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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批评叶文艺报曳野文也不足冶之后

2013-04-29阎纲

读书文摘 2013年9期
关键词:党八股按语文艺报

阎纲

1958年1月26日出版的《文艺报》第二期上,毛泽东亲手推出《再批判》特辑,把反右的火力煽得更旺。他不但改写标题,而且对原按语大动干戈,批评道:“按语较沉闷,政治性不足。你们是文学家,文也不足。不足以唤起读(者)的注目。”同时批评《文艺报》正副主编们的文风:“近来文风有了改进,就这篇按语说来,则尚未。”“用字太硬,用语太直,形容词太凶,效果反而不大,甚至使人不愿看下去。宜加注意。”

主编张光年慌了手脚,出版《再批判》特辑并大肆宣传的同时,不得不把改进文风的问题提到日程上来。

编辑部大会上,张光年极度兴奋,继而紧张、沉重,说他对自己的文风很不满意,肚子里的货色少,写出来的文章空,一片衷忱,满纸呆相,相当苦闷。又说,我们《文艺报》说空话、发空论的文章不少,洋八股、党八股积重难返,问题相当普遍,现在毛泽东批评我们“文也不足”,我再也坐不住了。

张光年决定召开大型座谈会,广泛邀集知名作家,为改造文风大造声势。

会前,张光年不知怎么弄到一份内部资料《毛主席论文风》(供学习打印稿,不外传,阅后收回),其中除了摘录毛泽东《反对党八股》里批评空话连篇、言之无物,装腔作势、借以吓人,无的放矢、不看对象,语言无味、像个瘪三,甲乙丙丁、开中药铺种种现象的生动言论之外,重点收入了他有关文风的最新批示和讲话,很觉新鲜,编辑部如获至宝。

据我的回忆,《毛主席论文风》主要的内容是两部分。一部分选自1956年初出版的《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部分选自1958年1月最新的党内文件《工作方法六十条(草案)》。

编选《高潮》一书,毛泽东非常满意。编书时,毛泽东写了104条按语,并对其中大部分文章的题目作了精心的修改,密密麻麻,像老师改作文一样,例如:把《大泉山怎样由荒凉的土山成为绿树成荫、花果满山》改为《看,大泉山变了样子!》;《今年互助组的新情况和新问题——黑龙江省讷河县平房、双泉、五福三个村互助组情况调查》改为《新情况和新问题》;《锦县晓光农业生产合作社克服困难搞好生产的经验》改为《一个被人讥笑的穷合作社》;《昆山县西宿乡的党支部是怎样领导全乡走向合作化的》改为《这个乡两年就合作化了》;《安阳县南崔庄的党支部依靠贫农带头办社,实现了全村合作化》改为《谁说鸡毛不能上天》;《萍乡县年丰乡易瑞生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巩固和扩大》改为《一个模范合作社》等。

难怪,毛泽东把张光年起草的长长的题目一斧子砍下去,只留下最后“再批判”三个字,仅仅三个字,成为文人头上的紧箍咒,一切言者望而生畏的文字狱的符号。

毛泽东为《合作社的政治工作》一文写了以下的按语:

这篇文章写得很好……文字也好,使人一看就懂,没有党八股气。在这里要请读者注意,我们的许多同志,在写文章的时候,十分爱好党八股,不生动,不形象,使人看了头痛。也不讲究文法和修辞,爱好一种半文言半白话的体裁,有时废话连篇,有时又尽量简古,好像他们是立志要让读者受苦似的。本书所收到的一百七十多篇文章,有不少篇是带有浓厚的党八股气的。经过几次修改,才使它们较为好读。虽然如此,还有少数作品仍然有些晦涩难懂。仅仅因为它们的内容重要,所以选录了。哪一年能使我们少看一点令人头痛的党八股呢?这就要求我们的报纸和刊物的编辑同志注意这件事,向作者提出写生动和通顺的文章的要求,并且自己动手帮作者修改文章。

毛泽东的《工作方法六十条(草案)》,成稿于1958年初,目的是反击“右派”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直接针对周恩来等的“反冒进”,为其策划的“大跃进运动”造势。《毛主席论文风》收录了以下的条目:

(三十二)开会的方法应当是材料和观点的统一。把材料和观点割断,讲材料的时候没有观点,讲观点的时候没有材料,材料和观点互不联系,这是很坏的方法。只提出一大堆材料,不提出自己的观点,不说明赞成什么反对什么,这种方法更坏。要学会用材料说明自己的观点。必须要有材料,但是一定要有明确的观点去统率这些材料。材料不要多,能够说明问题就行,解剖一个或者几个麻雀就够了,不需要很多。自己应当掌握丰富的材料,但是在会上只需要拿出典型性的。必须懂得,开会同写大著作是有区别的。

(三十三)一般说来,不要在几小时内使人接受一大堆材料,一大堆观点,而这些材料和观点又是人们平素不大接触的。一年要找几次机会,让那些平素不大接触本行事务的人们,接触本行事务,给以适合需要的原始材料或者半成品。不要在一个早上突如其来地把完成品摆在别人面前。要下些毛毛雨,不要在几小时内下几百公厘的倾盆大雨。“强迫受训”的制度必须尽可能废除,“强迫签字”的办法必须尽可能减少。要彼此有共同的语言,必须先有必要的共同的情报知识。

