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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家祠堂

2012-12-18□施

四川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祠堂老师

□施 放

施公庄曾经是有记忆的。勿会弄错,是“谢灶夜”那日,腊月廿三。蒙天亮。遍地白雪。绿色唯依稀。空气冷可砭骨。一叶乌篷船,孤冷冷的,和“水革命草”一起冰在溇底。离施公庄只有七华里了。

我端坐在中舱,扭头向后望。后艄头那里,“小船头脑”在瑟缩。他五十岁左右吧。船头脑总是这般年纪,再年轻的,不愿做;再年长的,做不了。划船接客,挣不了大钞票,要求有体力,有经验,有水性。他那乌毡帽四檐剥下,如同过深的钢盔,掩住了额头;乌黑的罩衣上系着一根乌黑的布腰带;乌黑的老头棉裤,宽大而臃肿;乌黑的老头棉鞋下,好像钉着乌黑的轮胎底。但见他蹲下,捡起一根发乌的竹筒,朝着一尊乌黑的小风炉吹气。一只发乌的鑞酒壶,不知内有多少酒,放进乌黑的小铁锅。那锅盖,竹篾所编,状如前清官员的尖顶帽,不过它也乌黑了。火苗在跳动,红的,鲜的,强化了全船的“乌”色调。他缓慢地旋转腾挪,生怕摇动船身。看他终于拔起的竹撑竿,显然包裹着一层冰。他赤着手,手在竹竿上打滑。水滴从撑竿上落下,粒粒如同冰珠。冰在船头底下破碎,其声清脆。水乡的溇,一如死胡同。船出溇口,他把撑竿放在船篷外,再次蹲下,张开双掌,贴着火苗烘。船打横了,他也不管。小风炉那里,早已响起“敞敞”的凉水加热声。

碰着这样的日子,客官您也不好心急啰。他劝着我,从锅里摸出酒壶,在后艄坐板上缓慢坐下,慢悠悠地呷热酒。酒气在凛冽的寒气中扩散。热酒下肚,他的全身摆脱了僵硬与笨拙。瞧船外,河道宽阔,中间不结冰。我想,这一路行去,大概会比较符合我的愿望……这时那片划桨已经夹在船头脑的腋下,成为船的舵桨,而他的双脚,蹬住了横在水中的长长躅桨。船走了。躅桨声“咿呀”,节奏均匀。乌篷船一射一顿地向前驶去。他双手已汇进棉衣袖口,平放在胸口,夹舵桨的左肘部随着躅桨声一张一合。帽檐更低了,遮住他的眼睛。嘴部闭合,哼着一支我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水乡小调。

水乡人喜欢养“水革命草”,饲猪好,沤肥也好。入冬,冰结水草,抹煞了春夏秋三季常见的岸上景象映入水面的倒影,在船中人的感觉里,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气。大片的冰草,时有漂移的,厚厚实实,阻塞了航道,迫使小船头脑重新拿起撑竿。客官,您只要坐好,勿可动!他警告我。我也不宜帮。一时逞能,配合不好,翻了这豆壳船,掉入冰草底下,别想再见天日。他咒骂着,用词粗俗不堪,骂天,骂地,骂冰,骂草,骂挣钱之不易,骂人心之不古。骂完了,船从冰草上撑过去了。他从后艄坐板下抽出夜壶,背对我,撒了一泡尿——如果是女客,他会先拉下后艄篷以阻挡视线——放好夜壶,拿起酒壶。喝过几口热酒,他恢复了自得与自信。“嘿嘿,客官,您不要说……谁有我这么自由啊?……”

这个我信。那辰光,河岸还是自然的,多泥多草,多有弯曲,未经过石砌。偶尔有一处石坎,也已坍塌了,那窟窿里倒挂着冰的“秤管糖”。岸上的树,桕子树、苦楝树、杨柳树,都由人随意种下,这里一两棵,那里两三株,被寒气摘光了叶瓣,纹丝不动,就像后世的“铁艺”。可怜的小雪花,如同夏日黄昏的萤火虫,忽闪忽烁,又过于害羞,想下落又不敢大大方方地落下。远处的农家,炊烟缕缕,烟柱笔直上升,烟梢寒抖抖地晃动,化入暧昧的晨空。

