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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

2012-05-08吴亚丁

福建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老陶县长老李

吴亚丁

和许多从青年时代起就怀才不遇的男人一样,李鹤大学毕业后,就在这南方偏僻的小城混生活。名义上他也算是混迹官场,实际上做了一辈子小科员。很多年里,到了春天,他一颗倦怠沉睡的心,仿佛忽然会苏醒来。这时他会不言不语,带着老婆明霞回到桃花村去看望外婆和父母。小村后山,总是开满灼灼桃花。顺带说一句,桃花村的桃花在历史上那是十分出名的。关于这一点,权威的桃花县志早在三百多年前即有明确记载。

那些年,李鹤是不喝酒的。李鹤不喝酒算不得什么,关键是,李鹤的老婆明霞酿得一坛好酒。她的酿酒术得自娘家真传,水是取自桃花河清冽的水,花是取自桃花村香艳的花(瓣),因此这酒便有个好听的名称,叫做桃花酒。

李鹤不喝酒的原因很简单。多年前初回家乡,他还很年轻,是乡中学的语文老师。因为表现好,几年后即借调到县教育局。他有个毛病沾酒脸就红,而且脖子跟着暴红直到肩膀,惹得连女人们都抿嘴笑。当时的一位局领导,目睹此情景,很严肃地进行了批评。年轻人喝酒就像个斗鸡公,怎么行?形象不好,又容易闹事。为了追求进步,李鹤下决心戒了酒。那会他年少,对酒也没什么嗜好。承诺既出,明霞就生气了。是呀!巧妇新酒为谁酿?她曾问夫婿,真要戒酒?答曰,当然戒呀!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恼了,问,不后悔?他说,不会。老公不喝酒,岂不就意味着她一身绝技从此雪藏起来?静想下来,为了丈夫的前途,她也只好认了。

在县机关,人们总爱“小李”、“小李”地喊李鹤。没想到这一喊,就喊了二十多年,小李也从二十多到年近半百,“小李”两个字却像公章一样盖在他身上。有道是,春花秋月都付与断垣残壁。

不曾想,到了四十八九岁那年,老“小李”时来运转。和往常一样,这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李鹤仍旧一如往年携妻返家赏桃。村后满山桃花,云蒸霞蔚的一片,开得比任何一年都旺。及至天晚,明月初上,他仍惊叹这寥廓晴空下明明灭灭的万千气象。明霞婚育多年,早已度过青春期,在时间的风霜里变成一个成熟的妇人。暗夜里却见丈夫这把年纪了,竟于月下拈一枝带露桃花,沉吟不语。莫非男人老来也风流?真个是,一个满腹心事,一个芳心不悦。老李见状,怕老妻生气上火,也曾低声下气地相劝,一时未果。夫妻赌气,竟一夜无话。

孰料周一上班,李鹤就遇上天大好事了。组织上正式通知,他被提拔做了教育局的教育股长。人事的衰势与荣光,真是一夜之间可以转换的。一夜之间他从一名大势已去的老科员,倏忽变成蓄势待发的新股长。喜不自禁之余,他突然想起“昨夜桃花月明中”的景象。哎!桃花是有灵气的。县志上写:桃花开,艳福来。原来它所谓的“艳福”,居然会是这个?哈哈,明霞分明吃错了醋嘛。谁说天地无情?一时间,他深感天朗气清……原先黯淡的脸,现在开始容光焕发了。原先佝偻的背,现在开始挺直了。原先凹陷的胸脯,现在也开始凸显出来啦。

在偏僻小城,能在官府混上一官半职,就意味着可以过上有头有脸的生活。君不见,那些街坊们,不管认识不认识,都笑吟吟地前来套近乎?大家纷纷夸他几十年洁身自爱,为人正直,其实早就该提拔了。一个在农技站工作的中学女同学(早年暗恋她,现在身材有些臃肿了)送了两只肥土鸡来,她用粗糙嗓音深情表白说,早就说啦,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嘛。另外一个男同学,也从邻县打来电话调侃他说,虽说现在提拔是晚了点,但是也算是组织上改正了一个“错误”。乍听到“错误”两个字,李鹤一阵心惊。他慌忙制止说,你怎能这样讲?不想让我活了?那边同学哈哈大笑。有亲友劝他,这股长是小官小吏——县长才七品芝麻官嘛!你这股长多少品?怕入不了流。你就放心做着吧。

按照此间风俗,民间婚丧嫁娶、升官发财,一应都得摆酒设宴。股长再小也带个“长”字哪,在这偏远小城,还真算个官人。李鹤就和明霞商量怎么办?明霞经过多年粗俗乡间生活的洗礼,节俭兼精明,居然不肯请客。她甚至生气地骂道,死鬼!看你花心……还没找你算账!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再说你戒酒都多少年了?还敢喝酒?现在不怕领导了?

