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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朝鲜李睟光 《芝峰类说》对王世贞诗学的接受

2013-04-06杜慧月

关键词:艺苑王世贞乐府

杜慧月

(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河南焦作454000)

一、引言

李睟光 (1563—1628),字润卿,号芝峰,是朝鲜李朝百科全书式的文人学者,所著《芝峰类说》为一部类书,涉及内容颇广,其中卷八至卷十四“文章部”中包含了丰富的诗评,囊括诗歌创作、鉴赏、批评等诸多方面,并大量引用明人著作,如王世贞《弇州四部稿》、杨慎《升庵集》、蒋一葵《尧山堂外纪》、高棅《唐诗品汇》、冯惟讷《古诗纪》、张之象《古诗类苑》、唐汝询《唐诗解》、俞安期《唐类函》等。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李睟光征引王世贞诗论所体现出的他对王氏诗学的接受。王世贞 (1526—1590)为明代文坛巨擘,后七子领袖,主张文必西汉、诗必盛唐。李睟光晚生王世贞37年,曾3次出使明朝,并撰有《朝天录》、《续朝天录》。观其《芝峰集》、《芝峰类说》,未见李氏与王世贞或同时代明朝文人的直接来往,其原因不外“人臣无外交”,或如张维《行状》所言:“公凡三聘上国,冰蘗自厉,如书籍香药,丝毫无所近”[1]附录卷一,书籍为官方所禁,使臣需洁身自爱。虽然官方禁止民间的书籍交流或贸易,但朝鲜与明朝时通往来,许多书籍还是随着朝鲜使臣被带入其国,尤其是16世纪之后,在朝鲜产生了几乎与中国同步的影响。王世贞作为后七子的代表人物,名高望重,声力义气足以鼓吹天下,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感慨弇州四部之集盛行海内,殊不知在遥远的朝鲜,《弇州山人四部稿》也是家传户诵,朝鲜文人多有庋藏,其诗文创作及诗学主张影响深远,如早于李睟光或与其同时代的李滉、柳梦寅、吴亿龄、李廷龟、申钦、许筠等人,在其文集中皆有对王世贞及其著作的记载或评论。

《芝峰类说》中常称“王弇州曰”、 “王世贞曰”,考其出处,其引文多出自《弇州山人四部稿》或《艺苑卮言》 (《艺苑卮言》收入《四部稿》中,但朝鲜亦有单行本传入,李睟光所引王世贞说,或出《艺苑卮言》,或出《四部稿》,未言是否为单行本)。王世贞与前七子主张略同,论诗宗唐抑宋,认为大历以下诗、东京以下文,皆萎靡黯淡。李朝前期诗坛,沿袭高丽旧习,以宗主江西诗派为主流风尚,直至宣祖朝“三唐诗人”崔庆昌、白光勋、李达的出现,学唐之风才逐渐蔓延开来。大约是中朝文学交流在16世纪前期不够深入的缘故,这比明朝诗坛的宗唐风气来得要迟得多。李睟光适逢两国典籍传播的鼎盛之时,在朝鲜诗坛对明朝诗坛亦步亦趋的背景下,李睟光对王世贞的诗学主张,亦有较多认同,朝鲜诗坛从宗宋转向学唐,李睟光功不可没。二人学问都以博赡见长,著述繁富,不主一家,与李睟光同时代的朝鲜诗人柳梦寅在《於于野谈》中记载一个传说,言王世贞家有五室,妻居中堂,四屋分藏儒、仙、佛、诗文籍,且各置一妾,分别接待儒客、道客、释客、诗家,夸诞的传闻中,可见朝鲜文人对王世贞学问规模的崇拜。李睟光和王世贞一样,都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虽然二人学术底色不同,前者长于理学,后者长于史学,但却是出门合辙,在对待程朱理学的臧否之异中,见出其相通的趋向:前者从性理学出发开拓出实学的进路,后者从阳明学及史学出发重视事功和实务。李睟光尊宋儒而轻宋诗,在诗歌的宗唐上,与王世贞桴鼓相应,形成了一个交集。本文拟从《芝峰类说》对《弇州山人四部稿》、《艺苑卮言》的征引入手,探察李睟光对王世贞诗学的接受,藉此亦可窥出当时的朝鲜文坛对明代诗学的接受。

