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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落日是一团橘红色的鸭蛋黄

2012-06-12李树波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44期
关键词:巴尔干贝尔格莱德塞尔维亚

李树波

今年10月是巴尔干战争百年纪念。今天,谁有钱有闲来高调纪念这场改变了世界格局的战争?当年参战诸国——希腊、土耳其、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和黑山共和国——俱身陷经济危机,只有塞尔维亚举行公开仪式,纪念库马诺沃战役。这一战役曾让它从奥斯曼帝国手中赢得马其顿和科索沃,但最终,它又一个一个将其丢失。

如今的塞尔维亚,日子过得怎样?

GK画廊的总监莉莉雅娜两口子开着一辆白色甲壳虫来接我们。这车看着像1972年款,果然也有30多岁年纪。东欧社会主义阵营里,南斯拉夫人是最早开上私家车、享受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国家。然这车到今天也没换,说德国车品质好也罢,塞国经济停滞多年也罢,总之我们往车里一坐,就坐进了几十年不变的贝城夏天的酷热里。

听天气预报,天天都是37度以上,无怪乎说巴尔干是火药桶,天气就热得不留余地。车驶过郊区的大片玉米地,我想,二战时这也许是游击队员的青纱帐吧?进入市区,1999年北约轰炸的伤痕赫然在目,弃置的大楼用黑黢黢的空洞凝望世人,宛若骷髅。和柏林城中大楼里的密集子弹坑洞不同,在这里,未愈伤口的痛楚依然流露在日常生活里。

遠离战火大概是巴尔干人民求之不得的奢侈。卡拉梅格丹城堡中的历史博物馆的介绍告诉我,这个城市已经被摧毁了40次,又重建了40次。巴尔干男子的服饰里,不可少的配件是腰刀。而“巴尔干化”这一名词已经从地缘政治进入文化领域,被用来形容一个环境里,各种次级团体各怀信念系统和价值观,表面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实则充满紧张对立,随时可以因为权力和资源争夺而爆发冲突。

对于塞尔维亚人来说,铁托掌权的时代是黄金时代。那时的南斯拉夫是欧洲的政治轴承。对外,南斯拉夫二战没怎么靠苏援,所以对老大哥,腰杆是笔直的。苏联和东欧国家要搞物资,西方要搞情报,因此贝尔格莱德俨然具有了巴以冲突时埃及的地位。对内,巴尔干地区各族人民空前地紧密结合,塞尔维亚人、匈牙利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波斯尼亚人、阿尔巴尼亚人共处一国,塞族占据主导地位。在意识形态上,南斯拉夫是东欧阵营里最宽松开放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们可以自由集会、自主结社、出国旅游。他们在贝尔格莱德郊区的农庄里建立乌托邦式的公社,用牛粪、铁和木头搞实验艺术,实行开放的同居制度。

1990年代初,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南斯拉夫在两个国际阵营之间的缓冲地带位置不复存在。“震荡疗法”导致全国270万雇员中的60万人失业。民族主义乘虚而入,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抢先独立,跟着是马其顿共和国和黑山共和国。从前威风八面的塞尔维亚人现在连出海口都没有,而现存领土里矿藏最富的科索沃也在阿尔巴尼亚的支持下单方宣布独立,实在有如心头刺。

聊天中的片言只语,听得出贝尔格莱德朋友们对美国的愤怒、对欧盟的警惕。当问起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贝城大报的美女文化记者深邃的大眼睛登时蒙上泪水。当然,如果我问的是在塞族统治下逃亡他国的波斯尼亚人,或科索沃的战争难民,或许他们的看法就不同了。

战争带来的另一影响,大概是性别比例。虽然根据穆迪指数,塞尔维亚的男女比例是1.06:1, 但是在贝城大街上明显地感到男少女多。妙龄女子和小女生们成群结对地逛,男子则寥寥无几。我们落脚酒店的女招待马琳卡也证实了“男少女多”的说法。她说,找男朋友很困难,不少女人不得不一辈子独身。而塞尔维亚男人也很大男子主义,男人在家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女人既上班,又操持家务,等于做两份全职工作。