小船头脑本是最喜欢同客人说话的。行船缓慢,载客少而显贵,很难遇到撞船机会,那都是原因。那天的小船头脑感叹,接客的乌篷船很少了,很多去为乡村纺织厂运送布匹了,但他们也和他一样做不长。他说,你们施公庄前面的两户独立人家被拆掉了,一条公路将在那里通过!汽车一通,人啊物的,还用得着乌篷船吗?施家祠堂“有可能拆掉”的消息正是他传达给我的,至于怎么说到这一点,那已经忘了……又一个村庄静悄悄地迎过来。船过箔门,箔丝刮着船底,从前艄刮到后艄,好一阵连续的沙沙响。悬立在箔门边的渔棚所,吊脚楼似的,只用草苫和竹枝(如同唯物主义加辩证法)构筑出一个独立的世界,常常寂无人影,仅见里面的蚊帐一角。固定大片“水革命草”的竹桩上,停着一只什么水鸟,红冠长喙,白身带绿羽,单腿独立,歪着头,好像在那里静静等待冰的融化和鱼的游动……

我算不算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太”那种人呢?这样的钟声,未必让鲁迅那辈人受听,而今却带着古老中国的余韵,重新回荡在我们这代人的耳际。那是施家祠堂的钟声,发自一口铜钟,一口和祠堂的建筑年代一样悠长的旧钟。它总是挂在祠堂大殿的檐下,差别仅止于拉钟绳的拴法和用场。在祠堂成为祠堂的时候,它绑结于大殿西侧的檐柱,召唤施姓全族男女来祠堂,听取族人的道德评判或族长的是非裁决;当祠堂改为小学的时候,它固定于老师办公室的门框,指挥有幸进入祠堂小校的学生做操和上课,练好身体,学好文化。那些年里,即在我们幼小的时候,老年人相信,那噌吰的钟声和那琅琅的读书声,一定会笑醒祠堂大殿神龛中的祖宗大人,哭醒祠堂背后墓地中的早夭小人。此种传说和由此产生的联想,使我们在祠堂小学里读书的时候,常怀七八分怵惕自励的心情。

祠堂也曾经是塾堂。小人长到学龄,族长挨家挨户劝说,说服家长们“兜铜钿”,兜够生源和金额,供得起一位先生的家用。等到我们上学时,老师们挨户挨家动员,说明国家支付老师工资,家长也要缴一点学费。那学费不贵,一学期才两元;那学费太贵,一学期要两元!每当学期临近结束,那催人上课的悦耳钟声,变成了刺耳的学费催缴令。校长大人似嫌令出不重,写了两张文字相同的《告示》。大书曰:“本校收缴学费的最后期限已逾一月,还有一些学生没有缴学费。现将未缴学费的学生名单公布如下……”最后一句是这样:“望各位学生务必告知家长,请各位家长注意自己的信用和孩子的尊严”。出现在这榜中的,最可能是全校学生,或者只少了两三名、五六名。哪个学生子缴了学费,就用乌墨汁把姓名涂黑。

那年级的语文课本中,有一篇课文《苛政猛于虎》。校长成了我们的“调排”对象,叫他“唐孟子”。问题出在那《告示》的贴法。两张《告示》,一张贴在祠堂前墙上,一张贴在大门内的固定屏风上。中国古人对屏风的用法是有讲究的。屏风之宽,宽于大门;屏风离大门之距,约四五步。对由外入内者而言,屏风一如镜子,让你照面容,整衣冠,平心情。那《告示》贴在屏风上,就让我们这些每天都要进出祠堂小学的每天都想一次性缴清学费的每天都怕唐校长因为学费问题把我们开除出校的“穷化坛”看到了自己的狼狈相。你看看,这就是你!你还没有缴学费!

