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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不离

2012-05-08李晁

福建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石猴老秦报刊亭

李晁

1

火车穿群山,过隧道,日夜短暂交替。

在山侧,开出的带券拱的通道让老秦一眼望见山脚的江水,又是一年夏天,暴雨时节,江水猛涨。此前干旱是主题,江水险些沦为小溪,河床暴露,一张久违的老人的脸,起了皱,水流命若一线,仿佛仅凭三级跳就能过河。一些零星的瓷片插在滩涂,间或一两枚铜钱发出青绿的光芒。寻宝热就这样到来。人群聚集在河床内外,从垃圾般的杂物中仔细分辨几百年前或仅是上个夏天的遗留物。这样的行为持续了一整个冬天外加一个春季,直到夏天来临,寻宝热才逐渐褪去,只有少数顽固派还流连在散发恶臭的河边,在一些淤泥地带,有人还异想天开,想象淘金那样用筛子筛选出一两枚古代钱币。然而还没等发现旷世奇宝,雨季就来了,人们骤然失去曾占领的地方,最后只能望江兴叹了。

气候的迅疾变化一如人生。

老秦想到自己,不免有些惆怅,在人生的顶峰却迎来那次事故,什么荣誉职称待遇,通通成为过眼烟云。望着窗外乱云飞渡的天空,老秦安慰自己说,还好,还有家。

要回家咯。

邻座上是一位公务员打扮的男子,衬衫挺括,手边搁一只金利来公文包。老秦神态安详,但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线条还是暴露了他的身份,栉风沐雨的野外生活给了他一张山川般坚毅的脸,脸色与黄土无异。

老秦欲起身,去厕所,此前他就喝光了茶杯里的茶,看着那个茶垢足有碗底厚的杯子,邻座感叹说,好厚的茶渍。

老秦瞧一眼男子,再打量一眼茶杯,回答,跟了我十多年啦,还是雾水电站时发的嘛。他望着妻子,希望她能想起什么。

妻子不语。

男子说,大哥,茶渍多了,不好。

不好?怎么会不好?喝了十多年,也没啥问题。

老秦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兀地站起,有些摇晃,差点摔倒,好在妻子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这才把靠在窗边的拐杖递给他。

老秦露出了片刻的不满,随即对男子说,忘了这废腿了。那口气,好像迅速原谅了那截失去的腿似的。

男子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顺着老秦的话,才把目光投在了那半截不复存在的脚上,那里还打着绷带。

在他询问下,老秦妻子才说,他脚伤还不到一个月。

车祸?男子问。

不是,工伤。

哦。男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大哥挺厉害。

什么?

大哥心态好呀。男子换了种说法。

他呀,就那样,受了伤还什么事没有,反过来倒安慰领导,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呵。邻座笑了,大哥这种人,难得!

随着广播的通报,老秦对家的渴望愈来愈烈,他多次想象退休后回到那里的情景,一种慢节奏甚至是悠闲的生活状态,钓钓鱼泡泡茶馆,可没想到,离退休还有将近十年,却无奈回归。窗外熟悉的风景显示,小城就在二十公里之外了。老秦也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回家,但无疑是最后一次。这次他回了,就不走了,也没有走的必要,再说他还能走到那里去呢?事故發生后,单位给老秦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如果他还想发挥余热的话,兜里那封局长签名信会起到效果。

我还能干什么呢?老秦想。作为一辈子和大山大江打交道的人,老秦无法想象自己呆在办公室里的情景,桌上放着新来的报纸,手边是白瓷茶杯,而时间就在与人的闲聊中过去。每天八小时,八小时的禁锢,在阴沉的机关,在时刻散发出油墨味的空间,在一堆软绵绵的话语中,生命像一次毫无起伏的旅程,甚至连旅程都谈不上,波澜不惊,日复一日。

永远与旷野与呐喊告别了,安全帽不再扣在头顶,再没有一身泥浆一身灰尘一身汗水,没有了与天与地斗的淋漓,没有了粗口,没有了人人口中的“师傅”,没有了洪水来临前的争分夺秒,没有了一座电站耸立起来的幸福,没有了青年民工递来的劣质香烟,没有了作为一个男人存在的理由,没有了······

2

朝阳等在校门口,穿一件灰背心,蓝色运动裤,右臂和脚踝上的刺青分别是闪电与鹰,重叠起来有几分似欧洲贵族纹徽。离放学时间还有十来分钟,朝阳抽完了第二根烟,把烟头直接弹在了金属校牌上,他的身后是一条湫隘的街巷,这是学校的后门,几乎只有正门的五分之一,但仍然开放。

离后门不远有一家桌球店,时近中午,没多少人在打球,可黑妹那帮人还在,球桌边缘搁着几罐啤酒,此前朝阳路过时,黑妹顿了顿球杆,朝他吹了声口哨。

朝阳望过去,黑妹那张狡黠的脸如鬼魅般浮现,有些阴魂不散的意思。朝阳冲他点点头,打算走掉,可黑妹继续搭话说,朝阳,听说你爸残了,改天我去看看?