二、宗唐与抑宋

前后七子论诗,皆受严羽《沧浪诗话》启发,以汉魏、盛唐为第一义。汉魏诗无声无色,需神与境会方可至之,故学诗必以盛唐为宗。王世贞主张“师匠宜高,捃拾宜博”[2]卷一四四,对于大历、贞元以后的诗歌,认为方足覆瓿而已。朝鲜宣祖时代,学唐之风刚刚自士林兴起,诗坛有了宗唐宗宋之争,李睟光明确表现出对王世贞诗宗盛唐的共鸣,试看朝鲜文人对其诗风的评论,如车天辂《跋芝峰先生卷后》云: “先生之诗,学盛唐而为也。”[1]卷十三张维 《芝峰集序》云:“其为诗,常疾世俗佻儇噭噪之习,必以唐诸名家为法则……五山车天辂、南窗金玄成亦以为格高语妙,句圆意活,优入盛唐阃域。”[1]除了在创作上师法盛唐之外,李睟光还曾择选高棅《唐诗品汇》编为《唐诗汇选》,其序云:“余平生无所嗜,所嗜唯诗,而于唐最偏嗜焉……但世或有嗜晩唐,而不识始盛唐之为可嗜,惑矣。如《正音》、《鼓吹》、《三体》等编,亦多主晩唐,或失之太简。而唯《品汇》之选,所取颇广,分门甚精,视诸家为胜,第编帙似夥,学者病之。余尝择其中尤隽永者为八卷,命曰《唐诗汇选》。”[1]卷二一

盛唐诗何以更值得学诗者取法?李睟光引王氏语曰:“王弇州云:‘盛唐之于诗也,其气完,其声铿以平,其色丽以雅,其意融而无迹。今之操觚者,窃元和、长庆之余似而祖述之,气则漓矣,意纤然露矣,歌之无声也,目之无色也。彼犹不自悟悔,而且高举阔视,曰:吾何以盛唐为哉?’余谓此言正中时病,弇州盖以盛唐为则,而亦未至焉者也。”[3]卷九王世贞语见其《徐汝思诗集序》,他讥讽那些师法中晚唐诗歌的人,标举盛唐诗兼具气、声、色、意。这些源自直觉体验无从把捉的个人感受,成了诗歌评论的法则。盛唐代表着丰神情韵,失却这一品格的中晚唐诗,自然在弃绝之列。这与变风、变雅象征着周王室衰颓的历史寓意不同,王世贞不满长庆以降诗,不是缘于朝政国事的治乱盛衰,而是缘于其声、色、气、骨的凋丧。李睟光接受了王氏之论:“赵嘏七言律中,唯‘长笛一声人倚楼’一句为古今脍炙,而他作则无可观。王弇州言:‘晚唐诗如山雨欲来风满楼、长笛一声人倚楼皆佳,然读之便知非长庆以前语。’亦信矣。”[3]卷九许浑、赵嘏承袭了大历后的诗歌风气,穷笔于楼阁烟水,气势衰飒,故为王世贞所讥。李朝学唐自三唐诗人崔庆昌、白光勋、李达始,但他们多学晚唐清苦之词,李睟光接受王世贞诗学,也是对当时朝鲜学唐风尚的反拨。

在王世贞这里,盛唐不只是时间上的盛唐,更是风格上的盛唐。所以,他对杜诗的瑕疵亦不稍宽贷,认为盛唐诗亦非尽善, 《艺苑卮言》云杜诗“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有颇无关涉、为韵所强之弊,李睟光认同其说,且云“余谓世间一种人不解利病,概谓古作皆善,并其不好处好之,率以为法,惑矣。此等疵病,今人指摘之,则必无信之者矣”[3]卷九。显然,对于王世贞、李睟光而言,盛唐诗是诗歌艺术的最高境界,它代表着一种气象、一种格调、一种法度,但却是圆融无迹的,有法而无法,格调中见神韵。可以说,他们共同接纳了严沧浪的诗学遗产。