他是祠堂小学的第一任校长,姓唐,其真名已在施公庄的记忆中湮没,大块头,四胛屹起,喉咙嘣嘣响,“三年自然性困难”时期制造的菜色刚在他的鼓张脸上褪光。形势十分危急,谁也不想成为那张“校榜”中的探花、榜眼和状元。我们悬吊吊地上学,慌兮兮地听讲,萎瘪瘪地回家,日日相似,且日甚一日。在那时,我们学会了看脸色。看父母的脸色,明写着:学费缴不出来!爹娘的许诺,就如皇上的政策,浩荡然也,“不着箩缸”。不能对爹娘说:“你们不缴学费,我就不去读书!”那威胁是讨打,结果辍学。

我们老早就懂事,望亲娘的脸面,不如望鸡娘的屁股;望鸡娘的屁股,不如找癞水壶;找到了囥鸡蛋的癞水壶,等于找到了学费。鸡蛋一角钱一个。只消二十个鸡蛋,就能缴足学费。癞水壶埋在灶下砻糠里。背着父母,拨开砻糠,找到癞水壶,把鸡蛋一个一个摸出来,小心地数,鬼鬼祟祟地数,满肚皮怨气地数,可是不管怎么数,鸡蛋的总数永远到不了二十个。爹娘早拿鸡蛋换成一角一张的小钞票,买了粗盐和酱油。一家人的咸淡都要看老鸡娘的脸色!就算贮足了二十个鸡蛋,在那时,若非“巨贪”,谁又有一次买进二十个鸡蛋的财力和胆量?就那样拖着,拖到最后一个星期,班主任老师告诉我们,你爹(或你娘)把你的学费缴了。这时,那种如偿重债、如释重负、过于老成的“造句”,就会在我们心头油然生成。“与其说……不如说……”——与其说爹娘维持了信用,学生保护了尊严,不如说老鸡娘夺取了荣耀;“劳动光荣”——劳动光荣,光荣属于老鸡婆!

莫知莫觉之中,祠堂小学在变化。施姓没有族长了,谁来管?从西汉董仲舒以来,皇权不下县,村务自治。我祖父是施公庄最后一任族长,幸亏走在解放前,要不然,厌烦的事体“漠佬佬”。当族长,原由同姓之人推举,不能父子继承。族长的资格,先是“班辈”要大。结婚晚者,生子迟者,数代过去,辈分自然大了,故有“穷班辈”一说。因为要讲班辈,在中国广大乡村,一定是“无产阶级”掌权;富裕人家除非是个暴发户——在那种生产方式下也不可能暴发,——辈分通常比较小,只能当个好“乡绅”,连长年短工也不敢雇用同姓人。不过,想当族长,还要良心好,品德好,体格好,“衡策”好,还要会说两句——口才好……这一大诸好的族长标准,没有刻在祠堂的墙壁上,没有印成文件,但那用不着宣教,用不着多说。村民的信念是:“好话不能说三遍”(话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其中必定有诈,大率兑不了现)。那是一种文化,一种传统,刻印在人们的心上,化俗成习。时到我们这一代出生,村长代替族长(人民公社成立后改称大队长),上头诰封,从施姓中拣人,让我们同族不能反对。什么事,村长都替我们做主了。施家祠堂的一切改动,唐校长建议,施村长点头。施村长有个令人难忘的绰号:“隐世鬼”!说话不多,声音不大,大不了同你笑一笑,笑过之后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做过之后任谁也抓不住他的把柄,柄头始终藏在他的袖口里,里面到底是什么,只有他晓得。

花无百日红,也有月月红。高出半尺的甬道,把祠堂天井分成两格,格子中心各栽一坛月月红。不对,老师说,那叫月季花。月季花就月季花,反正不能摘来缴学费。反正,祠堂改成学校了,暂且把大门上方的“施家祠堂”金字横匾摘下,那空档写上“施公庄中心小学”,你看好不好?施村长点头。反正,大殿檐下的那道高高的红漆木栅栏没用了,还妨碍师生在大殿里进出开会,拆了吧?施村长点头。反正,逢年过节,没有人再在施家祠堂里焚香爇烛,祭拜祖宗,告知祸福,那神龛前拜台上的香炉蜡烛台,挪了吧?施村长点头。反正,没有香炉蜡烛台要摆了,那拜台就毁了吧?施村长点头……反正,虽然不能归入封建迷信——唐校长小心翼翼地“造句”,——但那神堂已经形同虚设,新老师又来了两个,老让他们分散租房,总不是长久之计,能不能把神堂改成老师宿舍,突出新中国比旧中国更加尊师重教的文化传统?这一次施村长没点头。望着唐校长,好像不认识唐校长似的;他在大殿里踱来踱去,接连抽了三支烟最后说,“做这种事情会被‘百家怨’、‘万人骂’,会断子绝孙。这是要上书的。我给你一个建议,等等再说……”唐校长指了指村长,又指了指神龛,那可能是指,你这个村长,还是那些死人的“孝子贤孙”?!

