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阁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玉如意》是清代乾隆年间具有泰兴方言背景的一部长篇章回说唱本，清代严振先著①，严振先出生于泰兴新镇市(现为新市镇)，乾隆六十年进士。他的母亲“喜闻古事，他常给母讲述历史故事”②，后来严振先“又根据本地风光、民间传闻，采用艺术手法，别出心裁地写成《玉如意》唱本，颇为母所乐闻”③。全书共十六回，约十六万字，书中语句多来自泰兴方言俗语，为我们了解泰兴方言提供了重要的语料价值。其中“把个”式处置句高达56例④，这在近代汉语文献中出现频率是相当高的。

“把”字句是近、现代汉语中最常见的处置句式。有关“把”字宾语前加“(一)个”的现象早已引起了人们的关注。陶红印、张伯江、杉村博文、张宜生等都对这一现象作过卓有成效的研究。［1－4］本文准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对唯一现存的清代乾隆年间以泰兴方言流传的长篇章回说唱本《玉如意》中“把个”句作一番详尽的分析和讨论。

一、“把个”句结构特征

我们以P代表处置介词“把”，NP代表名词、名词性短语以及代词，V代表动词，C代表补语或助词“了”等，A代表状语，《玉如意》中“把个”式处置句各种结构形式分布如下。

表中数据显示出，《玉如意》中“把个”式处置句最常见的结构形式是P+个+NP+(A)+V+C，其次是P+个+NP++V，再次是P+个+NP1+(A)+V，+NP2，P+个 +NP1+V1+NP2+V2和 P+个+NP+V1，+C+V2用例很少。

(一)P+个+NP+V

P+个+NP+V结构中，V均是光杆及物动词，NP均是受事。如:

(1)……人往高来水往低，睁着眼睛怎肯把个老鼠药来吞。(2回，17页)

(2)家务要你去当承，我家兄弟人无用，擎天柱子你一人，省也不替别人省，自己把个后路存，做也不替别人做，自己把个出息增。(4回，46页)

(二)P+个+NP1+(A)+V，+NP2

P+个+NP1+(A)+V，+NP2结构中有4例V为“变”、“变成”、“读作”等，这类处置句即经常所说的广义处置式。如:

(3)郝公在日人不觉，只道官清民安是本分，遇着这个署印的，把个清平世界变火坑，(1回，7页)

(4)他们这张势利嘴，把个有钱的牛儿当麒麟，其实满肚子包的都是草，不好对他去弹琴。(4回，42－43页)

广义处置式实际上表示一个完整的关系确立过程，即NP1经过V确立了称谓NP2。

另有1例为一般及物动词:

(5)只为内中有个糖果子，尽力要把个苦皮啃几层。(5回，49页)

例(5)，“啃”是一及物动词，宾语NP2“几层”实际上是NP1“苦皮”的修饰语。

(三)P+个+NP1+V1+NP2+V2

《玉如意》中P+个+NP1+V1+NP2+V2结构的句子仅见2例。

(6)你图个一边盘篮一边斗，他把个官盐当做私盐称。(1回，6页)

(7)你说多少宦家子，时衰运退不如人，分明把我钱家咒，索性把个大话说你听。(7回，81页)

例(6)和例(7)又有不同，例(6)中谓语部分是连动式，例(7)谓语部分则是兼语式。

(四)P+个 +NP+V1，+C+V2

此种结构的“把个”句《玉如意》中仅1例。

(8)一人把包袱抢了去，一人向他身上乱找寻。一个道:“好哩，包裹里有点油水呢。”把个包袱打开看，只见布被一条半旧新，另外有个捎马子，包着铜钱五百文。(11回，128页)

例(8)“开”是 V1“打”的补语，V2“看”与 V1“打”表示两个前后相续的动作，也就是说例(8)谓语部分也是一连动式。

二、“把个”句主语、宾语、谓语和补语的特征分析

“P+个+NP+(A)+V+C”结构式是《玉如意》“把个”句的主要形式，换言之，《玉如意》“把个”句多数是带补语的，因此本节拟对“把个”句的主语、宾语、谓语和补语的特征进行分析⑤。

(一)主语

根据主语直接出现与否，“把个”句主语可分为两类:非零主语句和零主语句。

1.非零主语句

共11例，其中4例是名词，7例为代词。如:

