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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深化超越——论古典诗歌鉴赏三境界

2012-04-02曹章庆

昌吉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境界诗意意象

曹章庆

(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 广州 湛江 524037)

还原深化超越
——论古典诗歌鉴赏三境界

曹章庆

(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 广州 湛江 524037)

古典诗歌的鉴赏,大体经过还原、深化、超越三层境界。还原重在通过意象组合及其关系读懂诗意;深化重在作品比较、历代点评的辨析中深化诗意;超越则重在读懂深化的基础上创生诗意。三种境界拾阶而上,逐层递升。而鉴赏境界的提高,又与读者的学养和鉴赏实践有莫大关系。

古典诗歌;鉴赏;境界;还原;深化;超越

古典诗歌鉴赏热已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悄然退去,但却留下许多问题值得反思,鉴赏理论本身也有不少课题有待总结。林东海先生指出:“诗作论、诗评论、诗赏论,成了诗论的三维,构成整座诗学大厦。中国诗学三维中,诗赏论实是大厦之基础。而在现当代的诗论研究中,却成了最薄弱的一环,故最应引起学人的重视与探索。”[1]

以境界论鉴赏,古已有之。清徐增《而庵诗话》:“今人好论唐诗,论得着者几个?譬如一人立于山之中间,山顶上是一种境界,山脚下又是一种境界,此三种境界各不相同。中间境界论上境界人之诗,或有影子;至若最下境界人而论最上境界人之诗,直未梦见也。”[2](P430)徐增所谈是鉴赏唐诗资格问题,而本文所说的境界是读者在诗歌鉴赏中的内在动态生成,是一个由低到高的进展过程,论述角度并不相同。其中,诗意还原为第一境界;诗意深化为第二境界;诗意超越为第三境界。

一、诗意还原——鉴赏的第一境界

说诗意还原是古典诗歌鉴赏的第一境界,是因为在古典诗歌鉴赏中,通过想象、联想、情感等心理中介理解还原诗意是鉴赏的最基本要求。孟子所谓“以意逆志”(《万章》上)正是这种“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的诗意还原的精辟表述。正如刘勰所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文心雕龙.知音》)可见,通过还原达到对作品的诗意理解是文学鉴赏的一个基本规律。脱离了这个规律,就会沦为一般的随意阅读、浏览甚至消遣,从而丧失了鉴赏的应有之义。

还原诗意的关键是意象。袁行霈先生指出:“只有抓住诗歌的意象,以及意象包涵的旨趣,意象所体现的情调,意象的社会意义和感染作用,才能真正地鉴赏中国古典诗歌。”[3](P132)可见,要还原诗的“旨趣”、“情调”,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意象入手。蒋寅先生进而言之:“意象与意境的关系,就是局部与整体,材料与结构的关系。若干语象或意象建构起一个呼吁性的本文就是意境”“诗人的审美经验通过艺术思维完成意境营造的过程,实质上就是将诗性经验意象化的过程,所谓窥意象而运斤是也;读者鉴赏则相反,是通过个别意象的解悟逐步领会意境的完整构成”。[4](P28)可见通过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从意象入手,是还原古典诗意有效方法。

通过意象还原诗意,大体有如下三种方法:

一是通过意象组合的不同方式来还原诗意。关于意象的组合方式,陈植锷分为“并置、脱节、叠加、相交、幅合”[5](P78)等五大类。吴晟分为“平列、对比、通感、荒诞、交替、辐辏、映迭”等七类。[6](P143-155)均可参看。现只举杜甫《旅夜抒怀》一例:

“细草微风岸,桅樯独夜舟。星随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孙琴安先生云:“起四句写景全用实写,细草、微风、江岸、危樯。小舟、星辰、月光、平野、大流,连同老杜,二十字内装得如许东西,亦可谓奇矣,其旅夜境况亦可谓丰富矣。大约独身客舟最易感怀,故下四句转而抒怀,二十字多少感慨,一生得失,全在此中。”[7](P283)可见作者是从“起四句”与“下四句”分两层论述,是从自然意象和人文意象两者的并置和对比的方式来把握诗意的。

二是通过意象之间所构成的某种关系还原诗意。古典诗词意象间的关系有多种,如宾主、大小、哀乐、正反等。宾主者,如王维的《终南山》,诗人是主,终南山是宾。王夫之说:“‘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则山之辽廓荒远可知,与上六句无异致,且得宾主分明”。[8](P11)大小者,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以广袤无垠的时空,衬托人生孤独渺小、短暂与悲哀。哀乐者,如《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写征人离家和归来的情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9](P4)正反者,如杜甫《梦李白》,以“冠盖满京华”来反衬“斯人独憔悴”。凡此种种,都可以通过诗中意象之间的关系来还原诗意。