李睟光对盛唐之推崇与王世贞如出一辙,但对于初唐和晚唐诗,他并非完全弃绝,而持一种相对宽容的态度,这可能与其学问的博大有关。《芝峰类说》中的诗评介于类书和诗话之间,大多先抄撮名家诗论,再附加自己的案语,所以和《艺苑卮言》的独抒己见相比,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初唐诗在李睟光看来,也自有其长处,他谈到学诗时曾说:“五七言律,当法始唐;七言古诗、绝句,当法盛唐。”[1]卷二三其《别录·跋》云:“颇阅古今诸集,尤好始、盛唐诗法。”[1]卷二十《诗说赞》云:“始、盛为宗,晚、宋为下。”[1]卷二一以上皆以初唐与盛唐相提并论,显然较王世贞取径更广。同样,李睟光虽主张“始、盛为宗,晚 (即晚唐)、宋为下”,但其《晚唐诗赞》认为晚唐“或奇而烨,或卑而弱,众体杂出,尚有品格”[1]卷二一,《唐诗汇选序》云“譬之于味,始盛之诗,其犹八珍脍炙;而晚唐之作,亦犹禁脔之味,其可嗜一也”[1]卷二一,《诗说》亦云“逮晚唐则又变而杂体并兴,词气萎弱,间或剽窃陈言,令人生厌,然比之于宋,体格亦自别矣”[1]卷二一。毋庸讳言,在李睟光看来,晚唐诗自有可取之处,虽不能与盛唐诗相比,亦是令人喜爱的,但后世之人一叶障目,以晚唐诗之萎弱而否定唐诗,使盛唐诗亦泯灭其中,却是李氏不能接受的。

王世贞、李睟光皆以盛唐诗为典范,因此,对于最能体现盛唐气象的李白和杜甫自然少不了分析评骘。《沧浪诗话》分别以飘逸和沉郁概括李杜诗,言李杜不当优劣,因为各有所长,皆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泥于形迹者岂能窥其玄奥?严羽虽如此说,却恰恰引发了李杜优劣之论,后世学盛唐诗者,辨析李杜优劣,适成其重要法门。王世贞和李睟光都有大量文字涉及此一问题,无论是音义、词语、句意的考辨,还是体制、格调、风味的品鉴,在严羽看来难以句分字析的李杜诗篇,常常被二人拿来,比较其字法、句法、篇法。李睟光曰:“王弇州曰:‘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此则与杜而抑李也。又曰:‘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此则与李而抑杜也。又曰: ‘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不足多法。’此则两抑之。然弇州于李杜扬之者固多矣,今不尽录。”[3]卷九《芝峰类说》中论及李杜优劣者比比皆是,且多在王世贞论断基础上点染一二,这些擘肌析理的比较,显然是想为朝鲜学唐诗者提供一个完美的样板。因此,尽管李睟光评李白曰“天仙之词,如马脱羁,卓不可追,万古宗师”[1]卷二一,评杜甫曰 “浩浩冥海,龙拏鲸骇。雄跨百代,与李作配”[1]卷二一,以俊逸高畅的李白为天上谪仙,以奇拔沉雄的杜甫为人间知音,时而言杜逊于李,时而言李不及杜,《芝峰类说》中类似的抵牾破碎处所在多有,但整体上并未打破严羽的李杜不当优劣之论。