不用了,他还没回来。

说完,朝阳径直走掉,毫不在意身后隐晦的笑声。黑妹这人,你总是捉摸不透,做兄弟时就曾反复无常,好在朝阳离开了他们。

铃声响了,朝阳汗流浃背,这该死的天气,没有阳光还这么闷人。过了三分钟,人群才出现,喧闹如尘埃般升起,一时间这逼仄的巷子竟容纳不下这噪音,像要爆炸一般。朝阳有些头痛,可能是起太早的缘故,穿成一色的中学生打他身旁擦过,朝阳不知道谁才是陈璐。

直到一双手蒙在了眼前,纤细的手指透出一丝缝隙,还散发一股墨水味儿,朝阳才知道陈璐来了。陈璐甩着马尾辫,穿着似乎永不合身的蓝白相间校服,裤子也显得肥大,但这身行头掩饰不住陈璐的某种成熟,她只比朝阳矮一头,但在中学生中算得上鹤立鸡群了,她担心自己再这么长下去,会超过朝阳,朝阳只有一七五。陈璐的脸蛋小巧又透出一股顽劣劲儿,这是当初吸引朝阳的一点,不然他不会费尽心机打听她的一切。而为了第一次约会,他甚至还错过了一次铁葫芦帮与城北黑豹集团的谈判,谈判稍后破裂,随即引发群殴。就那次,朝阳被踢出帮,有人想保也没能保住。朝阳是住了三天院才换来新生活的。他没把此事告诉陈璐,他不想她知道自己从前的事儿。可陈璐是这种女孩,你越不说,她的好奇心就越重,甚至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朝阳嘴巴固若金汤,她就另找突破口,最终在石猴那里得知了一切。石猴和朝阳同年,曾是一个班的同学,高考都没能考上,石猴爱看闲书,天文地理惊奇拍案,于是顺理成章在铁葫芦开了一爿报刊亭,在桥头的位置,为了那个好位置,他爸没少花心思,因为那里已有了一家报刊亭,可老板死活不同意转让,把价码开得高高的,这事就僵持了一阵子,石猴都打算放弃了,还是在朝阳得知并领一票兄弟过去后,那人才无奈退出。石猴接管了那里。朝阳的仗义行为最终也帮了他自己,在一次群殴事件中,警车四面出动,不是靠了石猴的报刊亭容身,朝阳肯定栽了。

陈璐听说朝阳为了她而放弃了那帮朝夕相处的兄弟时,流露出了一个十六岁少女该有的动容。她大肆想象渲染了朝阳为了她和兄弟们闹翻的情景。据传帮里还动用了多年未用的对待叛徒的家规,有几分恐怖,像电影了,但朝阳承受下来,宁愿住院也不想再回到往日的生活中。朝阳和陈璐好上这一年,朝阳刚好迎来人生的第二十个年头。其实只有朝阳才知道,他厌倦了那种所谓的江湖生活,在街道称王称霸起什么作用?他不可能这样一辈子。就在他觉悟不久,他的父亲老秦却出事了。

老秦是被坝顶滑落的一块滚石砸中的,当时他正在基坑组织人员抽水,那块石头犹如天外飞石瞬间滚落,正中老秦左脚,老秦当场倒地,若不是他及时发出预警,并果断下令停工,那一天还会有更多的人受伤。那是暴雨之后的一天,由于坝顶开挖,树木不存,山石松动,才无可挽回地造成了这一事故。

老秦出事后,妻子何多菱第一时间赶往数百公里外的工地,朝阳本来也想去,可母亲怕家中无人,便让他留了下来。留下也好。朝阳不知真见了父亲,能说些什么。对他来讲,这个父亲几乎是不存在的,只在他的成长中断断续续出现,他就像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跟着何多菱生活,被一个自称为爸爸,不时出现的人捏一把脸蛋,然后感叹,又高啦。

他们父子没什么话好说。

3

火车减速,几个连贯如浪头般的震荡之后,棚户区出现了,似乎所有车站沿线都有这样的房子,低矮的平房或两层高的旧式筒子楼,或红或白的墙身,一些饲料广告清晰可见。绵延不绝的垃圾,一部分拜旅客所赐,更多的是当地居民的杰作,一些看上去脏兮兮又可怜的孩子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一列列南来北往的列车,目光中的渴望已如死水般平静,遇到稍大一些的顽童,会朝火车尿尿,他们用仇恨的眼光对待远来的人,有时还会朝火车扔石子。

这是一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

但是过了就好了,当火车驶进市区,一些看似气派但俗不可耐的建筑出现了,这里灰扑扑,可给人一种井然有序的感觉,出了车站,你才能真正感受到一座城市的味道,这是独有的,细心的旅人肯定早体会到了差异,但对老秦来讲,这只是家的味道的延伸或一种粗犷的概括。

老秦拄着还不习惯的拐,眯眼望向灰蒙蒙的天,天空阴沉着脸,不是污染的缘故,而是雨季还未过去,空气中的湿气几乎肉眼可见。风走街串巷,毫无预兆地来回,东西南北,把人们的步伐吹慢,把一些平时静默的物品吹响。有的地方在放烟花,强烈的声响传来,是娶亲或乔迁,这喜悦的声响也添加了老秦的幽默感,他对妻子说,这是在迎接我呢。

想得美。何多菱说。

两人在站前广场等人。其实朝阳和石猴早就到了,不过等发现他们还需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一起抢劫事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发生,人群骚动,一个妇女呼喊救命的声响刺破了人声喧哗盖过了车站广播。老秦朝呼喊源头张望,想去,可一把被妻子拉定,还逞英雄,也不看看自己的脚。

老秦这才回过神来,这是第几次了,觉得自己的脚仍然完好无损,甚至还能感受到痛痒,有时出现幻觉,那只脚还在,不过却长反了,脚跟朝前,脚趾却朝后了。

抢劫事件的发生加快了朝阳发现父母的身影,人群集中到了抢劫地点,很快把那里像箭垛一样围了起来,妇女的呼叫仍在持续,涟漪般扩散,有广而告之的趋势。而在远离人群的一侧,朝阳发现两个孤零零的身影正在茫然四顾,一人守着行李,一人依着拐杖。他立即朝石猴示意,两辆喷着烟的摩托车就这样来到老秦面前。石猴恭敬地叫了一声, 秦叔、阿姨。

老秦打量石猴,不放过打趣的机会,猴子,你还这么瘦,你妈也不给你补补?

