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_参考网

酒事

2012-05-08王凤国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2年5期

王凤国

老嘎大吃完早饭，去赶集，只要不刮风下雨，老嘎大逢集必赶，赶集成了老嘎大生活的一部分，集离开老嘎大照样是集，不会缺胳膊少腿，老嘎大要是不去集上转一转，走一走，整个人就如同缺大烟一样，蔫蔫的。老嘎大摸了摸口袋，，口袋像小孩脸一样，干干净净，老嘎大只好向家中“财政部长”批点经费去！

老伴正在收拾碗筷，见老嘎大满脸堆笑地进来，老伴冷笑了一声，你一蹶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想去赶集了？

老嘎大摸了摸头，不说话，只是傻笑，算是默认。

老伴拿十块钱要塞给他，老嘎大用眼睛瞟了一眼，没接。

老伴又加了十块。老嘎大的手像老鹰的爪子，抓小鸡一样，迅速把钱叨了过去。

其实，老伴不是舍不得给，也不是没钱，她觉得这年头太乱，赶一趟集能碰着好几个小偷。一来怕小偷偷了去，钱没了不要紧，再把老头气出个好歹来，那还了得。二来不让老头乱买东西。老嘎大见着什么新鲜玩意就想买。说也怪，老嘎大买了大半辈子东西，可就是不会买东西。买了一块猪肉回来，保证一多半是肥的；买一群小鸡回来，长大保证都是公鸡。可老嘎大又嘴巴硬得很，就是不承认自己不会买东西，说猪肉肥油多，吃着过瘾；是公鸡更好，又能吃肉又可以卖的。还可以天天早上当闹钟用。有个笑话，说有个年轻人晚上住在乡下，早上还没起床，听到公鸡打鸣，便问，你们的手机铃声咋这么响？人家笑着说，我们可是真鸡！不是你那假鸡鸡。

老太太笑得肚子痛，知道老頭子擅长耍嘴皮子，斗不过他，就说，你甭说那些无用的。人家都不要肥肉，你要。人家都不要公鸡，你要。你这是违背常理。违背常理就是脑子不正常。

老嘎大说，那正好说明我不是一般人。

二十块钱够吃一顿饭，外带买包烟，足够！别看老伴不怎么爱赶集，每次给老头钱，她拿捏得刚刚好，经济账算得精着呢！

老嘎大的村离小镇大约二里路，步行用不了多长时间。老嘎大对赶集有感情哩！以前，应该是很久以前，那时候的老嘎大还是个娃子，就由父亲领着他溜达，在集上多多少少买一点东西就回去。那个时候多穷啊！也没几个家底，但他们还是要到集上溜达溜达，人是怕孤独的家伙，平常的日子儿过得单调，寂寞，日子像一碗清水，枯燥无味的，这集就好比白糖，往这平淡的日子里加了一点甜味儿，让日子有了盼头，有了期待，变得有滋有味。集像是一个和人们约好的朋友，比如这小镇的集，是每个月的农历初三和初八，只要不刮风下雨，这个朋友就永远不会失约。如果逢下雨这天是集，当然这天不会有人来的，成了空集。这天的日子就这样浪费了。天晴了，也不会再把这天的日子补回来。当然没有人希望这天下雨，真下了，就会有人骂几句老天，这老天爷，下雨也不看日子，弄得集赶不成了。有人赶集确实是去买些东西的，比如买一块肉，买农具，或衣服。也有去集上解馋的，集上的油条稀粥，包子辣汤是很有味道的，也有的什么也不买，也什么都不卖，但依然去赶集，就是去溜达，散心。赶集时间长了，大伙儿就发现，每次来赶集卖东西的就那几个人，来买东西的还是那几个人，来溜达散心的也是那几个人。集上的人都是认识的，每个月像有个磁性的东西把大家吸在一起了。大伙儿都成了集的老熟人，也彼此之间成了老熟人。有的互相打个招呼，有的互相成了默契，不说话的你不要认为他们是不认识的，其实，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对方叫什么，哪个村的，家里还有什么人，都了如指掌的。如果谁连续几个集不来，就要互相打探，咦！张老汉两个集不来了，他干啥子去了？