宋人学唐,以杜甫为祖,王世贞学唐,亦推崇杜甫。然师法杜甫又有大历前后之别。尤其是黄庭坚,特重杜甫漂泊西南之夔州诗;而王世贞论杜诗,重大历以前,故其对黄庭坚多有讥议。黄庭坚学古人诗,有“点铁成金”之说,王世贞嘲谑其“点金作铁”,李睟光许之:“李白诗:‘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山谷用之曰: ‘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王世贞谓:‘此只改二字,而丑态毕见,真点金作铁手也。’斯言非过矣。”[3]卷九黄庭坚本欲不同流俗,却自古人陈言中用力,难免王世贞讥之。相较而言,王世贞颇称苏轼之诗,同样是学杜,苏、黄师承却自不同,李睟光引其说曰:“王世贞曰:‘子瞻多用事,从老杜五言古诗排律中来;鲁直用拗句法,从老杜歌行中来。’信斯言也。宋以后诗,概以老杜为祖耳。”[3]卷九王世贞又言王安石学杜曰“介甫用生重字力于七言绝句及颔联内,亦从老杜律中来”[2]卷一四七,还指责王安石“一鸟不鸣山更幽”丧失趣味,见出宋人之可笑。对于黄庭坚的点金作铁、化奇为朽,以及王安石的拘挛补衲、忌讳弥多,李睟光和王世贞所见略同;但对于苏轼,李睟光并未表现出王世贞一样的宽容。王世贞曾言苏、黄、王学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2]卷一四七,彼此有高下之别,钱谦益也说“元美病亟,刘子威往视之,见其手子瞻集不置,其序弇州续集云云,而犹有高出子瞻之语”[4];但李睟光对宋诗则一概抹杀:“王弇州曰:‘诗格变自苏黄,固也。黄意不满苏,直欲凌其上,然不如苏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陈。’余谓此可定其优劣矣。闻弇州晚年最喜苏诗与乐天云。”[3]卷九表面上对王世贞之论不置可否,实则表现出对宋诗求巧反拙、欲新却陈的不屑。李睟光言宋诗“专主议论,其诗也文,用功虽勤,意兴不存”[1]卷二一,又言“唐以上人意趣自高,欲卑不得;宋以下人气格自卑,欲高不得”[3]卷九。当时的明朝诗坛,学唐已经烂熟,王世贞晚年的纠偏可谓适得其宜;而朝鲜诗坛刚刚从对江西诗的亦步亦趋中走出,不决绝则不足以振聋发聩,李睟光对苏轼诗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

三、气格与诗法

王世贞论诗重“格调”,在明“七子”中可谓由来已久。郭绍虞在《神韵与格调》一文中指出,李东阳是格调说的先声,李梦阳是格调说的中心,何景明是格调说的转变,而王世贞则有一些近于性灵神韵的见解。 “七子”诗说绕不开“格调”二字,之所以如此,要追溯到《沧浪诗话》。严羽重妙悟和兴趣,推崇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境界,但他强调以盛唐诗为第一要义,则使其不自觉地在神韵说的骨干之外,加了一层格调说的外衣。“七子”推尊盛唐诗,免不了堕入严沧浪的泥淖,才弱者徒以“格调”为言,斤斤于法度之间;而才盛者则能自沧浪之表入其里,把格调和神韵、性灵结合起来,王世贞便是这样。《艺苑卮言》曰“才生思,思生调,调生格,思即才之用,调即思之境,格即调之界”[2]卷一四四,把才思作为格调的基础。

李睟光论诗亦是如此,其《诗说赞》云:“先论才气,次观韵格。不取其肉,唯取其骨。”[1]卷二一“才气”和“韵格”合起来,可简称“气格”,《芝峰类说》中便多以“气格”论诗。“气格”除了可理解为“才气”和“韵格”外,还可理解为“气象”和“格调”。从语源上讲,皎然《诗式》有云“语与兴驱,势逐情起,不由作意,气格自高”[5],但《沧浪诗话·诗辨》中所谓“格力”和“气象”似乎才是“气格”说的出处。王世贞以“气格”论诗,主要见于其所编《明诗评》,以“气格”作为评判明代诗人的主要尺度。明人学唐,品鉴唐诗更要求以“气格”论之。李睟光有鉴于此,对王氏之论多有评点,如:“元微之《连昌宫辞》,王弇州以为胜《长恨歌》,余谓弇州此说盖以气格而言,然乐天《长恨歌》模写如画,可谓曲尽,二诗优劣,恐未易言。”[3]卷九又如:“王弇州曰:‘许浑、郑谷,厌厌有就泉下意,浑差有思句,故胜之。’余谓弇州取气格,故评论如此。世之人有舍盛唐以上而追慕许、郑以下,竭力驰骋为不可几及者,其可怜已。”[3]卷九莫非李睟光自相矛盾,于此等处反对“气格”之说?非也。王世贞言“浑差有思句”,是认为许浑诗的格调有才思作底蕴, “调即思之境”,此乃其胜于郑谷之处。与王世贞以才思作为格调的基础不同,李睟光虽也以“才气”、“韵格”并言,但他似乎更多地强调“气象”,如其《唐诗汇选序》云:“夫诗道至唐大备,而数百年间体式屡变,气格渐下,故有始盛中晩之分。所谓晩唐,则众体杂出,疵病不掩,然论其品格,犹不失为唐。”[1]卷二一“气格”何以得之?李氏仍是以顿悟、初盛唐诗为其法,通过揣摩、研习,达到初盛唐诗的境界。