那一天很快让唐校长等到了,大炼钢铁!十八至四十岁的中青年男女,全部离家,集中住宿,上工业劳动课。女人睡在向善寺的东厢房,专门敲石子;男人睡在向善寺的西厢房,专门负责运矿石、收废铁、烧高炉。向善寺里困不下的,男人去悟生庙,女人去静觉庵。在十八岁至二十岁的男青年中,挑出十九人,组成两个班,每班九人,设一名排长,号称基干民兵排,维持社会治安。这是叫“大炼钢铁”,也可叫“大炼人心”。人心一时间惑惑然,怕怕然。小人吃奶怎么办,老人生病怎么办,大人撒尿拉屎怎么办,哪里着火怎么办?……不过,没什么社会稳定需要基干民兵排去维持。他们住在施家祠堂里,无事可做,另外得到一个命令。横贯大殿后壁的神龛被拆掉了,改成五间老师宿舍,门前各设一部小楼梯,每部皆五级。——神龛基座高约一米五,施大队长借口工程太大,不让拆!——就这样,老师取代我们的祖宗,登上了神龛,其地位一下子被提高了。那神龛上数以千计的牌位和那甬道正中的大香鼎,在炼铁又炼钢的“小高炉”中物尽其用,牌位化为燃料,铜鼎充当废铁。唐校长的建议落实了,现代祠堂小学成形了。东坛的月季花,无意间受到切割和践踏,从此萎缩消亡。也有好处,方便学生在天井里做早操。

“劳动课”第一次出现在乡村学堂,记得我们读到了三年级。我们都十岁哉,应该晓得劳动的意义哉。老师说,古代有个孔子,孔子也是老师,他这个老师没当好,他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对学生子说,插秧割稻,他不晓得。——作为解释,老师把孔子的原话写在黑板上:“稼穑之事,未尝闻之也”。——我们听了大受感动,相信孔子是个“书毒头”。我们发誓,长大了,坚决不做孔夫子!施公庄的老传统,小官人六岁,跟着爹爹上田头;大姑娘八岁,跟着母姆学挑花。“小学生子”要上劳动课,家长们都以为听到了“大头天话”,断言说:“你们老师的脑髓搭牢哉!”有几个家长吵到学堂里。唐校长设问:“你们想不想小人成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要么枪毙,要么打倒?回答!”家长没有学生子机灵,一时惘惘然不知举手。唐校长耐心开导,勿可对小人太“值钿”!看看学校隔壁的施家大屋吧。那里头的小人,哪一个会落田“做生活”?阿宝怎么样?不是公社的陈书记亲自求我,我不会让他来学校,给我们老师烧饭。这种“无做坯”,我为什么要照顾他?……聋子听雅音,白墨看高字,家长们固执己见,读书就好端端读书,弄啥花头花脑?小人“做生活”,我们大人自己会教咯!最后掼下一句话:“铁耙粪桶弄破,你们学堂赔!”江南水乡的农具蛮多蛮复杂。人民公社只有几样配套大农具,唯农船和橹、耕牛和犁。至于箩和箩络,各家也不缺。那数量繁多、用途各异的小农具,都是私人的。农具虽小,也值钱。

唐校长下决心把我们培养成“无产阶级接班人”。他自己出钞票,买了一副粪桶,两根扁担,即,一只粪桶配一根扁担!这滑稽吗?乍一看,粪桶不对扁担,官腔不合民调,谬谬然也乎。不过,粪桶担有些重,学生子气力小,只能抬,不能挑。唐校长考虑周到。小农具,例如菜锸、花锨、毛刀、耜头(锄头)、铁耙等,仍要我们学生带。第一节劳动课,我们学会了“偷”,背着爹娘,把家里的小农具偷出来,不过那是一种光荣的偷,只要偷到学校里,会受到老师的表扬。有老师撑腰,我们不怕家长了。