补不过来啦。石猴接过行李顺势绑在了车后。

上车前,老秦才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儿子。他已听说他不再混街道了,与那帮不着四六的人永远划清了界限,这让他感到欣慰,虽然他的女友仍让人有些头痛,但比之前要让人宽心很多。老秦本想和他谈谈陈璐,问问她的情况,可儿子犀利的目光阻止了任何谈话的企图,老秦面对那目光甚至有些慌乱,直到儿子说,上车吧,我妈坐猴子的。

老秦还想调节一下气氛,说,猴子,你行不行啊,小时候学单车都能学一礼拜,朝阳半天就满街跑啦。

石猴賠笑道,瞧好吧,保证完璧归赵。说完加大油门,率先飙了出去。

这个猴子。老秦感叹说。

一进小区,很多街坊便发现了老秦,只怪他的拐杖太显眼了,于是问候像雨一样纷纷降临。朝阳把车停好,将行李拎到楼上之后,老秦仍在院内和人聊天,看那架势,一时半会儿是上不来的。猴子像回到自己家,进门就把冰箱中的西瓜给花了,坐到沙发上,看起了重播的球赛。母亲几个房间钻来钻去,想看看走后的日子家中有什么变化,最后来到厨房,问,你没买菜?吃什么啊。

出去吃。

出去吃出去吃,你挣了多少钱?

你管我挣多少,吃顿饭嘛,好大单位?

阿姨,这次我请客。猴子吼道。

秦母望着他们,无奈地说,猴子,不是我说你们——

她发现自己无事可干了,一时间只能站在窗前盯着院里被众人围观的老秦,老秦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有些慷慨激昂的样子。他就是这样,没心没肺,受了伤还这么来劲儿。她为他感到不值,围着他的那些人,有多少是真正关心他的呢,还不是来看热闹的。就笑话个够吧。她想。

等了一刻钟,老秦还没有上来的意思,何多菱忍不住了,对朝阳喊,把你爸叫上来,到了家也不好好休息,现什么眼!

4

朝阳觉得,父亲的回归预示着往昔生活的一去不复返,这不仅仅来源于饭桌上多了一双筷子,而是身旁就此多了一个身影,迟缓的。朝阳竟有些不习惯,从此以后,父子俩就将朝夕相处了。这样的画面迟到了十多年,在朝阳小时候是多么渴望家中有一位父亲啊,可实现这一愿望,竟花去了这么多年,而父亲还以这样的面貌出现,朝阳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命运。是命运让你置身这样的生活,不容选择;是命运让你遇上她,而不是她;是命运让你做出一切可以解释的行为······

朝阳还没有想好要去做什么。

这期间,他和陈璐的关系稳步发展,并没有因为家中多了一人,而有所顾忌。朝阳家中有人,陈璐便不来玩了。陈璐上学,本没多少时间,只能赶在放学后和朝阳呆一阵,有时是去石猴的出租屋,他家就在朝阳家斜对过,可自从在桥头经营报刊亭后便在附近租了间二十平的屋子,方便上下班。没事儿的时候,朝阳也和石猴一样,坐在报刊亭内,翻翻曾经酷爱的足球杂志,偶尔和石猴提前关门,骑车去城北体育馆踢五人制足球。

只有他和她的时候,在石猴潮湿的贴满各式泳装美女的屋内,朝阳和陈璐也只是看看碟,偶有身体接触,也限于勾手搭背,最多接接吻,没有越线举动。当然朝阳是乐意那样干的,可陈璐一直回避那事儿,她严重警告他说,别想有什么企图,一旦发现,你就倒霉啦。

朝阳说,那要到等猴年马月啊?

等我十八岁吧。陈璐漫不经心说。

还有两年!朝阳佯装痛苦。

两年很快就过啦。

应该说在这方面陈璐并不是个傻女孩,她有坚定的信念,不像学校那些随随便便的女生,正因为如此,朝阳才特别喜欢她。每当看见她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出来,朝阳都想笑,而在陈璐将衣服换过之后,朝阳脑海还是浮现出那无奈的着装风格,就好像在他心中,陈璐是个永远不知怎么穿一身合适衣服的女孩。

陈璐家在电厂,父母是高工,父亲还担任要职,平时工作忙,对女儿有些疏于管理,这不仅来源于陈璐稳定的成绩,也来自他们心中另一套教育模式,乍看有些粗犷,简直放任自流,其实只有陈璐清楚,父母对她的期望有多么高。可陈璐毕竟只有十六岁,一个特别的年纪,谈恋爱对她来讲仿佛是一种迅速成长的方式,也是探向成人世界的一个开端。朝阳的性格让陈璐着迷,她受不了同龄男生的幼稚。不过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爱,只是觉得朝阳让人有种亲近的感觉,并且他总能让她快乐,这是她在面对繁重学习任务时一记最好的调味剂。