李鹤因为才升职,心气壮,也就不理会老婆嘲讽,亦一改过去窝囊毛病。他不无得意说,怎么就花心了?都说了,桃花对我来说,不是女人缘,是官缘。我的八字就服这个……该请的,还是要请!这麻雀大的小地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熟人,怎么好意思不请酒呢?……喝酒?不就喝酒吗?怕什吗?

他的同事,教育局办公室陈主任,昨天也郑重其事地建议他在金客酒店摆上一桌。他素知陈主任思虑周全,不由得有些感激。明霞自知劝不住李鹤,寻思叔叔在县教育局招待所食堂做厨子,遂有意在招待所摆酒。李鹤想的却不是省钱,是呀,像这样体面花钱,一辈子能几次?他点拨老婆说,金客酒店前身是县委招待所,一般县里重要的宴请都在那里办!街坊都知道能去那里喝酒,也是一种身份一种荣耀哩。明霞心疼钱,却服了气。遂慷慨搬出多年酿成的上等好酒赴宴。

那天的喜酒宴,李鹤没料到会来那么多人。原来只按平时结交的少数几位同事、好友,加上夫妻两家的几个重要亲戚,精心安排了两三桌。没想到此地流行打秋风的风俗,加上有听闻是明霞酿的酒,纷纷慕名前来。打秋风的人太多,临时激增至六七桌,简直半条街都来了。李鹤和老婆明霞都不曾遭遇这么大场面,一时间慌了手脚。多亏陈主任里里外外尽心帮忙,才没有弄砸。望着大声吆喝猜拳的酒客们,李鹤第一次害羞地想,我的天!当年办结婚喜宴,都没有这么多的客人嘛。

仅仅一夜之间,李鹤仿佛成了县里的名人。现在他才得知,县里有这么多人认识他!他既诧异又纳闷……后来,一丝说不出的委屈涌上心头。是哩是哩!这些人有认识的,有喊不出名字的,还有根本就没见过的。倘若,他们都知道他叫李鹤,为何过去从不肯喊他名字?他们叫了他差不多一辈子“小李”啊。

好在,终于出人头地啦。活了这么久,现在才知道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人这一辈子,还真不能太窝囊。如果一个人一生太窩囊,那简直白活了。唉,一个人,如果活到连名字都没人愿叫的份上,会有多么羞愧?

而那种生活,几乎就是他过去的真实生活。就在几天前,他还很可能一辈子被人喊成“小李”,然后期满退休。现在他知道,即使是小小的“李股长”——那些亲友不是说了吗?不过是小官小吏——即使是这样的小官小吏也比“小李”、“老李”,不知道强多少倍。他看着那些热切的、羡慕的眼神,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官气初露的自豪与荣耀。

宴席上人们觥筹交错,纷纷向他敬酒。大厅里一片热气腾腾。酒客们不忘盛赞酒水的芳馥、绵长与幽香,明霞坐在旁边抿着嘴笑。她早明白,好酒从来不缺拥趸。而她的芳名若干年前即跟随酒香在家乡大地到处流传。因为有县教育局张副局长和办公室陈主任在场,李鹤今天的表现也很谦虚。是哩,没有领导的栽培,哪有我小李的今天?不知为何,一提到领导,他仍旧习惯谦卑叫自己“小李”。县一中的胖子钱副校长说,李股长,您太谦虚了啊,今后您就是我们的领导了,怎么能够再“小李、小李”地喊呢?来来,小钱我敬您一杯!