可我们依然有一怕,怕到祠堂背后的地里上劳动课。江南水乡的田地从来就紧缺。家长们有的是对付唐校长的消极办法。划地给学校,供学生子上劳动课,社员们不同意,施大队长也没有法子。祠堂背后那一片荒地,原属于祠堂,属于施姓家族的“堂众”财产,祠堂一变而为学校,俨然成了“校产”,社员们想置喙,也没有法子。可那也是一片乱葬岗。自古洎今,由于土地面积受限,棺材一层一层往上叠,泥土一层一层往上覆,堆成了一座岗。鳏寡孤独,无子无女亦无田地者,只要是施家的男女,死后就收葬在这里。这避免了有人死无葬身之地,且不当孤魂野鬼,可享受族人的集体祭奠。这在那时理所当然,不去说它。

要说的是,没养大的孩子,只要姓施,不管有无田地,都在这里安葬;渐渐地,也允许外姓死婴埋葬。于是,这里也就被称为“化坛”!大人骂小人,最狠的,最毒的,最恐怖的,莫过于这样骂:“你个小化坛!”“你个化坛鬼!”“再不‘入调’,就把你送到化坛去!”……把小人集体送上化坛的,会是登上神龛的老师,我们没料到。我们怕,怕煞哉。荒草没地,芦苇淹人,苦楝树瘦精怪癞,老鼠跳来蹿去,蛇和蜈蚣多得防不胜防。荒草一除,随处可见烂棺材,这里一角,那里一块,仿佛哪里都有小化坛鬼探头探脑睒眼睛……越看越想,越想越怕,越怕越“槁场”。路过的小伙子开玩笑,你们这班“小大姑娘小官人”,不要把小化坛挖破,当心化坛鬼在夜头钻进你们的被窝里!唐校长气得呀,面孔胀得血血红,嘴部张得闭不拢。乡下小伙子的嘴部不上栓,说出来的笑话,也幽默,也毒辣,原是不能理睬、不能义正词严予以回应的。要生气,只能生闷气;不想受气,那就拔出拳头“打人阵”。

也许闷气发酵,唐校长忘了,那木板粪桶最好每天都使用。一个月不用,板缝干裂,四面都漏水。这又让小伙子们见到了,无比关心地问道:“啊唷唐校长,你的大粪桶变成你的大淘箩哉?!”那“哉”字的发音,一旦成为阳平调,比官话的感叹词意味更深长。粪桶盛粪,淘箩淘米,这意思,唐校长知道,可唐校长和几个老师都是从城镇调来的——他们是新中国的第一代乡村教师,——对于“稼穑之事”的见闻,难说一定比孔夫子多得多。在我们小学生子的辛勤培育下,老师们勉强懂得了几种农作物的种法:大萝卜、小白菜、番芋、大粟、金蚕豆……但是,老师们纠正了我们的几种叫法:番芋要称“红薯”,大粟要称“高粱”、金蚕豆要称“豌豆”。劳动课非常教育人。我们这些学生子,以前不晓得自己吃什么,把红薯当成番芋吃,把高粱当成大粟吃,把豌豆当成金蚕豆吃,大部分吃错了。文化之重要,于此可见半斑。

祠堂小学西边,开先有一爿油坊。油坊失火倒闭,废墟被清理,徒剩一只篏在地面的磨盘底座,很大的一个石圆圈,直径数十米,令善良的人们不胜唏嘘,感叹世事的碾磨。种田佬把那片空地叫“袒场”,老师要我们叫操场。操场就操场,反正我们已在那里做早操了,可每当送电影下乡到那操场上,老师们附和种田佬的说法,也说那是“袒场电影”。放袒场电影,和施公庄人过年演社戏没有多少“推扳”,这一类场合,我们小学生子一般不计较老师们的遣词造句。让我们不高兴的是,大约需上劳动课的同一年,只放“关门电影”。施村长挑来挑去,认为祠堂可作施公庄最好的电影院。祠堂关门卖票,票价五分。