(9)你莫把个秀才看容易，是个上天梯子第一层，你看满朝朱紫贵，都是青衫一领的出身。(2回，14页)

(10)一般同是邬家女，个个总该有女分，那个算是亲娘养，那个算是晚娘生，手掌手背都是肉，不好当面砍削人，若要一处生意两样做，大家把个场子闹不清。(8回，96页)

(11)我也曾左思右想来打算，我也曾前走后望费沉吟，丝毫若有变通处，我怎肯把个贴身伴儿卖出门，事不从心无可奈，这叫做痛处一刀两离分。(9回，110页)

(12)恭人向云英去取，只见云英把个玉如意劈面掼来，不是落在软处，几乎打碎了。(2回，23页)

例(9)第二身代词“你”作主语，表示虚指。例(10)－(12)，主语分别是泛称代词“大家”、第一身代词“我”和专有名词“云英”，表示实指。从语义角度来看，无论主语是代词还是名词，是实指还是虚指，“把个”句中主语出现，有突出强调动作行为施事的作用。

2.零主语句

“把个”句主语最明显的特点就是零主语现象相当普遍，《玉如意》中零主语“把个”句占82%以上。根据主语从缺的性质，这些零主语可分为省略型、蕴涵型和隐含型三种情况。［2］

省略型零主语，即主语在前面已经出现过，“把个”前面就不再重复出现该主语。《玉如意》这类“把个”句共30例，如:

(13)他受了父亲一顿臭骂，又一顿大跪，把个毒根就埋在郝砚耕身上了。(5回，52页)

(14)他夫妻转了个念头，把个势利场减五分，可知歹人也有改变日，到底不是畜生而是人。(16回，214页)

例(13)“把个”承前省略了主语“他”，例(14)承前省略了主语“他夫妻”。《玉如意》中所有的省略型零主语“把个”句省略的主语都是指人的施事主语。

蕴涵型零主语，指的是主语成分在形式上并没有在前文出现过，但可以根据上下文语义推导出来。《玉如意》中这类“把个”句共6例。

(15)常言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尤氏婶子不是一个省油灯，他说得出来做得出，少不得装疯撒泼果真闹上门，本来不烂自己锅里米，何必把个虱子惹到自己头顶心，只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不要搅在浑水里面缠不清。(8回，95页)

(16)凉一阵来热一阵，补一巡来泻一巡，头一个先生药不效，第二个先生来批评，第二个先生药不效，第三个先生又议论，只顾他们打反掌，把个三分病人医得七分沉，不是公子命根牢，早被他们送去见阎君。(11回，133页)

根据上下文可以知道，例(15)“把个”前省去的主语应是“我们(自己)”，例(16)“把个”前省去的主语应是“他们”。

隐含型零主语，指的是“把个”前没有出现主语，前面的叙述是造成“把个”句动作行为的原因，而并非直接的施事，主语根据上下文似可意会，但又补不出来。《玉如意》中这类“把个”句共9例，如:

(17)邬用难进状元府，站在照壁墙脚根，站得多时站不动，石头狮子旁边蹲一蹲，蹲得多时蹲不动，坐在棋杆座子上安安身，坐得多时坐不动，要睡在大门懒凳上又怕不成形。把个邬用等煞了。(15回，201页)

(18)祭扛祭盒源源至，把个帐房闹不清，也算帐房人不少，只见忙得揩汗巾。(16回，211页)

(二)宾语

根据宾语与谓语动词的关系，《玉如意》中“把个”句的宾语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受事宾语，共54例，占《玉如意》“把个”句的96%以上，这类宾语一般是无定的。如:

(19)我最恼的穷佃户，把个租谷不找零;我最恼的穷欠户，把个利钱算不清。(8回，87页)

(20)……还有一碗丰盛的，犒赏我们动大荤，薄薄肉片顶上盖，全是骨头把个架子撑，带累我们忙不过，抢着把双筷子伸，若是筷子伸慢了，连骨头屑子都没分。(8回，91页)

根据上下文语境来判断，例(19)宾语“租谷”、“利钱”均表示无定性虚指，例(20)宾语“架子”则表无定性的实指。

一类是施事宾语，即“把个”后的宾语相对于谓语动词来说，是动作行为的施事，而不是受事。《玉如意》中仅见两例。

(21)公子虽然如此，却把个玳安得意煞了。(12回，156页)