其实小城里人们平时交谈,一般不分“你”和“您”,更多用省略的方式表达热情。当然,也有用“兄弟我”、“大哥你”之类江湖话拉近彼此关系。校长和老师们都是读书人,有学问,说话自然小有讲究。他们懂如何用“你”和“您”。这种陌生化的称谓,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李鹤很开心。

李鹤正陶醉在“满目青山夕照明”的氛围里,突然发现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噢,大厅那边来了一群食客。他隐约有些不快。谁这么不识好歹地闯进来,扰了他的喜酒宴?

然而,凭着某种嗅觉,他预感到有点不妙。

这一刻,他本是醉眼看人。而这一看,不打紧,乖乖……原来是县委王书记和李县长来了,还熙熙攘攘跟了一拨人等。县委王书记身材矮胖,平易近人;李县长严肃干练,两人搭档,反响还不错。李鹤还很灿烂的脸,立刻谦卑起来。因为饮酒,他的脸红得像刚出锅的龙虾。唉,脸容易红,像个醉鬼。所以这才是他的禁忌。这是多少年前的禁忌?

无意中他看到陈主任。这事他出了不少力。陈主任仿佛在偷笑。他不由疑心顿起,难道他预先知道书记、县长要来?难怪他要建议安排在金客酒店哪。他打了一个寒战,这世道……他不由得恐慌起来。书记和县长走来,对这边的热闹很好奇,又有些生气。

李鹤担心,甚至有些怕自己犯忌。见到领导,他从来就噤若寒蝉。他颓丧地站着,只等挨批。王书记在人群中扫了一眼,看见张副局长。王书记说,老张,你们怎么搞的?乱糟糟的?桃花镇酒宴是这么吃的吗?名声都让你们搞坏了!

张副局长慌忙拉过红脸李鹤,哈着腰将他介绍给几位县领导,说,这是我们局的小李同志,他最近荣升了……今天高兴,在这里请大家吃个便饭。

他这样说,有轻描淡写的意思,又有推脱与人的意思。把酒宴说成便饭,言语间也是希望县领导不要追究。

话音刚落,李县长皱着眉头批评说,哪有这样大张旗鼓、大摆酒宴、大肆庆贺自己升官的?老张,你是局长,作为国家公务员,要不要注意自己在老百姓中的形象?

一席话,说得张副局长面红耳赤。李鹤吓得不知所措。明霞听了,也没去想他是谁,就很不高兴地顶撞说,我们请客吃饭,掏的是自己的钱,喝的自家的酒……难道犯了王法?

她本就不想破费钱财请客,正心疼着呢。现在,居然有人来搅局,太过分了。她很倔强,口才是差点,一张嘴,就有些气急败坏的。

李鹤听见老婆敢顶撞本县大领导,又惊又慌……瞅见县长的脸在变色……情急之下想去制止老婆,已然晚矣。老婆怒冲冲摔了他一手。他只得游目四顾,寻找救星。

王书记、李县长其实不是两个人来的,是陪一个人来。那个人站在人群后面。他们本是路过此地,前往里面的豪华包房用餐。这些李鹤都来不及细想。只见他哎呀一声,我的天呐,那、那领导身旁的男人,怎么那么熟悉?

难道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李鹤饮酒之后晕乎乎的。但是,依稀记得大学时期,他与此人好像是住在同一间寝室?

就在这时,那男人笑眯眯地望着他,倒是先伸出了手掌。

真是老陶?李鹤脑子飞快一闪,几乎不敢相信。

是李鹤嘛,老同学,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陶一宁握手说。

果然是这小子啊?哈!李鹤一看,别提多高兴了。

王书记和李县长顿时面面相觑。他们没料到,形势会如此富有戏剧性。

关于陶一宁,李鹤知道二十多年前大学毕业,陶一宁就分配到省城一所中学教书,那是一所省级重点名校。才华横溢刻苦用功的陶一宁,几年后因教学成绩出色,声名鹊起,很快就成了全省闻名的名教师,享受很多荣誉。

只是书记和县长为何同他在一起?老李有疑虑,也许王书记和李县长的儿女在陶一宁的学校念书?早就听说,县里主要领导的孩子都在省城念重点中学……桃花县离省城虽然远了点……可是这年头,子女教育压倒一切呀……时至今日,陶一宁在中学辛辛苦苦地干了很多年,想来也该混了个一官半职吧?要不书记和县长怎会对他如此恭敬?

