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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小火笼

2012-05-08刘建成

福建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祖母

刘建成

天,又冷又雨,原本喧哗的街道冷清了许多。街道旁,一件久违几十年的东西,意料之外映入眼帘。一部老旧的三轮车上,除了一大捆竹扫帚之外,让我新奇的还有那十几只竹编小火笼。我下车驻足,煞有介事地观看许久,一股莫名的思绪顿时飞回到那五十多年前的童年。

见到了火笼就想起了祖母,想起了祖母也就想起了火笼。那小火笼似乎就象征着祖母,那小火笼仿佛就是我的童年。

命运把我抛给贫困山村的一户农家时,我还小。在养父家,一家子让我印象最深的是祖母和祖母的那只火笼。我不知道祖母的真正名字,大家都称呼她“埕头妈”。显然,旧社会过来的女人,娘家的地名就是她的名字。

小时候的我,不晓得祖母有多大年纪,但她苍老了,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条条皱纹。祖母瘦弱些,但并不老态龙钟,里里外外一把手,基本上挑起整个家务事。

祖母和别的老大娘不同:黑白相间的稀疏头发,后脑勺翘起个足有一抓手长的发髻,那发髻如一截即将干枯的高粱,一摇头就会上下微微颤动。整个村子里,只有祖母是这般发型。还有那双和三岁孩儿一样长的小脚,缠着条又长又臭的裹布。也许“小脚女人”就是指她。这些全是清朝年间留下来的清晰印记。除此之外,就是祖母那只冬天随身带的竹编小火笼了。

祖母经常穿着件纽扣打在右腋下的长裳,几只布纽扣就像小草莓似的。那小火笼就窝在腹部下,双手提着,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火笼的外壳是用竹皮编织的,笼里套着个圆圆的坛罐子,稳稳当当的,用于装炭火之类的。

我入门后,祖母经常给我唠叨的有两句话。一是“百般江湖,不如锄头翻土”;二是“入古门就得守古法”。童年,我对这两句话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以后,我才渐渐明白,我国是个农业大国,大片大片的土地是农村,大群大群的农民弟兄们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耕耘,靠庄稼收成养活自己,当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就是最佳的职业选择;二是“入古门就得守古法”,“古门”大概指的就是这个家,“古法”是什么,究竟有哪些古法,我一直迷惑不解。

祖母的小火笼是用地瓜换来的。一天,村里突然听到“卖火笼啦”的叫卖声,祖母要我去把他叫来。卖主是个山里人,从那顶翘起的斗笠尖可以见得。卖主没有多少广告式的夸张语言,祖母也不讨价还价,大概一小篮地瓜即可成交,以物易物罢了。祖母究竟用了多少只火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新的火笼仿佛就是她的生命,她的隐私,藏在什么地方,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找到的。

腊月寒冬,火笼出现了。祖母要我去拿两块木柴片,煮饭时塞进锅灶里,锅里的饭熟了,用火钳子夹出几块半红半黑的炭片,放在火笼里,用嘴巴吹呀吹的。“好了,拿去烘吧,手凍僵了就靠它。”祖母说着把火笼推给我。

我搓了搓手,呵了呵气说:“那是你们老人家用的,我可不冷呢。”祖母于是提起火笼,掩藏在拖长的衣襟后面。你可别小看那火笼,它还有别的用途呢。阴雨天,它可当作烘干机,把没完全晒干的衣物放在上面慢慢地烘干;夏天,它还可充当蚊香。在笼里放着谷皮或木屑之类的,烧着了再用扇子扇呀扇的,整个房间乌烟瘴气,我被熏得直打喷嚏。那阵子,蚊子有没被熏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被熏得一把鼻涕一阵咳嗽的。祖母的火笼是多功能的家用器具。每次火笼起火和熄灭了倒木灰,基本上是我操作的,因此祖母对我多少有点疼爱。

祖母是勤劳的,逢年过节时更是少不了她。磨豆腐啦,蒸年糕啦,腌咸菜啦,织麻布啦,样样在行。更有一手非她莫属的绝招:为孩子“收惊”。她在泥土地板上用粉笔画上孩子的轮廓,然后在上面点着艾叶。只要村里有人拉着孩童找她,她会立刻放下手里的火笼。这不能不让我半信半疑的,不晓得个中有什么奥妙。她,方才还在烤火,不一会儿劳作时又把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了。

天太冷了,祖母很早就上床歇息了。她把火笼也带进了被窝,等到木炭烧尽了,祖母也渐渐入眠了。只是有一次,火笼在被窝里倾倒了,差点把棉被和床铺都给烧着了,幸亏没有火灾发生。打那以后,祖母再也不敢把火笼带进被窝了。也许因为操劳,也许因为烤火,也许是因为年老,或者兼而有之,祖母的双手渐渐变得粗糙了,粗糙得犹如松树皮,毫无光泽。

到了上个世纪“大跃进”期间,偏僻的小山村居然有了电灯。对于一个旧社会的过来人,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一次,祖母摸了摸挂在厨房里的小灯泡,觉得烫烫的,好暖和呢。于是老人家就突发奇想,脱口而出,感叹地说:“唉,啥时候火笼也像灯泡一样就好!”祖母的想法不是没道理的,如果烫手暖身的是用电的,那就方便多了也安全多啦。

祖母算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辈了。她走过了清末、民国直至到解放后这么一段偌长的历史。裹足的祖母很少外出,完全是“井底之蛙”。不过,她经历过三个不同的朝代,抬头就是小山村那么一个巴掌大的天空,不断变幻的风云让她老人家不止一次感叹道:还是共产党好,还是新社会好。

老祖母那时已经八十多高龄了。历史的车轮滚到“拨乱反正”年代时,老祖母已经告别了人世。祖母留下来的遗物——那只曾经用过的火笼,有的地方被熏红了,有的地方被熏黑了,有处是明显被烧焦的痕迹。祖母走了,祖母用过的火笼也化成了灰烬;我呢,我也告别了童年。我曾想把祖母生前用过的火笼留下来做个纪念物,但世俗不允。祖母去世后,她用过的草席棉被啦,药罐啦,烘炉啦,连同那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小火笼,全被搁置在村口的小路旁付之一炬,那缕缕火烟袅袅上升,上升,一直向那遥远的天际飘去,飘去……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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