有知情的就说，你还不知道啊！死了！心脏病突发，走了。

听者就摇头感叹一番，哎！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满脸疑惑不解的样子。自己感叹过了，逢人就奔走相告，然后就有几个人坐在一处，喝一杯茶，共同感叹一番，也会把这个人的陈年旧事翻出来温习一番。这也成了向一个老朋友道别的一种方式。有人受过他的好，还会为他落几滴眼泪，以示哀悼。

不是每一个人的消失都渲染着悲剧色彩。有的儿子在外面混发了，就把老人接走了，去大城市享福去了。老头子还没来得及向大伙告别就走了。放心，他不说，有人会替他说，村里人知道了，等于镇上的人都会知道。大伙知道了，也会相互传达，几个老人也会坐在一起，感叹一番，祝福一番，说这个老家伙平时真看不出来，他还这么有福气，边说边笑着感慨。

老嘎大走在去镇上的乡间小路上，两旁的杨树都落了叶，也有少许的枯叶挂在树枝上。癞皮狗样地赖着不走。枯枝上蹲满了一群又一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在商量着跟随老嘎大去镇上，到集上凑个热闹。老嘎大看着树上的麻雀，说，走，跟我去赶集，中午喂饱你们。他还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向树上的麻雀抛去，麻雀一阵惊吓，呼啦就从树上飞跑了。老嘎大哈哈大笑，寻思，人家都说胆小如鼠，我看胆小如雀更确切。

老嘎大碰到好几个熟人，年纪大了，都不习惯骑自行车，都是走来的，他们管这叫“遛集”，都是去赶集的，说说笑笑，聊着家常儿，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到了集上，这几个一路走来的一下子就融入集里，看不见了。

老嘎大要去集的最前头看看，熙熙攘攘地大街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农产品。老嘎大走着看着微笑着，还是这儿好啊！热闹、喜庆，别说买了，看着心里都舒坦。最前头有个说书的，一群老人围在那里听，那个说书的，老嘎大再熟悉不过，说书的是一位老者，有六十了吧，胡子都白了呢！一脸的沧桑，脸绷起来，就呈现出一条条河流。听说老者很不幸，老伴走得早，儿子又在一个矿上死于矿难。老者就一辈子靠说书糊口，听众越来越少了，老者讲的也迟钝了，老了呢！这岁月是势利眼，欺软怕硬的家伙，岁月喜欢年轻人，让那些少男少女一天活得比一天精彩，漂亮，日子有味道。老了岁月就来欺负你，让你手脚不灵便，让你记忆力减退，还时常给你开玩笑，让你今天放的东西，明天就不知搁哪儿了。岁月也常常欺负老者的。老者说书是老一套，但味道在变，他常常张冠李戴，把武松干的事说成李逵了。年轻人不热那玩意呢！但还是有几个老者在听，也许是在怀旧吧。老嘎大和他是朋友了。老者每次都会看老嘎大来了没有，老者不断在四处张望，他看到了老嘎大，悬着的心才放下。等散场时，有时老嘎大还会给他一个硬币。还会说，老哥，中午一起喝两盅。老者常常推辞说，不了，兄弟，家还有事。其实老嘎大很明白，老者不愿意让他请客，他也没钱。老者无依无靠的，日子还要过，老者请不起他啊。时间长了，就默契了。老嘎大去听书，算是给他捧场的。