李睟光崇尚初盛唐诗法,其《芝峰类说》卷九专论“诗法”,明显有王世贞的影响痕迹。王氏重诗歌之声偶、用韵、用语、用事等,李睟光时引其说。论声偶如:“王世贞曰:‘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信哉斯言也。”[3]论用韵、用语、用事如:“王弇州曰:‘勿和韵,勿拈险韵,勿用旁韵,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强造语,勿用大历以后事。’此可为法。”[3]李睟光特意拈出王世贞“勿用旁韵”之说,结合朝鲜诗人创作之弊,加以申论:“古人为诗,首句或押旁韵,而篇中则绝无散押者。我东词人,虽绝句多用旁韵,余甚病之。王世贞以勿押旁韵为戒,学者不可不察。”[3]王世贞又言拗体不当用,王维七律多用拗体,不可学;在王世贞的基础上,李睟光又提出“用字平仄”与“用律平仄”的拗体之别: “王世贞言:‘摩诘七言律,一二首外,多用仄法,不足学也。’此言似然矣。”[3]又:“王摩诘律诗‘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云云,岑嘉州诗‘娇歌急管杂青丝,银烛金尊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辞’云云,王世贞以为皆拗体。以此言之,今人知用字平仄之为拗体,而不知用律平仄之为拗体也。”[3]李睟光特意提出的“用律平仄”,已不是一句中字词的拗折,而是句与句、联与联之间的问题,牵涉到律诗中的拗调,其论学诗法度之细密由此可见。

以法度学诗,只是第二义,是达到化境的津筏。真正的化境在于“神与境会”,超越声色的汉魏古诗,便是只能以心去感悟的。王世贞在《沧浪诗话》“妙悟”说的基础上,指出“师古”的最高境界是“师心”。他表面上尊盛唐,实际上亦崇汉魏,因为盛唐诗可以法度得之,而汉魏诗则唯有神会而已。和王世贞一样,李睟光对严羽的“妙悟”说亦颇为认同,其《别录·跋》对于初盛唐诗法的学习提出“苟非沉潜玩索,顿悟妙境,则固不足道”[1]卷二十。《诗说》亦认为:“学盛唐不懈则可以出汉魏以及乎古,学宋而益下则益无以复正始,而宋亦不可能矣。噫!苟非沉潜妙诣,顿悟独得者,曷足以兴此?”[1]卷二一他又跳出汉魏与盛唐之别,把王世贞之语推而广之,认为凡效法古人诗文皆以师心为追求:“王世贞言:‘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无歧级可寻,无色声可指。’余谓非独西京、建安,凡诗文皆然。若不如此,则未可谓至者也。”[3]卷九学习古人当专习凝领,最后归之于心匠,只有将“师古”与“师心”相结合,方可随物赋形,神与境会。

