐隐地感到,这样的结尾并不妥当,至于原因为何,却又无法说出来,或许真的是因为现实中的她没有出现?

他举目眺望,对面的粉红的天台,在逼仄的空气下,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灭暗,好像变成了一种暗红,血液凝固的颜色。

有人敲门,朱笑天犹豫着把目光转向室内,眉头不由得皱了一皱。这个粗心的女人,难道出去忘记带钥匙了?不对呀,晓钰平时非常细心的,绝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那难道又是上门推销洗发水的销售员?在家里的这两个星期里,来敲门推销洗发水的女孩子多达六七个,平均每两天都会有一个。按他的意思,是不会给她们开门的,不过,侯晓钰好像对此颇有兴趣一样,她把这推销员让进客厅,仔细地听她介绍产品,然后,她会向这销售员指出她的产品的瑕疵在哪里,这销售员技巧不够纯熟的表现又在哪里,末了,她还会拿出她的玫琳凱的产品出来,反倒对这推销员销售起来,最后的结果是,这销售员要么是莫名其妙地购买了她的产品,要么就是夺门而逃,而侯晓钰对此好像乐此不疲,每当听到门铃响起,便会条件反射似的一跃而起,跑过去开门。

来者好像在与他较劲似的,让门铃一直响下去。朱笑天终于忍不住要发起火来,拉开门,准备斥责来者的时候,却猛地刹车,住了口。

来者是一个警察。他不是小区的保安,他的警服与小区保安的制服不同,他肩上的警徽闪闪发亮。他也不是这个片区的民警,朱笑天以前在办理户口迁入时,没有见过他。他看起来有些孱弱,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警服在他的身上穿着有种空荡荡的感觉,让人怀疑那不是他本人的。他向朱笑天亮出了他的证件,朱笑天开门,让他进入屋来。

“这个人你认识吗?”这个皮包骨头、脖子上长满了粉刺的警察在客厅里的软皮沙发上坐下,跷起了二郎腿,用两只手指把一张照片从他的上衣口袋内夹出,然后在朱笑天面前晃了晃。

照片上的人是依娜,朱笑天虚构身份与名字的那个天台上的女郎。他一进入房间,朱笑天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有好几年光景,只要他有种不好的感觉的时候,他的身边总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不好的事情。有人称之为“预感”,朱笑天讨厌这种预感,这让他害怕。尤其是有警察介入的时候,这更让他心里发慌,有种胸闷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还没等他调整好思绪作好弄明白这件事的思想准备,那警察的脸就已经告诉他了。依娜出事了,有可能还被卷入了某种命案当中。这可不寻常,如果真的是一件严重的案子,为什么会派遣出来这么一位看起来混得并不好的警察来调查呢?朱笑天有些替这位可怜的小伙子难过,从他严重营养不良的身体可以推断出他在警局过得并不好。他应当属于常受人支配的类型,或许他有些小聪明,但他的聪明才智也往往会被那些看起来精明能干实际上却外强中干的人顶替掉。朱笑天能想到那些坐在办公室跷起二郎腿的胖警察的模样,他们此时一定坐在舒适的办公室内,等待着这个小伙子的报告。只是,很遗憾,朱笑天却不能告诉他什么,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对依娜一无所知。

他似乎并不急于离开。朱笑天起身,为他泡了一杯铁观音,他告诉他这个女人的事情。

10

依娜死了。朱笑天惊奇的是,他对此并不觉得惊讶,他总是半信半疑地预料到这事会发生。依娜是跳楼死的,从对面那栋楼粉红的天台上,呈自由落体状摔死的。依娜死的时候,穿的还是她那件墨绿色的连衣裙,摔在地上后,从她的身体内流淌出来的血,染红了她的裙子,再一次将她的墨绿与鲜红融为了一体。

朱笑天相信依娜的这种死法是刻意的,就如对面的天台被突然间刷成粉红色一样,都是一种刻意的行为。他突然间有一种预测,对面的那栋楼房,依娜应该就是房东,因为,只有她,才会有另一种眼光去发现与审视那种看起来并不和谐的美,而从她一次次沉迷于这种美之中,可以看出她对此很享受。

不过,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因为,他的确对她一无所知,尽管他为她虚构了一种身份,一个名字,以及一个凄美的故事。

瘦个子警察喝完了杯中的茶,对他说:“谢谢你的茶,跑了一上午,的确有些口渴了。不过,她真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只是,谁又能想到,她竟然是如此堕落呢?”