这么说好像她在利用他,也不然,生命中这个时候出现的男孩是让人难以忘怀的,带着懵懂与躁动,总归是单纯的,连朝阳的那个愿望也如此纯洁,这是排除掉一切功利与世俗的东西,一种自然的流露。多年以后,当陈璐见识过无数的男人,还会回想起当初没能越雷池一步的朝阳来,他对她的话语竟如此言听计从,没耍任何花招与诡计,这和其他男人截然不同。他们总是想尽办法得到你,什么远交近攻、围魏救赵、声东击西、暗渡陈仓,花样百出。花的心思简直让爱幻想的陈璐也瞠目结舌。他们都有着护花使者的假面,其实脑子里就是一团路人皆知的东西,这和当时的朝阳有着本质的区别,他爱她,因而能忍受很多东西,就像一尊石佛,岿然不动。为此,陈璐反而不时撩他,而他总是一副“别闹了”的样子,好像真的只有等陈璐十八岁,他才能碰她。

两年时光对陈璐来讲可谓度日如年,像歌里唱的那样遥遥无期,可对朝阳来说,这两年应该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两年,他离一个女孩如此之近,虽无肌肤相亲,但总觉得快乐。所以两年后,直到陈璐高考完,朝阳还未从之前的想法中走出来。不能碰她。他想。

當晚,他们大肆庆祝了一番,都喝了不少,尤其陈璐,像刚打魔瓶放出来,尽情宣泄,有些夜店女王的风范。那时石猴把报刊亭转让给了朝阳父亲,他在城北一家商场干起了店员,陈璐还笑话他说,你一个男人,站什么柜台呀!

石猴义正词严回答,总有男人站啊,我卖手表,又不卖女式内衣,我怕个屁啊!

朝阳和陈璐曾去看过上班中的石猴,装作顾客的样子,问东问西,还不时指使石猴拿各种表给朝阳带,石猴不厌其烦,用专业知识介绍表的妙处。石猴一改往日对奇闻轶事的追逐,对精密机械类物品产生了浓厚兴趣,手表就是其一。

他说,男人就该选款适合自己的表,手表是身份素质的体现,就像古人佩剑,手机算个毛啊。

无论石猴如何眉飞色舞宣讲,朝阳依旧不为所动,因为石猴卖的品牌不是他能轻易买得起的,再说朝阳压根儿就不爱戴什么手表,也没戴过。可听者却有意,陈璐盯着朝阳光秃秃的手腕,想起了家中父亲不戴的众多礼品表。

于是某个夜晚,陈璐把一只包装精美的长条盒子递给了朝阳,朝阳问,什么东西?

陈璐说,打开看看。

朝阳狐疑地瞄了眼陈璐,并在她头顶轻轻敲了一记,说,搞什么名堂,套套吗?

我呸,陈璐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你流氓啊!

朝阳笑,并动手拆起了繁复的包装,还有几分重量。

是块腕表,皮质表带,沉稳的暗黄,白色表盘,刻度为灰黑,看上去十分简明、清爽。

送我?多少钱?

你管那么多干吗?戴上看合不合适?说着,陈璐一把抓过朝阳的左手给他戴了起来。朝阳觉得自己戴表的样子有些古怪,石猴整天嚷嚷说戴表使人显得有气质,可朝阳感觉戴上之后,都不像自己了,横看竖看也觉得自己不是块戴表的料,一个人内涵要深到什么程度才能戴表啊,在朝阳这个年纪,自身的特质竟压不过一块表透出来的世故光芒。只是陈璐一个劲儿说好看,朝阳才没能当场把表给摘下来,他居然脸红了,也确实对此表的价值一无所知,不然他肯定会立马摘掉。还是后来石猴告诉他,这表是Titoni,瑞士货,没有万八千拿不下来。这也是为什么,这块表最终又回到陈璐手上的原因。

一块表,相当于朝阳大半年的工资了。

5

老秦到家还不足一个月,就拿着局长签名信找到了留守处主任,提出想找份工作干干。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从前没见过,可想是后来分来的大学生,老秦对他还算客气,可主任捏着那张推荐信看了不足一分钟,便说,按理说,你这个情况是该安排,可是眼下编制都超负荷了,发工资都困难,上头又只拨这么点款,实在不够再挤一个人,也是僧多粥少,没办法,您看您是不是——

老秦从机关出来,一头扎进耀眼的阳光中,在雷雨来临前的午后,在能闷死人的人字形斜坡街中段,老秦走得十分吃力,他要时刻提防湿滑的下坡路段,不然摔上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已经受够了住院的日子,况且住院烧钱,家里又是这么个状况,不得不小心行事。

老秦没有急于回家,而是在一家茶馆门口坐了下来,一来休息,二来和退了休的人闲聊,还发泄怒火般杀了好几局棋。直到在下班的人群中发现了白雪,白雪是老战友的女儿,在留守处做会计。她也眼尖地发现了他。

秦叔,你回来啦,也不上家来玩?

腿脚不便咯。老秦感叹说,听说你快结婚了,和电厂一小子?

