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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岱华微型小说二题

2012-05-08饶岱华

福建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副县长领导诗人

饶岱华

散烧酒

喜鹊叫,有客到。这天鬼早,郑公渡乡政府大院里那棵苦楝树上两只喜鹊啼声嘹亮,把有点睡懒觉习惯的乡书记张二来扰得睡意全无。他趿着鞋子上了厕所,漱了口洗了脸,东边天际才现出红晕。这时张二来的手机响了,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来电显示,号码并不熟悉,再摁下绿键接听,声音也很陌生。由于信号不是很好,啊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是省里刚下来派到县上挂职的哈副县长,要来郑公渡乡检查督办招商引资工作。

一提起招商引资,张二来的脑壳就发痛。郑公渡乡是离县城最远又是地盘最小的一个农业乡,境内全是旱不得涝不得的低产水田,既无区位优势,又无资源优势,从县里开个小车到乡里,辘轳得在凸凹不平的机耕道上滚两三个小时,差不多是小车从县城到省城走高速公路的时间。你说在这穷乡僻壤怎么搞招商、怎么去引资?可是县里却把招商引资作为县域经济发展的重大工程来抓,而且给每个乡镇都定了任务,若是哪个地方完不成,单位实行一票否决,一把手离职招商,毫无客气可讲。张二来真的想哭,背着人试着嚎了两回,眼泪又挤不出来。今天新来的哈副县长第一次来郑公渡,又是带着招商引资任务而来,张二来的心不免有些紧张。

哈副县长是上午九点多到的乡政府,看上去他已不年轻,四十多岁,据说在省直机关当了多年的副处长,下来挂职镀金,来个“曲线救国”,为今后扶正作铺垫。张二来拉住他的手寒暄了几句,又攀了一会儿年龄大小,一叙原来是老庚,感情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张二来把领导让进会议室坐定,班子成员们就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这些人都很随意,有的捧着茶杯嘬嘴喝茶,有的叼着香烟吞云吐雾,还有一个女的啃着一个饼子像是在吃早餐。一个没有参加常委的副县长在这群乡干部眼里就这么回事,除非县委书记、县长或是组织部长来了,他们还是懂得规矩的。

首先,张二来向县领导介绍了在座各位乡干,又言简意赅地汇报了全乡基本情况。哈副县长单刀直入地问郑公渡乡的招商引资工作进展怎么样?张二来实话实说,如泣似诉,极尽委屈无奈之情。乡干们迅即接过张二来的话茬,当着县领导的面对县里“招商兴县”战略思路发表了截然相反的看法。一个胖子副书记说招商就是招伤,一个瘦猴般的副乡长说在郑公渡乡招商纯粹是逼着牯牛下儿,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委员说唯招商论是政绩错位。那位刚啃完饼子的女乡干是妇联主席,她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说打铁的打铁,栽田的栽田,各搞各的,免得坐在洗澡盆里屙尿水尿不清。女乡干夸张的神情和荤腥的语言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哈副县长始终认真地倾听,并时时颔首,弄不清是赞成还是反对。

乡干们就和县领导这样东扯葫芦西扯叶地说着议着,不知不觉到了正午时分。张二来说干脆我们吃了中饭再一本正经听县领导给我们作指示吧。哈副县长微微一笑,对张二来说你们这儿的散烧酒很有名,外面来的客人没有一个不喝得撇撇倒的,今天让我也来试试吧。此话一出,可急坏了张二来。用散烧酒待客是为节约起见,因为这酒才两元钱一斤,点得燃火,又没经过勾兑,既伤肝又伤眼还伤肾,要是县领导一鼓作气喝上半斤八两,出了问题哪个负责?张二来说领导你第一次来还是喝点瓶装酒吧。哈副县长脑壳乱摇,斩钉截铁地说就喝原汁原味的散烧酒。张二来略一思忖说可以可以,说着就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用食指向女乡干勾了一下,女乡干扭着屁股跑了过去。在会议室门口拐弯处,张二来悄声对女乡干说他的寝室床底下有人送的几百元一瓶的名酒,让她把酒拎到食堂餐厅倒进酒壶充当散烧酒给哈副县长喝,然后在另外一只酒壶里装真正的散烧酒给陪客们喝。女乡干伸手从他裤腰带上取下房门钥匙,落实领导的指示去了。