四、论乐府

王世贞长于乐府,且以“本色”论乐府,认为乐府不当“涉议论”,并在《艺苑卮言》中以此标准批评李东阳《拟古乐府》。李睟光认同其说,并将此推广到所有的诗歌体裁,这明显是对宋诗主议论的反动。王世贞晚年对此论颇有追悔之意,李睟光未言,可能其反对以议论入诗较王氏更为激烈。如:“何元朗云:‘乐府以扬厉为工,诗余以婉丽为美。’王世贞云:‘拟古乐府务寻本色,一涉议论,更是鬼道。’又云: ‘唐人词集曰《兰畹》,盖取其香而弱也。’余谓一涉议论,便是鬼道。凡诗皆然,不但乐府而已。”[3]卷十又:“李东阳曰:‘汉魏间乐府歌辞质而不俚,腴而不艳,有古诗言志依永之遗意。嗣是以还,作者代出,然或重袭故常,或无复本义,李太白才调虽高,题兴义多仍其旧,延至于今。此学之废亦久矣。’余谓此言是。但其所自为拟古乐府诸篇虽或有警句,未免俳优强作之态,决非本色。王世贞云:‘李文正为古乐府一史断耳。’”[3]卷十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指出世俗之人往往奉《艺苑卮言》为金科玉条,而置“元美晚年之定论”而不谈。所谓“晚年定论”,便包括王世贞晚年对《艺苑卮言》论李东阳乐府的反思。王世贞《书李西涯古乐府后》曰:“吾向者妄谓乐府发自性情,规沿风雅,大篇贵朴,天然浑成;小语虽巧,勿离本色。以故于李宾之拟古乐府,病其太涉议论,过尔抑剪,以为十不得一。自今观之,亦何可少?夫其奇旨创造,名语迭出,纵不可被之管弦,自是天地间一种文字。若使字字求谐于《房中》《铙吹》之调,取其声语断烂者而模仿之,以为乐府在是,毋亦西子之颦,邯郸之步而已。”[6]此文收入王世贞晚年著述《读书后》,钱谦益一向以前后七子复古之学为窜窃剽贼,王世贞晚年的这一转变,似乎颇得其心,在《列朝诗集小传·李东阳传》后,抄录王氏此文,但却平白增添了一些文字,曰:“余作《艺苑卮言》时,年未四十,方与于鳞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未为定论……姑随事改正,勿令多误后人而已。”[4]钱氏所谓“弇州晚年定论”即指此。钱谦益篡改了王世贞的文字,引起后世学者纭纭纷争,但王世贞晚年的文学观念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对于宋诗便采取了比较温和的态度,提出“用宋”(王世贞《宋诗选序》语)甚至“浑身入宋” (王夫之《明诗评选》语),文章颇得苏轼之风,无复早年摹秦仿汉之习。《书李西涯乐府后》中所说的摹仿断烂之失,乃困扰前后七子甚或明代诗学的主要问题,复古中如何求得新变,王世贞的晚年转变给人以莫大的启示。可惜对于这一点,李睟光完全忽视了,他所接受的,主要还是以《艺苑卮言》为代表的王世贞早年的诗学观念。

五、结语

《芝峰类说》征引王世贞说四十余条,主要表现在宗唐与抑宋、气格与诗法、论乐府等方面。李睟光虽然对王世贞有引申、有变通、有异议,但整体而言,他接受了王世贞的主要诗学论点。这其实是当时朝鲜诗坛与明代诗坛亦步亦趋的缩影,它是中朝文学交流的深化带来的。李朝前期,朝鲜犹沿高丽诗坛宗宋之习,江西诗派具有决定性影响。万历年间中朝使节的频繁往来,明朝诗学迅即在朝鲜播种并开花结果,学唐蔚然成风,王世贞著述在朝鲜士大夫中也广为流传。通过《芝峰类说》这一标本,我们可以看到晚明时期王世贞的朝鲜影像。李睟光对王世贞的诸多观点颇多认同,但对其亦有不满,觉得他自许太高,如:“王世贞曰:‘歌行之有献吉也,其犹龙乎?仲默、于鳞,其麟凤乎?夫凤质而龙变,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此盖世贞自许之言,亦太夸矣。”[3]卷十四李梦阳犹龙,何景明、李攀龙如麟凤,“凤质而龙变”者自然非王世贞自己莫属了。胡应麟《诗薮》曰:“李饶幻化而乏庄严,何极整秀而寡飞动,凤质龙变,弇州其自谓耶!”[7]胡应麟与王世贞交谊非同寻常,其《诗薮》被视为《艺苑卮言》之羽翼,故极推王世贞诗学。其后之诗论家,大多亦推王世贞于李、何之上。在对王世贞的评价上,李睟光似乎冷静些。王世贞这位风华意气笼盖海内的文坛盟主,在海外声名犹然,只是光环褪去若许;待到李朝后期的朝鲜文坛,大约受到钱谦益批评“七子”言论的影响,对王世贞复古模拟的指责便开始大量出现了。

[1] 李睟光.芝峰集 [M] //民族文化推进会.韩国文集丛刊.首尔:景仁文化社,1991.

[2] 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 [M] //影明万历五年吴郡王氏世经堂刻本.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1976.

[3] 李睟光.芝峰类说 [M] //蔡镇楚.域外诗话珍本珍本丛书.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4]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5] 皎然.诗式 [M] //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29.

[6] 王世贞.读书后 [M]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10.

[7] 胡应麟.诗薮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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