嗯,快请您喝喜酒啦。

好,比朝阳有出息,他还混着呢。

朝阳啊,他不也找了个电厂的吗,听说还是他们总工的女儿。我见过呀,长得很标致的。您呀,就等着享福吧。

享福个屁,别人会看上他?要啥没啥,连个狗屁工作也没有。说到这里,老秦话锋一转,对了,我见了你们主任,他嫌我腿脚不好年纪又大,可朝阳行呀,能不能安排个事儿,你帮我问问。

白雪说,行,帮您问问。按道理,您这个情况应该没问题,不过现在这世道,您也知道,还是要花些本钱的。

白雪最后一句话使老秦恍然大悟,立刻回家,一路上都在想,送一份什么样的礼才合适呢?

妻子还没下班,在一家超市打零工,家里空无一人,朝阳又不知跑哪儿去了。老秦想泡茶,可捧着茶杯才又想起火车上男子的话来,还是洗洗好。老秦想试试,用了这么多年,茶垢已经积有厚厚一层了,比水壶里结的板还顽固。他用钢丝球擦,可茶垢密实,十分顽强,老秦手都搓痛了,还是没什么效果,又倒了点醋,这才勉强刮掉一些。刷了半天,老秦累了,可茶垢还有不少,刮掉一点就使老秦想起一点往昔的生活,命运的急转直下让老秦这条汉子黯然神伤,他想起十六岁参加工作时的意气风发······

最后茶杯还是没能洗干净,一块块黄色的茶渍斑驳陆离,像蒙上灰尘的地图,过往的一切似乎被东一块西一块的陈渍掩藏起来。老秦放弃了。

晚些时候,夫妻俩在卧室商量,送点什么好呢,补品?烟酒?

妻子说,还是烟酒吧,男人离不开这两样。

老秦说,送茅台吧,烟嘛,中华怎么样?

妻子无奈地说,如今也只有这两样才送得出手咯。

茅台好解决,当年老秦父亲去仁怀支援的时候,住在县委宿舍里,临走县委领导赠了瓶茅台给他,父亲没舍得喝,传给了老秦,如今那酒还在酒柜里,那可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老茅台了,老秦有些舍不得,便和妻子打商量,要不买瓶新的?

新的!家里不是有吗?茅台多贵你知不知道?

家里那瓶不是爸留下来的嘛,我还打算传给朝阳呢。

送出去把事办成了也等于传给了朝阳。

说来说去,何多菱是舍不得花那点冤枉钱,也正是她的坚持无形中促使了计划的快速实现,当时的行情是老茅台一路看涨,主任一瞧老秦把二十年前的茅台都割舍出来,不可谓不诚心,当下就拍了板,让朝阳到物业办上班,先做合同工,有了缺再打报告转正。

老秦一块石头落了地。

6

朝阳当晚拒绝了陈璐的请求,陈璐喝得花枝乱颤,话篓般滔滔不绝。他好不容易把她拽上车,送回家。在楼下,他没陪她上去,哪怕知道她家没人,陈父前年就被调往了省城,陈母时常去陪他,今天也不例外。

陈璐说,你不上去?

朝阳不说话,陈璐边走边回头,不后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上去了啊!

朝阳不动,直到脚步声一级级上升,在二楼的位置,声音停了下来,从黑暗中传来一声低沉又忧伤的声调,朝阳——

朝阳走了,对陈璐哀婉的声音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冷血,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固执源于何处。就好像那个约定被无限期延长了,又好像解约时间来得太快,他还来不及面对新情况,只能按惯性约束自己,甚至那都谈不上约束,已经演变为宗教信仰或金科玉律一类的东西了。

电厂离铁葫芦街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朝阳打算走着回去。黑幕下,一条梧桐的隧道无限延展,一路无光,只有朝阳的烟头一明一暗亮着,吐出的烟雾瞬间被风带走。直到碰上熟人,朝阳才从一片几近空白的思绪中走出来。朝阳。有人喊。

来人靠近,是两个人,喊他的是个女生,朝阳在有限的光中分辨她,随即回道,白姐。

又送你朋友呀!

两人来到跟前,朝阳才看清了白雪和他的未婚夫卞俊。朝阳默许说,嗯。

这是卞俊,你们应该见过。这是朝阳,我们单位的。

我知道你。卞俊抢白说。

朝阳觑着他,期望他把话说明白点。果然,卞俊补充说,你女朋友不是陈璐吗?你挺牛逼啊,我们厂里的都追不上她,还是你行。

白雪用胳膊捅了一下卞俊,什么意思啊你,难道我们比不上你们,你们是贵族啊?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朝阳挺厉害,没,没别的。

没别的最好,别以为你们电厂的了不起——

朝阳实在无力搭理这对情侣,当下告别,走了。接下来他得考虑一件大事,中学生涯结束,陈璐即将离开,到北京或上海那样的城市念书,或许还会出国,反正以她的条件,是不会呆在小城的,那他们的关系就要重新定位了,不像三年前,他只是单纯地被她的相貌所吸引,如今的陈璐在他心中的地位已不可取代,因而使他更加不能意气用事。这个具有魔力般的女孩带给他的东西太多了,不是几个简单的形容词就能概括的,正因为如此,朝阳才觉得恼火。他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处境,自己有什么呢,一份与老头老太太打交道挨家挨户抄电表催物业费的工作吗?前两年他也就忍了,不想老秦难过,他也不容易,为了他这份可笑的工作低声下气求人。然而两年之后,毫无改观,他都二十二了,还是老样子,连石猴都上进了,参加了自学考试,居然一路过关,再过四门课就能拿到一个响当当的文凭了。只有朝阳被惯性固定在了一个无法脱身的场所,终点也是起点,不断循环。