(三十七)文章和文件都应当具有这样三种性质:准确性、鲜明性、生动性。准确性属于概念、判断和推理问题,这些都是逻辑问题。鲜明和生动性,除了逻辑问题以外,还有词章问题。现在许多文件的缺点是:第一,概念不明确;第二,判断不恰当;第三,使用概念和判断进行推理的时候又缺乏逻辑性;第四,不讲究词章。看这种文件是一场大灾难,耗费精力又少有所得。一定要改变这种不良的风气。作经济工作的同志在起草文件的时候,不但要注意准确性,还要注意鲜明性和生动性。不要以为这只是语文教师的事情,大老爷用不着去管。重要的文件不要委托二把手、三把手写,要自己动手,或者合作起来做。

(三十八)不可以一切依赖秘书,或者“二排议员”。要以自己动手为主,别人帮助为辅。不要让秘书制度成为一般制度,不应当设秘书的人不许设秘书。一切依赖秘书,这是革命意志衰退的一种表现。

(三十九)学点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

(四十)学点哲学和政治经济学。

(四十一)学点历史和法学。

(四十二)学点文学。

(四十三)学点文法和逻辑。

毛泽东主席不愧为文章大家。

毛泽东关于文风的言论,生动幽默,但绵里藏针,特别是对于操八股腔上瘾的官员,说好听些,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说厉害些,当头一棒、心惊胆战。

“准确性、鲜明性、生动性”,“观点和材料的统一”这两条,映入我的脑海,五十四年了,于今不忘。

张光年让我们带上《毛主席论文风》等有关资料,分头邀请他点名的“名师”与会。拜望老舍,是我终生的幸事。

文联大楼中国作家协会的对面,是灯市西口,再往里,是丰富胡同19号,老舍的寓所。老舍家离文联大楼很近,安步当车,来来往往,开会或看演出,我常遇见。在礼堂看演出,他靠在舞台对面的后墙上,双手固定在拐棍上,聚精会神,面带微笑,问他对我们秦腔的印象,“是鲁迅题写的‘古调独弹吗?”说他喜欢,他对地方戏很熟悉。老舍非常随和,微笑永远挂在脸上,是个能让你亲近的小老头。

进得家门,满院子的花儿,像是要迎上来包围客人似的,进到客厅,仍然是花的世界。老舍就便谈起花儿来,说报纸的副刊就是一束花,是正席之前的拼盘,正餐上来之前先上拼盘,什样锦,一菜一个样儿,边吃边喝边聊,引人入胜。副刊以杂文为主,杂文也是花儿,五颜六色。(言下之意,神态各异的文学艺术何尝不是如此?此刻我想起,难怪老舍正面墙上悬挂着他自己诗句做的对联:“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后心愿半庭花。”)

文风问题使他兴奋起来,滔滔不绝。我说,《茶馆》彩排,聚讼纷纭,包括领导人之间,褒贬相去甚远,也有主张禁演的,理由是《茶馆》为封建社会唱挽歌,遗老遗少满台飞,没有什么进步意义。我们《文艺报》可喜欢《茶馆》了,张光年说:“《茶馆》,好剧本啊!”单看《茶馆》语言文风,就很绝,声声入耳,全身舒坦,什么“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不小吗?”“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看多么邪门,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动!”难怪李健吾说:“老舍真厉害,用最简练的语言,最简练的动作!”陈白尘说:“全剧3万字,写了50年,70多个人物,精炼的程度真是惊人!”

老舍冲着我微笑,耐心地听着,然后说了句:《茶馆》这会儿正排练,准备上演。

我转达编辑部的意见,请老舍出面主持会议,他满口答应。他问还有谁参加,我介绍一位他点一下头,当听到侯宝林也在邀请之列时,老舍笑了,连说“好!好!好!”接着说:侯宝林的相声倡导普通话,主张说话简练,不嗦,他说:“说话嗦,这是个最大的问题。”他的《北京话》,说的就是文风,称赞普通话干脆、流利,是这个味儿……说着说着,学将起来:

“三轮!”“去哪?”“东单!”“五毛!”“三毛!”“四毛,多了不要!”“站住,拉了!”

又举侯宝林相声的例子说:河南话更简练、更干脆:

“谁?”“我!”“嘛?”“尿!”