食堂餐厅里,众乡干把哈副县长团团围住,大碗里盛的是猪身上割下来的屁股尖子,土钵里炖的是大湖里打来的野生鲢鱼,碟子里堆的是只淋大粪不打农药人工捉虫的时令小白菜。装了好酒的瓷壶由女乡干亲自把着,专司为领导敬酒之责。哈副县长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舌头又在唇上反复搜索了几遍,禁不住发出“美女来自穷乡,好酒出自僻壤”的喟叹。很难红脸的张二来脸红了,他说这种酒是白线穿豆腐不值一提。哈副县长连干三杯,指着众乡干说你们是守着金山哭穷啊!你们郑公渡乡何不利用村村有槽房、户户会酿酒的优势,大力发展优质白酒?乡干们说这个酒是纯粹的土酒,狗肉上不得正席。哈副縣长对大家的话不以为然,他咂着嘴巴说这个酒具有潜在的名酒基因,只要注入强势宣传和营销攻势,必将奉献世间一壶芳香馥郁、品味独特的美酒,而且定将成为经典品牌。乡干们对县领导给予本地散烧酒如此之高的评价,搞得有些云里雾里了。哈副县长接着说郑公渡乡虽然偏一点穷一点,但一路看来,港汊密集,碧荷漫卷,稻子金黄,可以说有得天独厚的酿酒条件,这里生成就是一个出名酒的地方,把这只金饭碗捧在手里还愁招不到商引不到资?张二来一边听一边点头,他见领导见多了,对有些领导已经变得不再迷信,但今天初次聆听了哈副县长一席话,觉得这位领导还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酒尽席散,众乡干簇拥着县领导走到院子里。张二来说您还得给我们作几点重要指示呢。哈副县长说我的话都在喝酒时给你们说完了,说着说着就要上车走人。张二来把车门挡住,派人去食堂拎来一条两尺长的野生鲢鱼,说是给领导略表寸心。哈副县长手一摆,说我一个单身汉,要鱼做什么,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张二来讪讪笑着,心里责怪自己考虑不周。哈副县长上了车,按下玻璃跟大家挥手,瞥见张二来还是一副尴尬的样子,就说二来呀二来,你如果非讲客气不可,赶明日把郑公渡乡的散烧酒拎五十斤给我送去,我给你们做个义务宣传员。

望着远去的车影,众乡干都说哈副县长这人不错,有水平还廉政,就是要五十斤散烧酒也只值一二百元钱,况且还是搞宣传。女乡干闻言笑得花枝乱颤,只有张二来呆若木鸡。

诗人老章

老章是个很邋遢的人,胡子拉碴,眼角有屎,鼻孔有毛,一双皮鞋从来不擦,两双尼龙袜只晒不洗,而且年过四十尚未婚配。但他是诗人,经常有诗歌在市报、县报副刊上发表,有些诗还是很大气和富有哲理的,比如我读过的《让一切世俗见鬼去吧》、《我就是我崇拜的偶像》等,振聋发聩,令人深思。