这期间黑妹也找过他,让他给他看场子,他新开了家地下赌场。报酬不少,干一年抵得上他上几年班了。黑妹說,哥们也想帮你一把,就像从前你帮我,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不如跟我干,钱什么的,好说。

朝阳不为所动,当下拒绝了黑妹的请求,黑妹气得七窍生烟,但表面依旧平静,甚至有些语重心长,朝阳,你图什么呢?你以为陈璐会和你好一辈子······

不得不说,黑妹那席关于陈璐的话确有几分道理,她是一条跃龙门的魅力四射的鲤,而朝阳呢,不过是条普通的草鱼,再有野心也不过是一条有野心的草鱼,何况目前的他对人生一无计划,二无想法。他和她不在一个档位,之所以能和陈璐好上三年,完全拜小城的条件所赐。试想陈璐一旦远走他乡,一个崭新的世界便会浮现出来,而在小城的一切或许都会成为笑柄,那时的她还能接受自己?

朝阳辗转难眠,不想街的另一头,一个女生也为此伤心失眠。到家都好半天了,陈璐仍咬牙切齿,想给朝阳打电话又不知该说什么,骂他一通又办不到,就这么纠结着。直到神思恍惚,扎入睡眠前的一刻才猛然一惊,朝阳不会是变心了吧?这想法使陈璐不寒而栗,一下挺身,立在床头。

此刻,她无所顾忌了,拨通朝阳电话,张口便问,朝阳,你是不是变心了?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还没睡呢。朝阳顺势起身,从暗中摸索出一根烟,吸了起来。

我睡不着,问你话呢。

胡说什么呢。朝阳一把撩开窗帘,让风灌进来。窗外的路灯硕大如瓜,洒下的光芒却弱得可怜,连个影子都制造得那么虚弱,仿佛风一过就会消散。朝阳觉得那路灯的身影酷似自己,朝不保夕,一种凄惶裹挟着夜色袭击了他,夜色柔软,朝阳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我胡说?我觉得是你有问题好不好?你——有点变了。陈璐在电话那头,在一盏陪伴了她两年的台灯下向朝阳提出质疑,这台灯还是朝阳送的呢,后来摔坏了一个角,陈璐也没舍得丢。

酒还没醒呐,我还是老样子啊,早点睡吧,啊。

我没醉!陈璐抑制自己的怒火,别以为我醉了?

没醉也早点睡!

别说这些没用的!秦朝阳,你,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说到这里,陈璐的情绪升至了顶点,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朝阳不是第一次听见陈璐的哭声,但这一次尤为不同,这不是当初为了考试或被朋友误解时的气急败坏或多愁善感了,这是发自内心的惶恐,一种油然而生的担忧。这三年,陈璐对他的感情有了质的变化,从前她可能觉得和这样一个人呆在一起,显得牛哄哄,在同龄女生中出尽了风头,而现在,她觉得自己是真的爱上了这个看似粗犷其实温柔随和的人。

很长时间的空白,两人彼此无话,陈璐感受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氛,就像雷雨来临前的街道,在她尽情宣泄后,果然,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声音如雨般降临。

陈璐,我们分手吧。

7

朝阳工作落实后,老秦总算舒坦了一阵子,但也是一阵子而已。

一天看电视才知道,从工地回来当天在火车站发生的抢劫事件竟和那年冬春的淘宝热有关,据说被抢的物品不是钱包也不是妇女脖颈上的金项链,而是一块用红绸和锦盒包裹的印信,青铜质地,上刻小篆,该是秦汉时期的物件,没准儿属于某个将军或王侯。人们都在感叹被抢妇女的幸运与不幸。据报道,她本人想乘火车北上寻找专家鉴定,可不想还没等上车就被人盯上了,也许蓄谋已久。妇女悔恨的表情在镜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一张多么扭曲的脸啊。看着妇女痛不欲生的样子,老秦却兀自笑起来,用一种唱腔说,不义之财,不可得,不可得啊——

在家呆了一年,老秦憋不住了,总想找份事做,倒不是出于被人说“吃闲饭”的念想,而是干了一辈子活儿,突如其来的空闲让人不知所措,中年的倦怠也不能阻止他。正好来家中吃饭的石猴谈起要转让报刊亭,老秦耳尖,在厨房就听见了石猴那细若游丝的声音。他对朝阳说,我不想干了。

猴子,你说真的?老秦凑到两人身边,关切地问。

秦叔,什么真的啊?石猴一脸茫然。

老秦说,就是报刊亭啊,怎么,生意不好?

不是,就是一天挺没劲儿的,比上别的班还累,上班还有个人可以聊天,我在里面都淡出个鸟来了。

那转给叔叔呗,我不怕闷啊,看看报,喝点茶,多逍遥啊!这活儿吧,还真不适合你们年轻人干,你说哪有年轻人爱干这个的,连个女朋友都交不到。

说得太对了。石猴点头,但仍小心翼翼问,您真要?