老舍只在脸上绽开花朵,我却笑得不亦乐乎。

侯宝林,家住北海后门东官房一带,我登门求见。提起文风,侯宝林饶有兴趣,每举一例,我笑一阵,有时失相,前仰后合,他却正襟危坐、一本正经。他表示极愿意到会。后来下乡,没有来成。

虽然《再批判》狼烟再起,作家们对文风问题依然饶有兴味,猜想此举是上面的意思,也许领导的兴趣逐渐要向创作方面倾斜。开会讨论文风,作家没有不热烈拥护的,都说文风早应该好好改造一番了。

会议地点设在文联大楼地下室的文艺茶座(“文艺茶座”在1957年时是《文艺报》杂文专栏的栏目名),开会时间:1958年2月15日下午。

座谈会的起因虽然是毛泽东修改《再批判·按语》时对文风问题提出严厉的批评:“按语较沉闷,政治性不足。你们是文学家,文也不足。不足以唤起读者注目。近来文风有了改进,就这篇按语说来,则尚未。题目太长,‘再批判三字就够了。请你们斟酌一下。”又补充写道:“用字太硬,用语太直,形容词太凶,效果反而不大,甚至使人不愿看下去。宜加注意。”但是,在会上,这些话不便公开,只能由张光年在会上发言时,迂回地引述了一下信的内容,公开发表时另写了一稿,注明“书面发言”。张光年的“书面发言”十分巧妙:“评论文章,首先要求判断准确,言之有理,有说服力。文章写得生动些,群众化些,才能在群众中产生应有的效果。可是返躬自省,很惭愧。我们写文章,政治性不足。我们是搞文学的,文也不足。我们的文章平淡无味,不足以引起读者注目。我们拿起笔来打敌人的时候,往往用语太直,用字太硬,形容词太凶,离开‘恶毒的诽谤、‘猖狂的进攻之类的词句,似乎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字面上尖锐,实际上没有力量。这说明我们的头脑僵得很,我们还没有从教条主义、党八股的束缚中完全解放出来。因此,需要整风。今天的会,请了好些名师来,帮助我们这些文风上毛病很重的人来一次整风。”经过巧妙的渗透,忠实地传达了毛泽东关于文风的警告。

出席会议的“名师”是:老舍、臧克家、赵树理、叶圣陶、谢冰心、方令孺、宗白华、林庚、吴组缃、陈白尘、朱光潜、王瑶、郭小川、胡可、陈冰夷、李希凡、戴不凡、张真、凤子、张光年、侯金镜、陈笑雨。

老舍说:“要为人民服务,就得说人民的话,写出来人民看得懂,爱看。”臧克家说:“毛主席写文章、说话都不落常套。他不说‘社会主义一定胜利,而说‘东风压倒西风。他不说‘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而说‘我们社会主义阵营也应有个头,这个头就是苏联。这样说法生动新鲜而又活泼。‘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些话情意俱到,多么富有文学意味!”赵树理说:群众把“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唱成“自由之神在宗清阁上。”说侯宝林这样讽刺早期电影里的国语对白(学侯的腔调):“天哪,你让我怎么办哪!”“好,好,我已经知道你的心里,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你的要求!”(众大笑)老舍说:在苏联告别宴会上,一定让我讲话,我说我是家里最落后的人,拿俄语来说,孩子们全会,就我不会,他们笑我,我只好说:“我是北京市中苏友好协会的副会长!”这下子才恢复了父亲的尊严,上台拥抱我。如果我上去说“为什么什么而斗争”,人家不能不鼓掌,但多少有点“鼓”不由衷吧!(众大笑,长时间的活跃)吴组缃编了几句念给大家:“四大皆空,一窍不通。装模作样,言不由衷。词句别扭,章法雷同。废话连篇,术语无穷。千山万水,雾闭云封。”朱光潜在谈话里专门批评了“洋八股”。

1958年年初,反右斗争仍在残酷地进行中,《文艺报》刚刚发表《再批判》,意味着又一次批斗高潮即将到来,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插进来一场新战斗:破除八股、解放文风。当然,党八股、八股腔,人人憎恶,该反,但目前尤其突出政治,“无穷无尽政治家,政也不足。”谨防喧宾夺主。可是,毛泽东信中点名批评《文艺报》“文也不足”,“近来文风有了改进,就这篇按语说来,则尚未。”张光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三位主编即刻报请周扬给予配合,想学延安时期“反对党八股”以整顿学风和党风那样,对党八股进行再批判,也来它一番轰动。然而,不是时候!1958年当时,反右压倒一切,《文艺报》此次会议虽然轰动一时,结果却难以深入。反右斗争如火如荼,“八股调”式的讨伐反而吃香,大报大刊上的文章求“狠”不求“准”,不但置“准确、鲜明、生动”于不顾,而且“用字太硬,用语太直,形容词太凶”来得更硬、更凶,“观点”比什么都重要,哪里顾得上什么“材料”、什么“文风”!

毛泽东借《再批判》的文风引爆,一大片作家应声倒下。

毛泽东一生反对“八股”腔,更反对“党八股”,他的口才和文风了得!貌似平常人说说笑笑,生动之极,但话里有话,叫你哭笑不得;锋芒毕露,语多诙谐,却像重锤击脑,吓得人半天抬不起头来。

毛泽东在紧急“反反冒进”的会议期间,拿丁玲等开刀,借“再批判”加码,借毛氏文风推波助澜,霸气十足,令人丧胆,成心把火烧得更旺,事情闹得更大,以期在全国范围内进一步扩大反右斗争的成果,然后在全国更大的范围内顺流而下发动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大跃进”。

大跃进时期,经过全民大饥荒,进入历史的大倒退。

(选自《炎黄春秋》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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