暑假里,电影船又来了,泊在袒场南端的双面踏淘边。那是一只田庄船,不大,两端的定篷固定着,中舱的槽篷移到了定篷上。船内有什么,一眼望完整:一张船鋪,两张草席,两个枕头,两本书,两口放映机箱,两只胶片箱,一盘熏蚊香……两个放映员,两件白背心,两套西装短裤,两双木拖鞋……那个年轻的,正往手臂上涂抹万金油……你们也被蚊虫咬了吗?我们问。——为人民服务!年较长的说。——今天放什么电影?——革命电影!——革命电影还卖票?——革命不卖票,还会有人闹革命?小鬼头,你们的老师怎么教的……他们午睡刚起来,走下踏淘埠头,毛巾放入河水,要洗脸。我们呢,任务艰巨,要去割猪草。

运气跟着我。猪草割得很快,照样装满一只长环篮。回到家一看,饭篮里还有不少冷饭头,凉厨里还有半碗冷咸菜,茶壶里还有半壶冷开水,想有的一切,尽管都很冷,居然还都有。那餐饭啊,吃得太快了,上身赤膊,汗水涔涔地流。祖母发现了,说,我会同你爹娘说的!那意思令人快慰,不同桌吃夜饭,不会挨骂了。我家的夜饭名符其实,不夜不吃饭。正常吃夜饭,那就看不成电影。

下午四点半,我填饱了肚皮,就往祠堂小学蹓。大人们曾喜欢把这里称为“学堂”,暗含学校与祠堂,也算与时俱进吧。若论门前风光,施公庄的寺庙庵祠都不差;要说让我们这一代留恋忘返,还数学堂这里。这辰光,学堂门前蛮蛮静。树坛里,稻地上,落满了槐花,均匀地铺着,没被人踩过。浓影匝地,微微见动摇。那檐边的瓦当,尖头朝上或朝下,一块都不少。仔细看,那瓦当上有青苔。再上面的瓦楞草,一如放大的夏枯草花穗,粗直而长,浅褐带黑,不见一张叶片。寒热温凉,霜打雪压,久涝久旱,更哪怕已属濒危物种之一,瓦楞草总是长着那样子,似乎永远不会死。这瓦楞草和东西两棵老槐树,或许能记得,曾经有多少男女进出祠堂门,有笑的,有哭的?猛然惊觉过来,迟一点,到了五点钟,两扇祠堂大门将关闭。一边是秦叔宝,一边是尉迟公,两位大将军把门,不买电影票,连妖魔鬼怪也进不去。

悄悄跨过石门槛,转过木屏风,望遍天井和大殿,没有一个人。老师们放暑假,神龛上的宿舍门都关着。我背朝墙壁,较为快速地横移。走廊顶头,有一个搁茶壶烧茶水的壁炉,里面被柴烟熏得墨墨黑。多少年不用,那壁炉再无人敢动。也许能动的都动了吧?也许,那无用的壁炉无妨行走,亦无碍观瞻?从壁炉一角拐弯,走几步,右侧一道圆门洞,再见一个小天井。照常,小天井里堆满了老师们烧饭的燃料——叶柴!小天井南边的教室,原用于祠堂有事的时候物资集散和事务准备,前后都开过双扇门。小天井北边的教室,朝南开窗处也曾有双扇门,过去是个大厨房,可轮番煮饭烹菜,供全族人在祠堂内大酺。最北端留出一个长方形的小花园——这会看不见——,院墙齐檐,老槐树的巨冠远远地伸出墙外。贴墙,置一高高的石条案,案上放着花盆:水仙、兰花、万年青、矮种月季花……那里也改成一个老师宿舍。那宿舍有趣。舍内有树杆,有盆花,青砖墁地。在那里,风声雨声,声声入耳;香花色花,花花开眼。这暑期留守学校的杨老师就住在那趣味中。小天井东边也是一堵高墙。正对着南教室的走廊,墙上挖出两个紧挨着的小门洞,北门洞上写“女”字,南门洞上写“男”字。

此刻,南北两教室闭门启窗,厕所通道半开半扪。没有人,没有声,只有胆怯的安静。看叶柴,柴叶仍泛青。柴梗,细者如笔杆,粗者似竹笋。小部分针叶松,大多数林下杂木和刺荆……“喂!”轻轻一问,如同平地起雷鸣。北教室的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小脸一只小眼睛。先我一步穿插,这个长庆!他告我,杨老师去“做嬉客”了,我们立即潜伏,趁着还没有来人……