据说,目前塞尔维亚的最大支柱产业是服务业。的确,巴尔干地区多种饮食体系互相浸染的结果,就是比比皆是的美食惊喜。米哈伊公爵大街上,咖啡馆、餐馆和酒吧鳞次栉比。咖啡口味纯正,这是源于土耳其人几百年统治的熏染。咖啡馆的茶水单上,一般有十几种茶叶可选。有车阶级时兴开车到郊外农庄,吃烤肉,喝当地产葡萄酒。街头被本地人作为快餐的馅儿饼,1欧元一个,在馅料、酥皮、外形上却有十余种细分,价廉物美。餐馆里的菜式,有奥匈帝国烹调的富农气质,又有巴尔干山里人的香浓实在。有老火功夫菜Goulash、焖小牛肉、清炖羊肉、豆子炖香肠,也有鲜嫩饱满、浇上金黄酱汁的烤肉,就连鱼汤也做得很好。各种奶酪干肉、腌渍辣椒、蒜头、橄榄、干酪、小点心 ,让人即使不开火也能吃上丰盛的点心餐(mezzo)。无怪旅游杂志把贝尔格莱德封为夜生活圣地,不少欧洲人飞到此地就是为了通宵达旦地派对狂欢。咖啡馆开到晚上两三点钟是常事。从5月开始,多瑙河和萨瓦河上的驳船酒吧就开张了,举杯顺川而下,不亦快哉。

白天的贝尔格莱德极干净,我们没见到一个流浪汉。最接近“求助者”的,是一些老头老太太,他们打扮齐整,穿着西服或连衣裙,手里拿着扎成小小一束的野花,或者在地上铺塑料布,上面陈列小束野花。也不说什么,就拿眼睛看着你。那一种窘迫和尊严,让你感到,他们承受的是民族的苦难,于是不由分说就买一束花,听他们真挚道谢。

贝尔格莱德的人们穿着或许过时,但格外干净整洁。所接触的人,从艺术家、职员到街头小贩,都有教养而不做作,一派自然和气,无论男女,都隐约有种正直英武的气质。待人接物的古道热肠,让我想起前商业时代的中国。虽然当地人对本国政客的评价不高,对国际环境亦认为险恶,但是他们那泰然的精神,让我看好这个民族的未来。

贝城人的另一个生活习惯,也让我怦然心动。一天下午,莉莉雅娜带我们去了一个叫Ada Ciganlija的公园,有很大的人工湖和各种水上运动项目,酒吧和餐厅点缀湖边。我们用了咖啡点心当晚餐,然后就见一家家人沿湖遛弯,各种年龄、各种组合都有,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夜色降临。恍惚间我回到童年,那个电视和夜生活尚不普及的年代。塞尔维亚人的起居习惯相当健康,习惯吃适量早餐、丰盛午餐和简单的晚餐,饭后长距离散步,所以无论男女,都漂亮精神。行人中多见运动员体格,身上没有一丝赘肉。有些女孩穿得很少,但只觉得青春活力无敌。

在贝城的最后两个下午,去了贝尔格莱德城堡下大名鼎鼎的克勒玛格丹公园。巨大的绿地,一路点缀着卖纪念品的小摊。在公园尽头,能俯瞰浩浩荡荡的萨瓦河。坐在城墙上看萨瓦河与多瑙河交界处的日落,是到贝尔格莱德必做的10件事之一。

下午两点钟,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等日落。在热空气的威压下,我手脚无力,倦怠得眼皮发黏,只想打盹儿。在埃及的大太阳天里呆过,天地皆白,总有四十一二度,是一种沙漠气候里的干热,单向度的,比较容易适应。而贝尔格莱德的热,在到处绿荫、到处喷泉下,化做咻咻热气,全方位把人罩着,一点点把意志解除。我在椅子上睡了一觉,被跟来的日头晒醒,又重找了阴凉处再睡,连内疚的气力都无,直到5点,日头西斜。

那落日是一团橘红色的鸭蛋黄,迅速地落入云层。我们这样的外地人、青年背包客们、一家大小出门散步的本地人、退伍老军人、退休老人,都安静下来,注视着它沉入海里。凉爽包抄过来。

永恒即是当下。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座两千年内被毁灭了40次又重建了40次的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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