我和章诗人认识,是因为我们分别是两个搭界村民办小学的公办教师,加上我又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并在县报上发表过几行四言八句,因此有过一些接触。后来我调到他所在的那所学校,被安排做了他的邻居。初来乍到,我首先要去拜见心中的偶像。他的屋里很凌乱,满屋无规则地摆着衣服鞋子以及书籍报纸,不仅让人无法插脚,而且散发着令人晕眩的异味。他坐在一把只有三条“腿”,用砖头垫着才能平衡的红色暗格人造皮沙发椅上,跷着二郎腿,一双小眼睛似睁非睁地望着我。半晌,他的嘴巴皮子才蠕动:“你爱写诗?”“我热爱诗歌,想拜您为师?”我十分谦虚地回答。这时,他的两只眼珠露了出来,逐渐生出光辉,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大发感慨:“难得呀难得,在这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时代还有我琴台知音!”他又问我都读过他哪些诗,我说了一串诗名,他的小眼睛更有神了,问:“感觉如何?”我说:“就是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道:“说得更贴切一点呢?”我想了想答道:“读了您的诗就像一个便秘者突然肠道通畅,屁滚尿流,不亦乐乎!”“哈哈哈……”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说:“比喻恰当,形容到位!”他捋了捋秃头上虚无缥缈的几根头发,然后弯腰从地上拣起一本书说:“这是我刚出版的诗集《历史的长河》,赠予你,不吝赐教。”

那时我尚单身,心无旁骛,很快就翻完了这本三百五十多页的诗集。我以为这本诗集较之他过去发表的诗歌有一个质的飞跃,主题更加鲜明,思想愈发深邃,有些段落铿锵有力,十分煽情,如果把他的诗歌搬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制成配乐诗朗诵,那可是极具震撼力,极富穿透力的。一天傍晚,我敲开他的门,准备向他汇报一下读书心得。他脸色绯红,酒嗝不断,不停地咂吧着说:“难啦,做人难,做名人更难!今天这个请明天那个接,大碗地喝酒,大块地吃肉,为什么不用这个钱去资助贫困群众呢?”这句话让我对他打了一点折扣,如果你心中装着群众,这好酒好肉怎么又咽得下去?再呢,他这句话也有点吹牛的色彩,我看他屋里放了几箱方便面,还是不带纸碗的。前天,他还到我的屋里把我炒菜的料酒拿过去待客喝了。我一向认为一个人穷一点不要紧,关键是穷要穷得有骨气,人穷志不短。他还在喋喋不休着,看我神情有点恍惚,便一手搭在我的肩上说:“老弟,你知道今天谁请我吃饭吗?是本镇镇长,二十几岁的毛头伢儿,省里的委培干部,前途无量啊!”我记起来了,今天中午他拎个包包出门,见了我说是到镇里开编志工作会。我有些暗暗好笑,如果是县长、市长、省长与你一起吃了饭,你不还要高兴得发颠呀!他又坐到了那把跛腿沙发上,捏根火柴剔着牙齿,语句含混地说:“我的诗集你都读完了?”“读了两遍,我以为这本集子不愧为充满奇思妙想与创造性思维的上乘之作,有些精彩句子我能背出。”这是我发自肺腑的话,没有半点谄媚。可是他没有激动,反而慢吞吞地说:“你看了该书的序,读了此书的跋吗?”我还真没有读这么仔细,只好直言相告。他的手由内向外缓缓挥动,很像电视里见过的伟人动作:“先回去,把序和跋细细看看再说。”

碰巧那晚停电,我只好到小卖部买了几根蜡烛,挑灯细读章诗人指定的文章。序是本镇镇委书记写的,没有对诗集本身作什么评价,而是对作者本人给予了高度赞誉,什么当代诗人、诗坛巨匠、音画大师等等;稍后的篇幅又和本镇高山流水、青竹古柏、百年老屋扯到了一起;最后一段说本镇是享誉遐迩的美女之乡、诗歌之乡,区位条件独特,交通优势明显,是投资兴业的福地,是梦想回归的家园。我又把书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是作者自己写的后记,不超过八百字。我认真读了一遍,怎么读也像是一篇索然寡味的感谢信,大意是在这本诗集的成书过程中,得到了书记镇长副书记副镇长镇宣委等一干领导的关心与支持,在此一并致以深深的谢意。被感谢的总共不下三十人,全是本镇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合上诗集,吹灭蜡烛,一种非常无聊非常空洞非常失落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株仪态万方的君子兰,但承载它的却不是精致高雅的细瓷花钵。