人声脚步声从大门那里传来了。快躲!长庆纵身跃上柴堆,掀开几捆叶柴,藏下去,把柴捆拉在身上。那动作之快,如在河里“躲鼻头酸”,很快只有柴叶的波纹还在那里动荡了。我爬上柴堆,站着,小心听,门神和电影放映员在讨论银幕怎么挂。我拉起一捆柴,洞穴太浅了;再拉起一捆柴,柴中有老虎刺叉;又拉起一捆柴,有着相对松软的松针……快点啊!长庆在柴堆中警告我。但是情况不好啊,要在柴堆里隐蔽一个多时辰,要提防门神会不会翻柴找人,要当心柴刺会不会伤身……我小心地躺下去,拉三层柴捆盖在身上。那有些难,可只要有耐心,我那不长的手还是做得到。与此同时,听着大门与门臼之间发出的滞浊摩擦声,大门闭合时的沉重撞击声,檀木门杠套进铁环的响亮碰触声,门神与放映员的欢快嘻笑声,还能听到身边柴堆中长庆的喘气声。一会儿静了。长庆的喘气突显出粗促而紧张。不要慌,长庆!我提醒他。不慌,他说。设伏的状态还不错。老师用五分制评分,可以评四点五分。

脚步声向各方向走动。从那声音可推断,门神开始清场,一个教室接一个教室地侦察,一个角落接一个角落地搜捕。两个脚步声响进圆洞门,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南北教室门先后被推开。“柴堆里不会藏人吧?”秦琼问道。“上去踏几脚就晓得了!”尉迟敬德说。这两位,画在祠堂大门上,《隋唐演义》连环画中的英雄好汉,现在来对付我们了。

秦琼跳上了柴堆。那大脚踩在柴堆上,整个柴堆都在动。他的脚踩一下,我的心跳三下。突然,“啊”的一声大叫,长庆的。听到柴捆被翻开,听到长庆被提起来,听到他被推下了柴堆。“就你一个啊?”尉迟敬德和气地问。“问你呢!有没有‘队伴’?”秦琼大声呵叱。“只有、只有我一个……”长庆说。“我把他拉出去,你再寻寻。轰两脚!藏不牢的!”尉迟敬德柔声提示。一重一轻两个脚步声离开圆洞门。

柴堆遭到秦琼的“轰”踏。这样轰,我也会,双脚站稳,全身往下压,哪像英雄好汉之所为?柴堆很松。两脚一轰,柴堆晃动了,祠堂晃动了,我看电影的梦想晃动了。他跨几步,轰几下,随便乱轰。忽然停住了,听到秦琼大声说:“有没有人躲在柴堆里?快出来!当心我踏破你的肚皮,踏出你的肚肠!”不能保证,除了我和长庆,就没有别的小人甚至大人躲藏在这柴堆里。没有声音回答。我以为他要走下柴堆了。然而,很不幸,也许他想离开的时候,他的脚踩到了我的肚皮上。一根树节上的分枝,被斫刀砍尖了的,穿过松针,顶在我的肚脐眼上方。在他的轰踏下,那种疼痛瞬间抵达脊椎,传遍全身。我的眼泪,真像老师教的,“夺眶而出”!一串联想从我脑中闪过:踏着下巴,下巴脱落了;踏着眼睛,眼珠弹出了;踏着额头,脑壳破碎了……日本鬼子的铁蹄践踏着祖国的大地,老师说。我心里像奶奶一样叫起来,祖宗大人保佑!这不是施家的祠堂吗?祖宗大人,我这不肖子孙,在你们建立和使用的祠堂里受苦受难……“啪”地一声,好像打在秦琼自己的肩臂上,就听他嘀咕:“你个蚊虫,也敢叮我?”他的脚移开了。他跳下了柴堆。他走出圆洞门去了。我的眼泪滔滔而下。

