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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不难过

2012-12-18周辉枝

四川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土坡孙儿院坝

□周辉枝

前苏联作家高尔基曾经有一篇举世名著《母亲》,至今,我记忆犹新。我虽不能与大师相比,但我也想写一写我的母亲。

我出生在一个穷山村——名叫土坡的地方。土坡在地图上是没有位子的。这个地方像张开的手掌,不平又不陡,人称“漫阳坡”。我住的茅草屋就立在手掌心上。虽然,穷乡僻壤,但景色迷人,青山绿水,花开四季,没有任何污染,是一片净土。

母亲就在土坡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十月怀胎,先后生下我们五男二女,共七子。我们每个人,从生下来那天开始,母亲要喂奶,洗尿布片,晚上,抱在怀里瞌睡,天冷了加衣服,天热了便用陈艾熬水洗澡……等孩儿们睡熟了,她要去洗尿布片和衣服,煮饭弄菜,烧茶担水,扫院坝和阶沿坎上的渣草,煮猪食子喂猪……孩儿们醒了,便将孩儿们喂饱,然后,母亲左手拿着锄头,右手牵着大孩儿,背上背着小家伙,到地里种玉米或者豆荚。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操心劳碌。活路稍轻松下来,每每这时,母亲就坐在院坝坎上,先用手捶捶背,嘴里叹口气:唉呀……然后,口里叼着叶子烟斗,吧嗒两口,两眼看着孩子们在院坝里玩耍,念叨说:等你们长大了,妈就该享点清福了。

母亲万万没想到,大儿虎成刚满十九岁,为了报效祖国,胸戴大红花,踏上远征的路,到几千里以外的川西北高原从军,一去不复返,在那里结婚安家落业了。二儿子水成,原在武汉空军部队后勤工作,复员后,因为没有念过一天书,国家安排的工作胜任不了,只好在家务农了,在远离父母亲五公里的长坪结婚安家了。后来,三儿子海成结婚安家时,也住进了二儿子水成那栋房子——那是公社按国家政策为军属修建的黄泥巴土房子。再后来,大女桂香出嫁了,嫁给长坪的吴发友为妻,接着小女秋香也嫁到了长坪与向继兴为妻。可以说,土坡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父母亲的小幺也出走在外打工,一去不复返,只有父母亲守着那片古老的土坡和茅草房子。但是,尽管儿女们走光了,那巴掌大的土地上,每天仍有白色的炊烟升起,房前屋后的土地上,春天里有嫩绿的麦苗生长,秋天里有黄灿灿的玉米堆满粮仓,牛、羊、猪、狗、鸡群,伴随着父母亲朝夕相处。有时,长坪那边的孙儿们放学后不回自己的家,跑到土坡看爷爷奶奶。两位老人就煮一锅腊猪蹄儿,给这个孙儿夹一块,又给那个孙儿拈一块,看着孙儿们吃得高兴,也就心意满足了。

90年代末,我们一家人路行千里,回家过春节,车到沿渡镇后,便开始步行走路(那时候山村还不通公路)。傍晚,天空落着小雨,山路泞泥,走到家门前的山坡下,我的儿子大声喊奶奶。母亲听到后,三步变作两步,从山坡,那不是走,而是跑下来的。母亲在夹着小雨的茫茫黑夜里,见着我们高兴极了。母亲把孙儿拉上背一股脑儿地背回了家。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多年不走山路,累得气喘喘的,远远不及母亲。吃了晚饭,母亲抱着孙儿烤火,父亲喝了点烧酒,坐在火炕边吸叶子烟,一言不发。母亲问这又问那的,一张苍老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10年了,没回家看看,因为手头拮据的缘故,这次回家不知鼓了多大劲儿呢,惭愧啊!当我们把过年钱拿给母亲时,母亲却说:屋里吃的用的都有,你们回来看一眼就不错了,还给什么钱啊?你们要留足返回的车费,路上还要吃喝呢。我知道,土坡这个地方,一年四季,只有少许一点桐子和李子卖点钱,除此,没有任何经济收入。母亲总算给了我们一个面子,收下了那点儿孝心。

腊月三十那天,我们在父母亲家团年。正月初一,一大早,院坝里响起了鞭炮声,那是弟妹们带着家人给父母拜年来了。其实,头天晚上,我看见母亲把腊肉和猪蹄烧好了,鸡也杀了。天没亮,母亲在堂屋里烧了一笼炭火,屋里暖和着呢。这时候,水成在院坝里对孩子们大声说:快跪下,给爷爷奶奶拜年啦!按习俗,爷爷奶奶应该给孙儿们发红包。可是,爷爷奶奶衣包里是空的,只给每个孙儿孙女发一个红苕糖加玉米花捏成的玉米糖。但孙儿们吃得满嘴巴是糖,双手也粘着糖,那高兴样儿,有说不出的味道。