我终究没有去章诗人那儿汇报读书心得,甚至连原来的读书感想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个星期天下着雨,我在屋里看书,门忽然被拍得山响。打开门,原来是章诗人打着一把看不清颜色的尼龙伞,满脚泥巴地站着。见了我,马上神采飞扬、手舞足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老弟,明天我要到市里参加文代会,说是市里头头脑脑都要参加的。我们县里只有七八个指标,乡镇的与会代表只有两三个。”我被他的情绪感染,连声说祝贺祝贺。心想他苦心创作半辈子,这也算是社会给予的一个认可吧。他又说:“老弟,我的诗集稿费还未寄来,你得给我暂借一千元,我到市里开会总得买衣买鞋买个包吧。”他的口气是不容拒绝的,就像某个单位领导出远门向财务科预支旅差费。我实在不愿借钱给他,因为他在学校有借钱不还的名声,但我的语言和思维相悖,开口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并说晴带雨伞饱带干粮,宽带窄用,问他还要不要再多借点。他说够了,并用指头蘸了口水后一张张数着我递给他的钱,边数边说:“这个月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按照约定,三天之后我在镇破烂不堪的汽车站等到了从市里归来的章诗人。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他西裝革履,足蹬皮鞋,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显得年轻了几岁。这不由得让我联想到家乡与我同龄的伙伴,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修边幅,一个个都显得黝黑而偏老,但他们当中若是有人勇敢走出,并在城里发迹,又很快表现出底蕴深厚的潇洒和气宇轩昂,给人一种吸食极品香烟的感觉。他走近我,我发现他崭新的西服胸前有两块油渍,右手用胶带绑着一块雪白的毛巾。胸前的油渍可能是酒宴落下的纪念,而手上为什么绑着毛巾我就猜不出来了,莫非被开水烫伤,被锐器刮破,或是摔倒在地折断指骨?看我久盯他的右手,章诗人神秘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用毛巾包手吗?”我摇摇头。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往他缠着毛巾的手上放,激动万分地说:“老弟,在这次全市文代会上,市委书记握过这只手,市长握过这只手,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为人民写新诗作好诗。你说我这只手承载着多重的分量啊!”我像有人挠了胳肢窝一般,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他并不介意,而是继续夸夸其谈:“不瞒你说,自从首长握了我的这只手我就三天没洗手了。我不是一个俗人,但我相信传导和感应,领导的鼓励和重托一定会拓展我想象的空间,催生我澎湃的激情……”我们一边走,他一边唾沫四溅着,后面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来到一个卤菜摊点,我让摊主切了半斤猪肝,半斤猪肠,要了两个冷盘,一斤散烧酒,在动筷之前我就埋了单,算是为章诗人接风。

后来,也许是章诗人受了书记市长的重托而全身心投入到创作之中,我们极少近距离接触,即使见面,他也会步履匆匆地闪身离去。过了不久,他就被镇政府办公室借去,专门从事领导讲话、调查报告和信息之类的写作。据说他十分努力,经常挑灯夜战,冥思苦想,让镇里的工作在他笔下生花,屡屡受到上级表扬。特别是他执笔撰写的歌颂镇委书记的《群雁高飞头雁领》和赞美镇长的《情系百姓千万家》两篇报告文学见诸市报县报后,引起了较大反响。这两篇文章我也读过,你说是空穴来风吧,却多少有点依据;你说是真人真事吧,又有点捕风捉影。

年底,章诗人便由一个教书匠正式调到镇政府办公室担任秘书。我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非常高兴,为他默默祝福。这天中午,我的门前响起了“突突突”的拖拉机声音,开门一看,原来是章诗人在搬家。于是,我赶紧脱掉棉袄,热火朝天地给他帮忙。他搬家很简单,一捆行李,几摞书籍,还有一些小杂件儿,东西没占拖箱的四分之一。他还穿着那身参加文代会买的西服,衣服显得皱巴,油渍依然“健在”,显然没有清洗。临别时,我主动握住他的手,说:“祝你工作顺利,前程似锦!”他也十分激动,说了一箩筐的感谢话,但只字未提还款的事儿。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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