散了场，已是晌午了，肚子咕咕地叫起来，该吃饭了。听了一个中午评书，把早晨那点饭消化掉了。老嘎大这个时候，鼻子就闻到一股羊肉汤的气味。老嘎大知道，那是刘二顺羊汤馆的羊汤。老嘎大和刘二顺是熟人中的老熟人了呢！刘二顺开了十年羊汤馆了，老嘎大也喝了他十年羊肉汤。刘二顺羊汤很有特点，没馆，就在一个树下。老嘎大开玩笑说，二顺啊，以前有露天电影，你这叫露天羊肉汤了。羊汤的香味就飘散在整个集上，这羊肉汤味很霸道，有股气吞山河的架势，要把整个集上的人都吸引过来。

老嘎大一次次被刘二顺羊肉汤的气味吸了过来，这次也不另外，老嘎大在一个地方坐下。老嘎大说，二顺啊，我明天再赶集就买个口罩，免得你羊肉汤的味老勾引我。

刘二顺笑呵呵地说，二叔，你这一句话说上百次了，是你自己经不住诱惑啊！

老嘎大说，看来我老嘎大晚节不保了。

刘二顺说，什么晚节不保，肚子饱才是真的，今天怎么吃？

老嘎大说，还是老规矩。

这像是和刘二顺的暗号。刘二顺马上给老嘎大上了一碗羊汤，一碟小菜，二两酒。他看着碗中乳白色的浓汤和那肥瘦适中的羊肉，二顺是他一个村的，再加上他又是熟客，给的还真不少！老嘎大小眼一眯，他端起酒杯小酌一口，夹了一块羊肉放进嘴里，美啊！神仙般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要是天天这么过，会是什么样儿啊？

老嘎大正陶醉在他的酒肉世界里，一阵叫声打断了他的遐想。二叔，二叔，想啥呢，这么出神?

老嘎大抬头一看，是村长王贵，这小子怎么来了？老嘎大来不及多想，就连忙站起来说，王贵啊！你咋来了？

王贵说，我到前面的庄办点事，看到二叔你在。说着，王贵摸了摸肚子，又说，哎！早晨没吃早饭，现在还真有点饿了。

老嘎大不是傻子，明白了，这小子不是明摆着要吃我吗？怎么办?这家伙平时吃饭总要找个掏钱的，今天就他一个人，莫非要吃我？

二顺子，来盘花生米，拌个猪耳朵，半斤羊肉，一瓶老村长的白酒，行，先要这些，不够再点！王贵在那里扯着嗓子喊。

老嘎大怎么听怎么像是说给他听的。要是让我付钱怎么办？老嘎大摸了摸口袋，那二十块钱如秋后风干的树叶般沙沙地响。老伴就给了二十，不够呀！老嘎大转念一想，哦，对了，他要是还没吃，我就吃完了，那不就躲过去了吗？他总不至于要把我拉回来不成？

老嘎大端起酒杯，一仰脖，酒下肚了，接着开始喝羊汤，吃肉，哟！太热，还是吃菜吧！他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填着菜，一边用眼睛瞄着王贵可能出现的地方，只盼王贵在那儿待得久点，这样他就能利用这有限的时间，去吃下更多的东西。老嘎大的吃相简直地跟饿了三天三夜似的，总觉得嘴长少了。

村长王贵从里面出来就直奔老嘎大坐着的那地方去。老嘎大一看，坏了，走不成了，不能再这么吃下去了，至少要留点面子，给自己，也给村长。

二叔，别吃这么快，我又要了几个小菜，咱爷俩还没在一块儿喝过酒呢！今天碰上了，喝个尽兴。王贵说着，就坐在老嘎大的对面。他大手一挥，说，往这儿上菜。

老嘎大从口袋里拿出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是刚才吃得太猛了？还是心里不安，不知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事。老嘎大觉得燥热，明明已经立冬了，可他还是如大暑天般的大汗淋漓。他拿着手巾擦了又擦。王贵有些不解，大冬天的给热成这样，该不是病了吧？他往前凑了凑说，叔，你咋的啦，咋热成这样，你不是哪儿不舒服吧?老嘎大抬起头看着王贵，没有，我是吃饭吃的。老嘎大觉得很没面子，脸一红，低下头来。