(22)邬用难进状元府，站在照壁墙脚根，站得多时站不动，石头狮子旁边蹲一蹲，蹲得多时蹲不动，坐在棋杆座子上安安身，坐得多时坐不动，要睡在大门懒凳上又怕不成形。把个邬用等煞了。(15回，201页)

例(21)，相对于动词“得意”而言，“把”的宾语玳安是施事，而就整个“把个”句来说，玳安仍然是“公子虽然如此”这一因素致使的对象。例(22)也是如此。

(三)谓语

《玉如意》中不及物动词(包括心理活动动词)可作“把个”句谓语中心，这个不及物动词与其补语构成一个及物性的动补结构。如:

(23)原来那邬公子，越长大越不学好，邬公家教虽严，他只不听，把个邬公真弄得无法可治。(4回，44页)

(24)闹了半日，已是下午时分，玳安连忙赶到十里店去找计多，把个十里店都跑翻了也不见计多人影。(10回，125页)

(25)公子虽然如此，却把个玳安得意煞了。(12回，156页)

当谓语为心理活动动词时，“把”的宾语一般是施事，如例(25)。

(四)补语

就《玉如意》“把个”句补语的语义类别来看，趋向、数量、情态、程度补语都有，但出现频率最高的还是结果补语。如:

(26)一雄道:“岂但如此，其余官排子、官样子、官势子、官架子还有许多细微末节，可意会而不可以言传者，也要本人熟练，自然睟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把个官字处处体现出来。”(8回，87页)

(27)他夫妻转了个念头，把个势利场减五分，可知歹人也有改变日，到底不是畜生而是人。(16回，214页)

(28)原来那邬公子，越长大越不学好，邬公家教虽严，他只不听，把个邬公真弄得无法可治。(4回，44页)

(29)公子虽然如此，却把个玳安得意煞了。(12回，156页)

(30)多少人摆空架子，借债负利苦煞人，把个眼前疮医好，可知剜去心头肉几层，(2回，18页)

而且补语与宾语和谓语动词是相互联系的，《玉如意》“把个”句中，“把”的宾语为施事，谓语动词多为感觉类心理动词或其他不及物动词，补语以情态或程度为常;“把”的宾语为受事，谓语动词多为及物动词，补语以结果为常。

三、“把个”句中“个”的功能

综合考察《玉如意》“把个”句，其中“个”均不再表示数量“一个”，而是具有使“把”字的抽象宾语具体化、有定宾语特指化以及凸显特指宾语的作用。

(一)“个”使“把”字抽象宾语具体化

(31)庶几有个同心的，把个正气来支撑，亲台如今改调去，教我孤掌实难鸣。(1回，3页)

(32)家务要你去当承，我家兄弟人无用，擎天柱子你一人，省也不替别人省，自己把个后路存，做也不替别人做，自己把个出息增，(4回，46页)

(33)你顾你的好兄弟，我顾我的娘家人，大家把个家财作完了，与你那穷鬼兄弟一般形。(15回，183页)

例(31)－(33)，“把”字的宾语“正气”、“后路”、“出息”、“家财”等均是意义较为抽象、宽泛的名词，加上了“个”之后，名词所表示的抽象概念就变得具体实在了，进而这些名词也更适合充当“把”字的宾语。

(二)“个”使“把”字有定宾语特指化

有时在上下文语境中，“把”字的宾语是有定的，但从形式上是一个无定名词，前面加上“个”就加强了对该宾语的指别作用，强调该句所处置的对象是“这个”人或物而非其他。

(34)小姐心下原明白信中的意思，只是不好在婆婆面前说破，却被婆婆一声哭将出来了。小姐心中正如刀割一般，把个脸转对着壁，两个袖子都被眼泪湿透了。(7回，73－74页)

(35)一人把包袱抢了去，一人向他身上乱找寻。一个道:“好哩，包裹里有点油水呢。”把个包袱打开看，只见布被一条半旧新，另外有个捎马子，包着铜钱五百文。(11回，128页)

(36)凉一阵来热一阵，补一巡来泻一巡，头一个先生药不效，第二个先生来批评，第二个先生药不效，第三个先生又议论，只顾他们打反掌，把个三分病人医得七分沉，不是公子命根牢，早被他们送去见阎君。(11回，133页)