真要,你说个价。

事情就这么成了,石猴把价钱压得很低,让老秦捡了个便宜,从此就告别这间牢笼般的绿色亭间了。老秦本想请客以示感谢,可石猴万万不肯,说,这也是当初朝阳帮我拿下的,交到您手里算是回了正统,您不用谢我,要谢,谢朝阳吧。

老秦有了新工作,像打了兴奋剂,加上朝阳为他买了辆三轮助力车,这样上下班就很方便了。从此老秦的身影就在铁葫芦街灵活穿梭了,像双腿健全时一样,气色也比刚回来时好了许多,整个人顿时精神起来。

报刊亭不大,只能容两个人,老秦把石猴坐镇时期的空间又合理安排了一次,下雨时竟能同时容纳两个路人来躲雨了。报刊亭在桥头,离桥堍不远的位置,不注意瞧,会以为是个武装起来的桥头堡。它处在三条公路的交叉口,斜对着的是一条坡道,时常有车从上呼啸而下,来势汹汹。另一旁是城际中巴的停靠点,附近有摆象棋的卖早点的和擦鞋摊,总算有些人气,没有生意的时候,老秦会和摆棋摊的杀上几局,以打发漫长白日。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日子有所起色,拥着一屋子的报刊,老秦对时事也越发关注,品咂着国际大事的滋味不亚于自己就是联合国秘书长,他仿佛感受到了“挥斥方遒”的快乐,每当读到悲惨事件更会觉得自己的不幸简直不值一提。甚至当石猴来家时,也要逮他聊上几句,以发表自己的独特观点,朝阳从不和他聊这些。

靠着老秦的转变,他对儿子的态度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扭转,从前,他对朝阳看上陈璐十分不满,夫妻俩都不能容忍儿子找一个中学生做女朋友,而且对方还是电厂的,还是个富家女。两年来,陈璐从未在二老面前出现,老秦连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姑娘对朝阳不错,用外人的说法就是脑子进水了,找了朝阳这么一人。

于是在陈璐高考完后,老秦对朝阳说,改天把陈璐带来看看。

朝阳用一种诧异的目光回视老秦,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仍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回道,有什么好看的。

老秦不知道当时朝阳已向陈璐提出分手,几天来两人保持了冷战的状态,谁也没有搭理谁了。

到死,老秦也没见过陈璐一眼,后来,这让朝阳愧疚不已,这竟是他所知的父亲的最后心愿。他出事也拜那间报刊亭所赐,仿佛宿命的安排,朝阳曾经的仗义竟牵连到了父亲,使他成了受害者。

一个烈阳高照的午后,街头阒无一人,空气中隐约飘浮着一股沥青被唤醒的味道,黏稠的,有些像糖浆被烤焦的味道,不时钻入人的鼻孔。男人对此毫不在意,只有女人掩鼻而走,一只野猫似乎被这味道蛊惑,迎来了第二波发情期。这时的报刊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擦鞋摊和其余摊子已经收掉了,谁也不愿意呆在暴日的午后。当金属切割声在某栋新装修的屋内回荡时,老秦像往常一样抽出一份《参考消息》,在午后的慵懒中读美国与塔利班开战的后续报道,一旁的茶杯还剩三分之一的茶。他瞧了眼表,妻子差不多该来送饭了,其实老秦一点也不饿,早晨才吃过两个包子加一碗稀饭。在读过一整版美军受挫的消息后,老秦才觉得一天充实起来,可就在他对美军车队意外受袭深感遗憾时,一辆大马力的蓝色重卡打斜坡上冒出来,司机酒足饭饱,还在电话那头和情人打情骂俏,不自觉速度之快,又在下坡路段,竟没采取任何措施,当他抬眼发现车子奔向的是三条路间的报刊亭时,已无力反应了,迎面而响的撞击声把他的耳膜震破,手机像停在电杆上的鸟一样被震飞,一阵尘土飞扬,电光火石。一间四四方方的报刊亭顷刻被前推数米,最后只剩一面畸形的铁壳和四散跌出的报刊及一具还在流血的尸体。司机也被这撞击所伤,不省人事,方向盘深深陷进了腹部。

这一幕恰巧被前来送饭的秦妻所见,她刚从楼群间一条罅隙小路上至桥头,就听见一声巨响,好像雷打地面钻出,酷似爆破的气场,报刊亭瞬间被掼倒,像倒下的墙,卡车瞬间碾过,地面发出闪电的光芒。一只黑色手机飞到了目睹这一切的女人的脚下,通话还在继续,如果秦母注意听,还会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逐渐变成了恐惧的惊叫。

这一切仿佛好莱坞的镜头。秦母手中的桶形饭盒应声而落,汤饭撒向一地,覆盖了那只手机。一声声嘶力竭的无声呐喊即刻在午后街头回荡,这声音击败了沥青那绵长的焦煳味。之后,空气中便飘荡起了一股柴油混合血液的气味,腥甜腻人,外加一道青椒炒肉的辣味。

味道久久不散。

8

陈璐与朝阳的冷战在事后迅速冰释。陈璐时隔两年再次踏进朝阳家门,像当初那样小心谨慎,甚至更加忐忑。她已经无缘朝阳父亲的真容了,只能目睹一张被框在相框中的黑白照片,上面的老秦面相平和,多少还带着些许不自然。这张山川般坚毅的脸使陈璐陷入一阵莫名的情绪中,不是悲伤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未见的遗憾,这有些像朝阳。