我们几十口人在堂屋里烤火,有的在院坝里和孩子们放鞭炮,两个妹妹和儿媳妇在灶屋里帮着母亲煮饭、炒菜……一张大方桌,四条长凳放在桌子四周。菜上齐了,腊猪蹄、腊肉炒豆豉、腊肉炒鮓辣椒、豆腐、凉拌鸡块、鱼肉、花生米……丰盛极了。孩子们一窝蜂坐上了桌子,父母亲坐在神龛下的上八位,我们几兄弟各坐一方照顾孩子,女儿和儿媳们就只好站着吃了。孩子们要吃瘦肉,有的要吃半肥半瘦的,还有的要啃骨头,叽里哇啦,闹哄哄的。但父母亲高兴。母亲心疼孙儿们,伸出筷子给每个孙儿拈(猪瘦肉)。孙儿们说谢谢奶奶。母亲就甜蜜蜜地笑着说,你们吃好哈,吃完了饭,奶奶给你们拿糖去。孙儿们便说:谢谢奶奶……又说:爷爷奶奶明天到我们家过年哈。母亲说:好,爷爷奶奶明天一定去。不难看出,这时候父亲母亲的心态,是非常幸福而满足的……

饭后,父亲高兴地在院坝里唱起了歌: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功夫……我们都被父亲逗笑了。

其实,那个年代,家境很贫寒。父母的灶房里一只缺口铁锅,一只漆黑吊锅,没有碗柜,大小碗和竹筷子都放在黄泥巴灶台上。冬天还好一点,没有蚊子。如果是热天就不得了啦,饭蚊子多得起串串。但父母吃了蚊子爬过的饭菜,不生病,尤其是母亲,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六月三伏天,吃了新鲜猪肉或者腊肉,从不喝开水,专门喝生冷水,肚子不疼也不拉肚子,几十年如一日,母亲就这么走过来的。

我知道,从现象看父母亲的日子过得很快活,但从实际看父母的内心深处是很痛苦的。虽然,海成挤出时间给父母双老砍背柴堆在院坝里,女婿继兴也经常帮这又帮那的,但只能解决燃眉之急。于是,父母亲就日出日落地在巴掌大的土坡土地上劳作,种玉米、麦子、栽红苕、白菜、养猪养牛羊和鸡鸭……俗话说,民不衣食,奈何以死惧之?尽管日子过得不冷又不热,但他们觉得幸福。

就在这时候,一个晴天霹雷来了,把母亲打昏了也打哑了。

2001年腊月三十天,母亲在屋里睡觉,父亲在堂屋里烤火。外孙女向娇从长坪跑到土坡叫爷爷奶奶吃团年饭。孙女叫爷爷没有反应。孙女走进屋里叫奶奶起来后,才发现爷爷已经落气了,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天堂……

母亲脑壳里一片空白,六神无主。

在这之前,因为父母年老体弱不能操劳了,父亲跟着水成生活,母亲跟着海成生活。但他们不习惯,两位老人又回到土坡过日子去了。

现在81岁的父亲去了阴间,母亲怎么办?

丧事办完以后,一切都平静下来。母亲仍然要守住土坡那块土地。母亲说土坡这地方都几百年了,就这么不要了?那房子、猪、牛、羊和鸡鸭都杀了一锅煮了吃光么?

海成是村支书。家里人和亲朋好友,全靠他支撑,兄弟姊妹也要听他的。原因是农村人懂得政策和法规的人少,而且不善言辞,常常就是有天大的理由,也抖不伸展。所以,他说原来母亲就跟他生活的,现在父亲已经走了,是老二水成给父亲办理的后事,送父亲上山的。那么,母亲该由他海成供养,将来母亲百年归世了,由他承办一切后事,热热闹闹送母亲上山。就这么,母亲跟着三儿子海成生活去了。

接下来是土坡的土地和房子。眼下无人居住,夜晚远望那片山和那栋黑洞洞的房子,心里就毛骨悚然的。加之,房子日晒雨淋,房屋失修,势必会垮塌,白白拉拉损坏又何故呢。于是,掀下小黑瓦,拆掉房架和柱头,再牵猪牵牛赶羊吆鸡……还有土地上的麦子和白菜、萝卜又如何分配呢?总之,谁对父母贡献大的,谁就多得些。按道理,父亲走了,母亲也跟着三儿子生活,这房子应该归小幺。但小幺在江苏或者四川打工,一年四季渺无声息,谁知道他在外地是祸福对半还是花天酒地呢?一句话,不知道。虎成也在四川工作,已经四十六了。虽然,没有常回家看看,但他非常心疼父母亲。他每次回家总会给父母置办一些衣物,呢大衣、保暖衣、鞋子、帽子,冬有冬天的,热有热天的,根据自己的能力,还给母亲每月生活费。至今,那些衣物,母亲自己舍不得穿,还给日夜牵挂的幺儿子留着……