老李感觉有些晕。本来他就不喜人多,人多他就紧张。现在书记县长批评他,除了紧张,又添了害怕。此刻,他真是欲躲无门。还有,在这骨节眼上,竟会遇上老同学……真是太丢人现眼了。

陶一宁的手很柔和温暖,握着李鹤不肯放松。老同学多年不见,别提有多高兴了。李鹤心里有些感动。要不是觉得不习惯,他有点想像外国人拥抱老同学了。

陶一宁的出现,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和猜测。而对李鹤与陶一宁的关系,王书记反应很快,表现也让人觉得优雅、体贴。他笑眯眯拍拍老李说,小李同志,你很沉得住气嘛。和陶书记是老同学?我们也算老朋友了——你竟然瞒得这般紧啊。

李鹤很吃惊,王书记什么时候认识自己?还老朋友呢?书记这番话把老李吓得酒醒。他很惭愧,这是自己戒酒多年后,第一次开怀畅饮。居然,居然就被全县两位主要领导逮了个正着。

王书记亲切地拍拍他。平时,王书记绝对不可能拍他肩膀。他总是忙碌,到处主持会议,下乡视察,赴省城开会……在县委大院,也是乘坐漂亮的各色小汽车呼啸进出。今天这样的亲昵接触,真让李鹤受宠若惊。

王書记责怪似的,说,小李啊,你在这里摆酒宴,为什么不说一声?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我们也可以来庆祝一下嘛。

李鹤说,小李知错了、知错了。

李县长豪爽地说,好事好事!有什么错?这等好事,也该让我们沾染点你的喜气嘛!

李鹤想起自己卑微的职位,就低声说,不过一个“小吏”……

其实,他一直想说“一个小官”。这个“官”字牢固占据在他意识里,适时总想蹦出来。不过在书记县长面前,谁敢说自己是“官”?

即使是“小吏”,草率出口,李鹤亦顿感不妙。果然,王书记面露惊讶之色,好奇地问,小吏?

本地虽小,自古乃人文昌盛之地,多年也没人自称“小吏”了。如果有,那恐怕是唐宋元明清的诸旧时代吧。

能做书记的人,都是人中之凤,其大脑何等好用?但见王书记笑吟吟地说,小李同志啊,你是觉得自己的官小吧?

李鹤立时汗下,口吃说,王书记,我怎敢嫌自己官小?领导已经十分高看我了,感激都来不及、来不及。

李县长赞赏地说,哈,你这个同志很幽默嘛。

李县长的话起到了安慰的作用,也让李鹤悬着的心些些放下。他警告自己不要再乱说话。摸着发烫的脸,他记起书记县长不是一直在叫自己“小李”吗?真奇怪,他们喊“小李”自己为何没有不高兴,反而兴奋?

刚才钱副校长讨论称呼,他已知此后若再喊他“小李”,已然是一种羞辱。而现在王书记李县长喊他,怎么就没有羞耻感呢?

想到此,他仿佛明白什么似的,就说,王书记,我先敬您一杯。

王书记笑眯眯说,不对,你该先敬陶书记。

陶一宁?是陶书记?哦,他当学校书记了?这个家伙!……混得还不错嘛。

说起来,当年陶一宁真是好兄弟。当然今天如果没有他在场,难堪的局面也是不能了结。看不出来他这个中学老师,面子还蛮大的。

陶一宁瞅着李鹤两鬓发白,笑吟吟地说,都多大年纪了?他们还叫你“小李”?

王书记说,都是小城人的陋习!当然,也说明大家喜欢小李。

陶一宁调侃说,看来你很有人缘嘛。至少说明你生活好,心态年轻。

王书记说,还是陶书记有水平!从一个简单的称谓,也能看出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来。

陶一宁摆摆手,感慨地说,我们老同学快二十年没见面,“小李”都变成了“老李”——真是老喽。

王书记说,小李呀!你看你看,陶书记真是平易近人!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陶一宁哈哈大笑,转对王书记说,你总是喊他“小李”,岂不是也要叫我“小陶”了?

王书记听了,陡然间脸色骤变。

我怎敢叫陶书记……小、小陶呢?

陶一宁存心跟他开个玩笑,就说,小小陶?叫我小陶还不够?还得叫小小陶?