看见她,他也没能表现出什么特别的举动,甚至爱理不理,仿佛只是面对来家吊唁的普通人,没有过多的言语和行为表示,只是对母亲介绍了一句,这是陈璐。

何多菱强打出一副招呼人的样子,示意陈璐不要客气,随便坐。

陈璐还盯着放遗像的原来是神龛的柜子,原本正中的观音像也被挪到了边上,香烟仍不断。而那幅遗像之下的是一只缺了口的茶杯,茶杯中的茶渍酷似一幅世界地图的样子,有深有浅,如同各种板块。不是朝阳老盯着那茶杯看,陈璐也不会注意到这只普通到几近无味的茶杯。后来她才听说,在那次事故中,唯一保存完好的居然就是这只陪伴了秦父十多年的茶杯,虽然磕了口,但秦母没舍得扔,反而当做供品供了起来。她知道丈夫的嗜好,对用了多年的物件是有感情的,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在回家的火车上,邻座上的男子对老秦说过的话,他说茶渍要定期清除,不然对身体不好。

怎么会对身体不好呢?何多菱和老秦一样不明白。

虽然不再冷战,陈璐的出现还是没能挽回与朝阳的关系,反而对方更坚定了离开她的念头。当陈璐把手环在他手臂上的时候,朝阳手一抽,一句话也不说就消失在了眼前,陈璐委屈的泪水眼看就要包不住了,石猴及时出现。

石猴说,他就是这样,让他去,明明最在乎,却——却什么没说出口,但陈璐明白石猴的意思,总算找到了一丝慰藉。见她不说话,石猴又说,过了这阵就好了,朝阳这人吧,以前没心没肺,自从你俩好了之后,会替人考虑了,也算是进步吧。

他还会替人考虑?哼,进步!

他也是没辙,你换换角度想想,他考虑得远,不然也不会这样了。

你的意思是他还是为了我好?

当然是为了你好,你以为朝阳是哪种人?

我怎么不觉得?他就是卑鄙,想把我甩了。

你呀。讲到这里石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丢下一句,你以后就知道了。

又是以后,以后以后以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嘛。陈璐最讨厌别人这样自以为是了,朝阳也不行。

这次碰面没能给两人的关系带来转机,但有了石猴那通话,陈璐心里就有数了,想,秦朝阳,你就给我装深沉吧,我看谁熬得过谁?为了等待朝阳的回心转意,陈璐拒绝了利用这个假期去北京的机会,原本陈母是想带陈璐北上并转道上海看看大学的,可陈璐却出人意料地说,我不想出省的,那么远,懒得跑。

这话引发了轩然大波,陈母气得一连几天没和女儿讲话,有话只拐弯抹角对陈父说,直言他养了个没出息的女儿。陈父还算开明,并未觉得在省内念大学有什么不妥,反而开导妻子说,这不,离我们也近嘛。

近近近!女儿的前途就这样被毁了,她不选个好城市念个名牌大学以后出来怎么混?你以为现在是什么世道?陈母痛心疾首地说。

你这是歧视嘛,省里就没好大学吗?照样是重点嘛,再说了,现在她还小,等考研再出去也不迟,就怕到时候她要出国,你又不肯了。陈父说。

我怎么不肯?我巴不得她现在就离我远点。

你呀,没见过你这样做妈的。陈父摇摇头走开了。

虽说陈母态度坚决,但说到底决定权还是在陈璐手里,事情也正沿着她的意念在运转。她果断填报了省内的大学,也蛮有把握能上一个最好的专业,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把这一切都告诉朝阳了。

她为他付出这一切,他应该明白才是。

朝阳这方面呢,父亲过世后,单位迫于压力立即将他转正了,工资涨了一截不说,福利保障也随之到来,可朝阳果断不干了,他受够了这份能憋死人的工作,秦母也没能拦住他,当所有人都觉得朝阳是傻子时,他却利用事故赔偿,在铁葫芦街盘下了一家水果店,主动让母亲去打理。此前她就辞了零工,朝阳不想她每天都呆在家里面对父亲的遗像发呆,这是他最忍受不了的画面。虽然在夜半时分,他也为父亲的离去而莫名痛心。这个父亲,说到底和他还是隔的,他们间没有通常父子的冲突或情谊,更多的是距离,甚至有些相敬如宾的意味,到了事事客气的地步。

朝阳想到父亲,希望他来世不要再做一个水电工作者了,讓另一个朝阳感受不到父爱的力量。他和他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以后他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爱,去怀念他。

对于陈璐,朝阳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女孩,他不能做一块绊脚石,尤其在接到了一个对此痛心疾首的母亲的电话后,朝阳二话不说就把那块陈璐送他的手表找了出来,他摩挲着表盘,看着一分一秒过去的时间,仿佛看见了未来。他没有最后试戴那块表,而是很快交给了石猴,让他转给陈璐,并留言说,该说的那天都在电话里说了,祝她好运。

陈璐接到那块表时,不顾石猴在场,潸然泪下,任石猴说什么也不为所动,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悲惨世界,好像世间再没有什么比朝阳变心更令人难以接受的事了。

直到悲伤渐缓,她才对着一脸无辜的来者说,猴子,你说实话,朝阳是不是看上其他女人了,他不爱我是不是因为我以前没答应他?他——说到这里,陈璐说不下去了,她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她对自己失望透了。

9

当悲伤过去,夏天也一去不复返时,陈璐还是顽固选择了呆在离朝阳生活半径不过五十公里的地方,在省城,她被那所大学录取了,在报到的第一天,她对父亲说,毕业了,我要回小城。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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