菜一盘接着一盘地上来了，好家伙，够丰盛的。每上一道菜，老嘎大的心就猛地收紧一下，在老嘎大眼里，这一盘一盘菜仿佛都张着嘴，不停地说，钱，钱，钱。

酒上来了，王贵很老练地打开瓶盖，往老嘎大刚刚用过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他自己也倒了一杯。老嘎大一看，这下子更明白了，这杯酒就是个绳子，把他拴得死死地，想走也走不掉了。王贵端起酒杯说，二叔，咱爷俩这是第一次喝酒，来，我敬你。说着喝下去一大口。老嘎大把酒杯放着唇边，脑袋里飞快地运转着，我喝还是不喝呢？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装装样子，闻闻就行。

喝完酒了，该吃菜了，王贵拿着筷子，说，二叔，你吃菜，二顺子的菜越来越有味道了。王贵又看了一眼老嘎大酒杯，脸拉了下来，说，二叔，你酒没喝，怎么了，二叔，嫌这个酒孬？

老嘎大一看坏了，这小子今天盯上我了，就说，我刚喝了一杯，喝不这么快，年纪大了，酒量也不行了。

王贵说，行，二叔，你就那一杯，剩下都是我的。

老嘎大心里乱糟糟的，他在想去哪里弄钱，这二十元钱结账，还不丢死人，还好，王贵突然尿急，跑一边方便去了。老嘎大赶忙看看有没有熟人，老嘎大的大侄子张坡在集上转悠着。老嘎大一把抓住张坡。张坡被人在背后抓住，吓了一跳，一看是老嘎大，就说，二叔，是你啊！

老嘎大说，少啰嗦，你带钱了吗？

张坡说，有的有的，你要多少？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往外掏。

老嘎大就这样借了张坡五十块钱，又赶快返了回来。这次老嘎大有了钱，心里底气就足了，不像刚才那样了，开始放开手脚吃，心想，这可是我的钱，不能让王贵多吃了。

王贵看到老嘎大放开手脚吃，也高兴起来，就大口大口喝酒。喝到后来，王贵就喝大了，说话啰啰嗦嗦结巴起来。老嘎大看王贵喝多了，就去結账，可王贵对这个事好像还是很清醒的，他对老嘎大说，二叔，账我结完了。你放心，跟我吃饭，还用你结账，笑话。说什么王贵也不让老嘎大结账。王贵还对二顺子说，刘老板，今天的账算我的，不能收二叔的钱。

刘二顺说，放心。但明显有些不情愿。

王贵喝得有些高了，老嘎大扶着他，爷俩摇摇晃晃地走着，王贵一路上咋咋呼呼的，说，二叔，今天的羊肉还行吧！这酒也有劲。

老嘎大扶着他，心里烦死了，这样扶着他，到家还不把我累死。幸好这个时候，王浩在后面开昌河车过来。王浩在村头开了个便民超市，常常用车去县城进货。王浩一看是王贵，就连老嘎大一同拉上了车。

老嘎大进了家，被老伴一把扭进屋，说，你给我交待，干什么去了？

老嘎大说，没什么，在集上喝了一杯酒。

老伴说，你骗鬼去吧！你喝一杯酒，身上不會这么大的酒味。

老嘎大一看藏不住了，就说，今天我在集上遇到王贵了，他硬拉我喝酒，才多喝了一杯。

老伴说，他请你，骗鬼也不信，那王贵是个什么成色，我还不知道，是个八辈子也难遇到的孬蛋，一毛不拔的角色，仗自己是村长，整天吃这家喝那家的。他还会请你？

老嘎大说，他真请我呢！

老伴说，我揭你老底吧！你借了张坡五十块钱干什么？

老嘎大一听，很窝火，这个张坡这么不给二叔面子，怎么就给说了出来。老嘎大把五十元钱和老伴给的二十元都掏了出来。说，这不，钱都在这里，一分钱没动。

老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不可思议了，王贵今天喝了马尿了？为什么要请你吃饭，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