从不紧张的王书记,顿时面如纸灰。场面气氛紧张起来。李鹤亦隐隐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王书记慌忙说,陶、陶书记,岂、岂敢呀!

人们从没见过王书记有结巴的时候。桃花县之大,谁不知道王书记口若悬河的滔滔风采?无论大会小会,他都是不要讲稿的。

李鹤看王书记的窘迫,暗暗叫苦。唉,我这老同学说话没轻没重的,竟拿本县第一领导开玩笑!心里急,却不知如何才好。

一直不敢说话的张副局长,目睹这情况,立刻主动挺身而出替领导解围。他谦恭地说,陶书记!汇报一下……我是小李的老同事了。有幸跟小李……不!跟老李同志一起共事十几年了。老李、李鹤同志……他最近提拔了,做了我们局的李股长,一步到位的……这个同志平时工作很不错,人缘也很好。您看,许多亲朋好友闻讯都赶来祝贺他。

王书记悄悄擦着虚汗,感激地望着这个部下。

陶一宁望望四周拥挤的人群,询问说,全是祝贺他的亲朋好友吗?

打秋风在小镇古已有之,如今旧习袅袅。面对这问话,一时间,张副局长略显尴尬。王书记是那种能尽快摆脱不利局面的天才,此刻早已镇定下来,说,陶书记!……这是我们这个小城的一点乡野风俗。改革开放,群众生活是越来越好了……和谐生活,繁荣景象嘛……人人都在进步……陶书记,我敬您一杯!

陶一宁浅尝了口盅中之酒,笑眯眯地,说,这酒不错啊。既这样,那就入乡随俗吧。李鹤啊,我先敬你官升一级。

王书记敏捷地拦住,诚恳地说,陶、陶书记,哪有让您敬酒的?应该让小、让老李同志敬您啊。

陶一宁说,我们是老同学,就不拘礼了。

王书记见硬拦不成,便转身批评李鹤说,你这个同志,在重大时刻总是反应迟钝。陶书记来一次桃花县不容易……你既是当事人,还不赶快主动敬酒?

老李羞愧难当,脸庞感觉到炽烈的热度。唉,何苦来哉?不就一杯酒?虽说只是小股长,古往今来,不入流不入品,但放在自己身上,今天怎么就如此费尽周折呢?认真讲,别说让老陶敬我一杯,就是书记县长敬一敬,也不算过分吧?

旋即,他被自己肆无忌惮的想法吓了一跳,真是胆大包天!一头冷汗,顿时汩然。他立刻谦卑地望着王书记,满心愧疚。

王书记位高权重,这方圆百十里,哪个不敬他怕他?

他心情沉重,胆怯地说,王书记,我还是先敬您!您是桃花县几十万百姓的父母官,理应先敬您才是。

王书记和善地说,老李啊,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旁有愚钝的,开小差的,不知情的,到了这时,也都多少看出些苗头来。

老李再笨拙,孰轻孰重也知一二,遂连忙哈着腰说,王书记,当然听您的,听您的……就是借小李我一只老虎的胆子,也不敢造次啊。

王书记慈眉善目,声音里却有不容商讨的威严意味,说,也不是这样说话,你敬陶书记吧。

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老李腼起的肚子吓得缩了回去。罢罢,就听王书记的话吧,敬老陶一杯。

他本想先与县太爷敬过,然后就高高兴兴跟老同学喝上一杯,没想到现在竟然弄成这样的尴尬局面。正在沮丧间,在旁边看了半天的明霞,突然拉着老公说,李鹤,你老同学来,怎么也不介绍与我?

李鹤恍然大悟说,哎呀,明霞,差点忘了!真是的……这、这是老陶,我的大学同班同学!这是我老婆……快来敬杯酒!

陶书记看着他们俩,虽意外却显然高兴,说,嫂子也在?哈哈,这杯酒更要喝了!

李鹤告诉老陶说这酒是明霞酿的酒,有个名称唤做桃花酒。桃花县方圆百里,远近闻名哩。他说,明霞酿的酒,老陶你要喜欢回去就送你一坛。

岂知王书记听见李鹤一口一个老陶,又皱起了眉头。

李县长见了,马上不着痕迹地说,老李啊,虽然你跟陶书记是老同学,可是陶书记怎么说也是我们十分敬重的领导啊!再说,这里毕竟是公众场所,喝酒还是要注意影响的。

李县长平时不苟言笑,现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李鹤感觉他是不是话中有话?不由紧张起来,一颗心扑通乱跳。陶书记?他忽然想起,书记和县长,他们都喊他陶书记……这是为什么?老陶他……怎么了?