例(34)，根据上下文语境可知，“把”的宾语“脸”是有定的，其前的“个”具有特指的作用，强调了“转”的对象是“脸”而非别的。例(35)－(36)也是如此。

(三)“个”凸显“把”字特指宾语

《玉如意》“把个”句中，有些“把”字宾语是专有名词，其前面的“个”具有凸显特指宾语的作用。

(37)公子虽然如此，却把个玳安得意煞了。(12回，156页)

(38)邬用难进状元府，站在照壁墙脚根，站得多时站不动，石头狮子旁边蹲一蹲，蹲得多时蹲不动，坐在棋杆座子上安安身，坐得多时坐不动，要睡在大门懒凳上又怕不成形。把个邬用等煞了。(15回，201页)

(39)原来那邬公子，越长大越不学好，邬公家教虽严，他只不听，把个邬公真弄得无法可治。(4回，44页)

(40)闹了半日，已是下午时分，玳安连忙赶到十里店去找计多，把个十里店都跑翻了也不见计多人影。(10回，125页)

例(37)－(40)“把”字的宾语“玳安”、“邬用”、“邬公”、“十里店”都是专有名词，“个”在这里具有凸显致使对象的作用。

四、“把个”句的语用特征

由于“个”字的使用，“把个”句具有了鲜明的语义、语用特征:反常性和主观性。

(一)反常性

反常性是指“把个”句中“把”字宾语与谓语之间存在着一种语义上的扭曲关系，表达的是一种出乎意料或情理之外的情况［2，3］。如:

(41)我也曾左思右想来打算，我也曾前走后望费沉吟，丝毫若有变通处，我怎肯把个贴身伴儿卖出门，事不从心无可奈，这叫做痛处一刀两离分。(9回，110页)

(42)他受了父亲一顿臭骂，又一顿大跪，把个毒根就埋在郝砚耕身上了。(5回，52页)

(43)还有那些先生又世故，不肯严紧教学生，生怕高声说一句，吓坏公子罪不轻，把个有钱东家打断了，这碗馆饭吃不成，不如替他做做伴，图个饭碗好安身。(3回，29页)

例(41)，小玉是小姐从小使唤的丫头，又从娘家带到婆家，丈夫在外，婆家家境贫寒，使得小玉更成了小姐的左右手，所以“卖出去”这么个“贴身伴儿”是有悖于常情常理的。例(42)－(43)也是如此。

(二)主观性

从语用上来看，《玉如意》“把个”句带有鲜明的主观性。所谓主观性是指“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4］。如:

(44)郝公在日人不觉，只道官清民安是本分，遇着这个署印的，把个清平世界变火坑。(1回，7页)

(45)众人拦住邬公子，怎肯当面放走这财神，地方鬼的高帽子，公子头上戴了几十层，把个公子掐做十八块，你拉我扯不够分，公子脚下都浮了，被他们抬到九霄云，公子又喜又感激，看看意思想打停，正要跟着众人走，又来了家中二番人。(6回，69页)

(46)如今流落在天涯，还加个九泉之下目不暝，二姐哭到伤心处，犹如万箭乱攒心，把个孝服染得都是血，这才是泪出衷肠点点真。(7回，78页)

(47)邬用难进状元府，站在照壁墙脚根，站得多时站不动，石头狮子旁边蹲一蹲，蹲得多时蹲不动，坐在棋杆座子上安安身，坐得多时坐不动，要睡在大门懒凳上又怕不成形。把个邬用等煞了。(15回，201页)

例(43)，表现了说话人对“把个”句所叙述的情况的批评和否定。例(45)显示了说话人对“把个”句所述情况的嘲讽。例(46)，“把个”句显示了说话人对二姐的同情;例(47)则显示了说话者对“把个”句所述情况的得意甚至幸灾乐祸的态度。

注释:

①本文所用《玉如意》为清代严振先著，叶秀中校注，江苏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②见《玉如意》“前言”。

③见《玉如意》“前言”。

④包括3例“把个……来”式。

⑤包括第一部分已讨论的四种结构形式。

［1］陶红印，张伯江.无定式“把”字句在近、现代汉语中的地位问题及其理论意义［J］.中国语文，2000(5):433－480.

［2］张谊生.近代汉语“把个”句研究［J］.语言研究，2005(3):14－19.

［3］杉村博文.论现代汉语“把”字句“把”的宾语带量词“个”［J］.世界汉语教学，2002(1):18－27.

［4］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4):268－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