2010年,我们回家过春节。其实,不是回家过年。如今的生活水平,可以说天天都在过年。我们的主要目的是回家看望母亲。那天,我们俩老口、儿子、儿媳、孙子和孙女一行六人,坐汽车、火车、轮船,又坐汽车来到巴东沿渡河镇以后,小妹秋香用小车把我们接回家了。一路上,原来的黄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油光水滑的;黄泥巴房子变成了高楼大厦;一条小街穿梭在堆子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原来被大炼钢铁砍伐光了的秃山,现在是森林茂密,百鸟在那里自由地欢歌……

下午,我们一家人去看望母亲。三弟海成和二弟水成同住一个院子。我们在院坝里和弟弟、弟媳及侄儿们互相问长问短之后,老伴和儿媳扶助九十三岁的老母亲,从猪圈侧边一间黄泥巴房子里走了出来。老伴在右边,儿媳在左边,母亲站在中间。我赶忙走了过去,看着枯瘦如柴的母亲,心里很想大喊一声妈妈,但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了,半晌,我才喊了声:妈妈……

你是哪个?母亲无动于衷地问我。

妈妈,我是您儿子。我说。

啊,你是我儿子。母亲似乎没有看见我说话,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空。

妈妈,儿子对不起您,儿子给您跪下……我正弯腰跪下时,被我的儿子拉住了。我的儿子喊了声奶奶,孙儿、孙女跟着叫祖祖、祖祖……接着把祖祖扶着坐在院坝里凳子上了。

母亲已经糊涂了。三弟海成说:母亲经常坐在叉路口跟路人要洋火点烟。我们每天给她一匣火柴也不够用。因为,母亲烤火时把火柴一根一根丢进火里烧了。

我说母亲都是九十多岁的人了,大脑不清醒了,也没有了记忆力,不能责怪她老人家。她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啊,也是我们当后人的福气呢!

夕阳西下,我陪着母亲在院坝里烤余晖,给母亲点香烟,跟母亲说话:妈妈,您现在是四世同堂的人了呢。

您是哪儿来的?母亲又问我。

妈妈,我是您儿子,我说:刚才不是说了。

不晓得。母亲吸了一口香烟,又问:幺娃子(指母亲的幺儿子)在你们上头(指四川)?

在四川,但我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我说。

这娃娃不听话。母亲说:快四十的人了,还没有女人,也没有一个家。

您别操心了,妈妈,您也管不了。我说。

母亲看着我不说话了。我看见母亲的双眼包含着泪水,神态好像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但母亲没有说那些伤心事。只是说:唉,你爹心狠呢,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你爹现在看不到人家的脸色,也听不到人家的骂声了,更不会挨打呢……母亲说完伸手把眼泪揩干了。

晚上,我们在三弟海成家团年。一张大桌子,二十多人坐得满满的。孩子们笑的笑,闹的闹,热闹非凡。海成问我喝不喝酒。我说不喝。海成说今天是团年,破例喝一点。就这样干了几杯。我在母亲右边坐着,给母亲搛猪蹄子、鱼肉、鸡块,儿子儿媳也给奶奶搛菜,堆了满满一碗。母亲喝了杯饮料,只顾吃肉吃饭,一句话都不说。但母亲不时会看一眼三儿媳妇。母亲的眼神里似有一丝恐怖和害怕……

天已黑。我们送母亲上床了。这时,乡卫生院程衍恩院长开车来看我,久别多年不见很是亲切。几句话后,我便问他:程医生,我想把我母亲接到四川去,你看我母亲行不行?程医生说,不行。你母亲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连人都认不出来,几千里路的车程,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你现在只能顺其自然了。

我沉默了很久……

接下来,这家团年那家又团年……大年初三那天,我要离开母亲了。晚上9时许,我独自一人来到母亲住的地方。我推开门,母亲正坐着烤火。我说:妈妈,您还没睡啊?母亲说她睡不着。她又问我,你们快走了?我说还有几天呢。我不敢当着母亲说明天就走了。如果母亲知道了会伤透心的。我只能用谎言欺骗母亲,欺骗一个神志不清的母亲。

第二天早上8点,三弟海成租车送我们到巴东县买轮船票。此时,弟妹们送猪蹄子、腊肉、豆豉等礼物,足足百余斤。车行至堆子场,我心里总是不安,心想,母亲可能起床了吧?我将头伸在车窗口,远远望着猪圈旁那间小房子门口,仿佛看见母亲站在那儿目送我们。我不禁在心里说:妈妈,您不要难过!过不多久,儿子又回来看您。妈妈……您要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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