王书记恭敬地说,陶书记,他们都还不了解您呀,请您别见怪!

李鹤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

他看见陶书记欲制止王书记,王书记却下决心马上转向人群,大声说,看我,一直忘记介绍了!……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桃花市新上任的市委书记陶书记!我们桃花县人民十分敬佩您,陶书记!欢迎您今天来桃花县检查工作……今天,只好打破您不许声张的规矩了。

李县长立即带头鼓掌,群众在一片啧啧称奇中也跟着拍手。大厅里酒香四溢,掌声激荡。啊,老陶是……桃花市委书记?单只听他那威风凛凛的官职,岂不是要比王书记他们大得多?老李兀自吃惊不小。

局里的同事和亲友们顿然一片怔怔的艳羡。他们巴巴地打量着李鹤,打量着这个半生以来何其低微谨小的男人。这木讷素朴的男人,他的境遇,简直是一部现代版的拍案惊奇。试想,倘若你有一个做大官的同窗死党,荫蔽下的乡居生活该会怎样的妥帖和适意?

如今,李鹤也有一点点公务员都有的小毛病了。血脂有点高、血压有点高、胆固醇有点高……最重要的,数十年不近酒,如今已经犯下一个毛病,那就是少饮辄醉,醉辄醺然……而醉而醺的感觉,正像他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是的,今天他李鹤真是太丢人了。

老陶这家伙……晋升得真快啊……桃花市的书记了?他隐约知道,桃花市大着呢,桃花市——管着十几个桃花县这样的县和区——你说桃花市有多大?

怪不得、怪不得连王书记和李县长对老陶都毕恭毕敬……

从参加工作起,李鹤就尊敬领导,尊敬到了惧怕的地步。据说,他一直是个小科员跟这惧怕不无关系。现在好了,现在李鹤不必惧怕领导了。现在,终于有了一个领导是他不必惧怕的了。呵呵,老陶做书记了,他才不是什么重點中学的书记呢,人家现在是桃花市委的大书记啦。

陶书记欣然主动同他碰杯,又亲切地同明霞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这才是领导风范嘛。

李鹤看着王书记和李县长。头晕,目眩。世界倾斜,旋转,回荡。哈,喝酒的感觉真好!现在好了,从现在起我李股长,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我要将过去数十年失去的通通补回来。他们还能再管我喝酒么?他们还能再管我喝什么酒喝多少酒么?

他飘飘欲仙,觉得今天破戒饮酒,真是十分的英明。哎,岂止是破戒?这简直是庸碌人生中的一个爆炸事件。

明霞她是不是更该高兴?她喜欢晒谷,选料,蒸煮,制造……她是那么喜欢酿酒……一手绝技几成绝唱。

他的思维,跳跃,迅疾,兜转。已显佝偻的腰身,此时挺得直直的。头颅高昂,像自信有才情的领导。几滴残酒沾在腮边,他不拘小节一下就擦掉了。哈,脸红算什么?

现在,他由衷感觉到一个人真是有命的。他在此地、在桃花县城最好的金客酒店大肆宴请都是有命的。设若,设若不突发奇想在此宴请,他怎么能够巧遇老友陶一宁同志?哈,亲爱的老陶同学啊。

从年轻时期开始,他就刻意隐忍、退让、自律。不敢喝酒,不敢逾矩,不敢冒犯……什么都不敢……到现在,几乎忘了自己是会喝酒的呢。

酒的滋味真好。你知道么?一个人,一个男人,怎么会有那么笨?一个男人,年轻时候做下的傻事,有时候真不可思议。是的,有些人年轻时会做下别的荒唐事,而他的荒唐事就是戒酒。当年现成的两样好东西:女人与酒,他硬生生的戒掉了其中一种。

如果年轻时不戒酒,他的命运会是另一种样子吗?

这会儿,他突然想起家乡山野之间遮天蔽日的靡靡桃花,不由得幸福地笑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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