我想擦眼泪。一时间,手脚都很软。我也不想揩眼泪,尽管手脚渐渐恢复了知觉。我先动了动,让肢体好受一点儿。右手抽动着,摸着那柴骨尖,屏足了力气,把它推斜,再把一些松针撩拢,填在柴骨与肚皮之间。这一下,又流了很多汗。于是躺着,不再动弹。痛,慢慢好了,麻木了。叶柴透气性很好,仍让我感觉到窒闷。这时才闻到厕所里涌出来的臭气,臭不可闻。臭气裹挟暑气,暑气加热臭气,气味之难闻,闻所未闻。又觉得哪儿痒了,不知为什么。听到嗡嗡声,才知道柴堆当中有蚊虫,不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救我于被踩踏的好蚊虫,而是想吸我鲜血的坏蚊虫。怎么不穿长袖衣裳长脚裤?真笨啊。那样穿了,走在盛夏的路上,哪个不把你看成小騃子,还能这样来祠堂埋伏?想来,冷开水喝少了,嘴里又燥又苦。从小就受苦,可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何苦呢,你这“小化坛”?要想看电影,又不敢向爹娘要五分钱。胆子那么小,长大了派什么用场?太阳落山了没有啊?柴堆里倒是暗了。恐怕还早呢。想想别的吧。呵,想起来了。课堂里贴着条幅宣传画,画的都是让我们小学生学习的大英雄。你像哪一位?像董存瑞?不像,没有敌人的碉堡要我炸;像黄继光?不像,没有敌人的枪眼要我堵;像罗盛教?不像,没有失水的儿童要我救;像少年英雄刘文学?不像,没有偷盗公社公物的坏人要我抓;像少女英雄刘胡兰?更不像,她是个女的,现在没有“日佬”要砍我的头,只有门神刚刚踏了我的肚……想来想去,哪个英雄都不像。总该找到一个有点“像我”的英雄吧?邱少云!哈哈,我是邱少云。我潜伏在柴草中,不怕蚊子叮,坚持到最后那一刻,冲出去,看电影!可是,没有敌人向我投掷燃烧弹,火烧我的身体哪。还是不太像……不像就不像,不想了。藏在柴堆里,不能翻身,不能舒展四肢,不免让人困乏。

忽然,一阵歌声灌进耳朵里。我一定困了一觉。要不然,怎么时间过得那么快?放电影之前半小时,都会放歌曲。这么说,现在是下昼七点了,两个钟头熬过去了,黑夜真的降临了。我所心心念念、时时刻刻盼望的,不就是黑夜快点到来吗?那歌声如同我的心情一样欢乐。

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

藤儿越壮瓜越大,

藤儿越壮,瓜越大啊啊……

这首《公社是棵长青藤》的儿歌永生难忘。在柴堆中欣赏的歌词与旋律,想忘也忘不了。电影开映十多分钟后,我掀开柴捆,爬出柴坑,滑下柴堆,蹑过圆门洞,混入观众中。留心察看,那两个门神,倒没有瓜田李下之嫌,还在大门东侧的“腰门”那里恪尽职守。买票进入祠堂看电影的“大瓜”,最多也就是一两百个,稀疏地摆满祠堂的天井和大殿。我这样的“小瓜”,也有,但很少。那是个拼爹时代,拼爹的劳力;那是个拼娘时代,拼娘的心肠;拼爹拼娘,拼的都是乡下佬吃了两千年的“冷饭头”。身上痒了起来。一感觉到痒,到处都痒。摸到痒处,都是蚊子叮的包。偏偏肚皮又痛了起来,简直是好痛不痛。往痛处摸,肚脐眼上方有一个深的窝。我有两个肚脐眼了,自我感觉有点凶神恶煞。要是那柴枝尖正对着肚脐眼,肯定把肚脐眼戳通,我马上成为孙悟空,腾云驾雾,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去西天。那能让返校的老师们闻到西天的香气——“小化坛”移位,移入祠堂,我的尸体在柴堆当中腐烂了……那电影放的是什么?《战上海》还是《五十一号兵站》?我坦白,那场电影,一点儿也没有看进去。由此奉劝世人,该买票的场合还是要买票,万万不可逃票,即使票价只有五分!

施家祠堂,是施公庄记忆的总根。动一张祠堂的瓦片,都有数典忘祖之嫌,可施家祠堂还是被拆了。凡此,还需要从施公庄的记忆中继续寻找,看施公庄的人们到底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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