那个脖子上长满了粉刺的瘦个子警察,喝完了朱笑天的茶,走了。而朱笑天的心,却随着他的这句没有来由的话,也被带走了。在送他走出门,关上门的那一刻,朱笑天的胃开始抽搐。

11

站在阳台上,朱笑天的大脑在飞速地旋转。他不明白依娜——他的天使与女神——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而那个该死的瘦个子警察,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却没有告诉他,或者他认为这一切与他无关?太阳依旧没有出来,天空很低,压得朱笑天几乎透不过气来。天台上会不会好一些?朱笑天想起依娜常常在天台沉思,对于天台,不禁产生了一丝好奇。

晓钰依然没有回来,她去了哪里,朱笑天不知道。关上门,走进电梯,电梯直接把朱笑天送到楼顶的天台。这是二十楼的楼顶,站在上面,周围的建筑都收在了眼底。在天台上朱笑天的心胸也宽敞了不少。朱笑天这才有些明白,依娜为何常到天台上来了,或许她同此刻的他一样,也是因为胸闷?

只是,依娜,你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离开人间?朱笑天不是一名心理医生,无法探究其心理意义。但他相信,依娜这样的选择,一定会有她自己的理由。

朱笑天尝试着走到天台边缘,顿时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然而,一阵风吹来,让他不得不赶紧退缩回去,就在这时,他突然间看到了依娜,她就躺在地上,她那件墨绿色的长裙与她体内流淌出来的鲜血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无与伦比的图画,而更神奇的是,图画上的依娜,竟然冲他露出了笑脸……

惊诧许久,朱笑天还是决定去抓住这张可与蒙娜丽莎的微笑媲美的笑脸。他一步步重又走到天台的边缘,慢慢地伸出手去,捕捉这动人的灿烂……就在这时,突然间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凭他的感觉,这是一个女性的身体,她高耸的乳房顶在他的后背上,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朱笑天回过头一看,是侯晓钰,她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哭道:“你想干什么啊?你难道就这样狠心,扔下我一个人……”

原来,在朱笑天进入电梯的时候,侯晓钰刚好乘坐另一个电梯回来。她喊了他几句,朱笑天却因为在想心事,没有听到。她不放心,就跟了上来,却没想到,她刚上到天台,就看到他正向天台的边缘走去……朱笑天转过身,用手轻轻地擦掉她脸上的泪珠,冲她笑了笑说:“没事的,走,我们下去吧。”

12

游戏总算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尽管结尾有些草率,朱笑天还是收到了预约的款项。朱笑天把钱再一次通过邮政储蓄汇给岳父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朱笑天与侯晓钰分别返回公司,开始了正常的上班、下班。每天晚上,侯晓钰洗过澡进入卧室之后,朱笑天依然忙碌着拖地,洗侯晓钰换下来的衣服。一个月过后的一个星期天,就在朱笑天将要把对面的粉红天台以及天台上曾经出现过的那个女人遗忘的时候,岳父突然间打来了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侯晓钰,岳父在电话中对女儿说,由于朱笑天寄的钱比较及时,总算把岳母的病治好了。岳父还在电话中叮嘱女儿,说朱笑天是个很难得很负责任很有孝心的男人,对待岳母就像是亲生母亲一样,叫女儿一定要好好地与他过日子。

此时,侯晓钰才明白前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她流着眼泪坐在朱笑天的身旁,乞求朱笑天的原谅,说她误会他了,她不应该那样做,只是,她爱他实在太深,唯恐失去了他,当时才做出了一些傻事。

在她抽抽搭搭的叙述中,朱笑天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天侯晓钰敲開了对面的楼房,并且找到了依娜。当时的依娜刚刚被她以为能够托付终生而甘愿做其情妇许多年的某官员拋弃,伤心绝望过后,她把这位官员所送给她的东西都刻意地进行了破坏,包括那充满了暧昧情调的墙壁的颜色。她亲自动手,把墙壁粉刷成为粉红色,就是要告诫自己牢牢记住这种血红的教训。只是,感情这东西,不比其他事情,说忘记就忘记又谈何容易!每当心胸郁闷之时,她就会走到天台去吹吹风,希望能够让自己的心胸宽敞一些。侯晓钰不知道从哪里探听到这些消息,与依娜“谈判”的时候,更是步步紧逼,“你已经错过一次,就不应该再错一次了。这几天,你总是在天台出现,已经把我老公的魂魄都勾了去,一次看不到你,他就心神不宁,无法做事。我们在深圳打拼也不容易,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更不能因你而被毁灭……”侯晓钰声泪俱下,既是哀求,又是逼迫。

依娜怎会料到自己不经意的举措,会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她思考了许久,这才缓缓地对侯晓钰说:“你放心吧,我以后绝不会再在天台上出现……”

听完侯晓钰的叙述,朱笑天这才明白,原来他认为一切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竟然是因自己而起!只是,如此说来,依娜应该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但自己的脑海里为什么却没有一点关于她的印象?

突然间,朱笑天感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从沙发上跳起,跑进书房,拿出相机,然后跑到阳台上。是的,他要把对面的粉红天台拍摄下来,也算作是对依娜的唯一的一种记忆吧。然而,当他调好焦距的时候,这才发现,对面的天台已被粉刷成了另一种颜色。

特约编辑 梁 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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