三是透过意象之外还原诗意。古典诗歌语言、意境最为精炼,故刘勰说:“义生文外,秘响傍通。”(《文心雕龙.隐秀》)皎然说:“文外之旨。”(《诗式》)刘禹锡说:“境生于象外”。(《董氏武陵集纪》)司空图说:“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与极浦谈诗书》)这些观点等都为通过象外去把握诗意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根据。而在具体鉴赏中,或以小象见大意,或以少象见多意,或由实象见虚意,或由动象见静意等。如钱锺书云:“试以《三百篇》例之,《车攻》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写两小事,而军容之整肃可见;《柏舟》之‘心之忧矣,如匪澣衣’举一家常琐屑,而诗人之身分、性格、境遇均耐想象”。[10](P227)钱先生对《车公》的鉴赏是以小象见大意,而对《柏舟》则是以少象见多意。由实象见虚意者,往往“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11](P421)读者就可以实寻虚,透过景物体会其中的情感意蕴。如杜甫《咏怀五百字》:“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通过终南山的巍峨高大,去感受诗人愁情的沉重和弥漫无际。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透过烟草、风絮、梅雨等自然意象,可以感受词人愁情的烦多、凌乱和绵绵不绝。由动见静者,如王维《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读者可透过山涧鸟鸣领略到一种空旷寂静的境界。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老子》)象外之意的把握,还可以从有中见无或无中见有。如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表面是写宫女的动作神态,却透露了她无限孤寂凄怨的情怀。俞陛云说:“其写怨意,不在表面,而在空际。第二句云露侵罗袜,则空庭之久立可知。第三句云却下晶帘,则羊车之绝望可知。第四句云隔帘望月,则虚帷之孤影可知。不言怨而怨自深矣。”[12](P126)诗中虽然没有一个怨字,但读者却从宫女的种种表现读出了其中的孤怨情怀,这就是鉴赏中的无中见有。又如崔颢的《长干曲》:“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王夫之谓此诗:“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13](P19)也是在无字中体味到了其中无限的柔情绮思。而另一种情形则是有中见无,如杜甫的《春望》,司马光则说:“‘山河在’,明无余物已;‘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而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14](P278)从司马光的赏评中,明显可看他是从山河、草木、花、鸟等自然意象入手来理解长安经过安史之乱后荒凉破败景象的。又如刘禹锡的《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沈德潜说:“只写山水明月,而六代繁华,俱归乌有,令人于言外思之。”[15](P669)同样是通过六朝的山、水、城、月等具体意象,体会六朝繁华化为乌有的无情历史。

但境生于象外不等于不要意象;舍象求意无疑缘木求鱼,水中捞月。陈伯海先生说:“情志虽然构成诗歌生命的内在灵魂,而意象才是诗歌生命的实体;离开了这一实体,也就无所谓诗。”[16](P143)故离开诗歌的意象,就是离开了“诗歌生命的实体“,诗意把握和还原就成了一句空话。钱锺书先生说:“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无诗矣,辨象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17](P12)对意象和诗意关系的论述极为透辟。

应该指出,通过意象组合及其关系还原诗意,以及透过意象之外还原诗意。这三者虽有区别,但也有联系,而且在一首诗中又往往交错在一起。如前述杜诗《旅夜抒怀》,自然意象和诗人自身既是一种并置组合,又构成了一种大与小对比关系,而且在透过这种组合和关系本身,就可以明显感受到诗人孤独落寞的情怀和时光流逝悲哀。按系统理论,一首诗的整体意蕴往往大于部分之和,这也是我们在鉴赏实践中所要注意的。

但是绝对还原是不可能的,因为作品一旦进入读者的鉴赏视野,就无不染上读者前理解的主观色彩,成为读者经验世界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王夫之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18](P3)如月映万川,天上月亮只有一个,而映照在水中的月亮却有无数;又如同一个乐谱,在不同人的手里就会弹奏出不同的情调风格。故谭献说:“作者用心未必然,而读者用心何必不然。”[19](P631)但无论如何,沿波讨源,由意象到意境则是把握诗意的一个基本规律。俞平伯先生说:“读者此日之领会与作者当日之兴会不必尽同,甚或差异,而沿流讨源终归一本。”[20](P525)当然,诗意的还原有赖于读者对文本语言的正确理解,正如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所说:“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离开对诗歌语言的理解,就不能把握诗歌的意象,体味诗歌的意境更无从说起。

二、诗意深化——鉴赏的第二境界

如果说诗意的还原是意境鉴赏的初步阶段,那么诗意的深化就是鉴赏的第二境界。在这个过程中,鉴赏者不再局限于某一首作品的理解,而是对鉴赏对象有了基本的理解后,扩大眼界,将同一作者或不同作者相类似的作品进行比较,将历代鉴赏积淀的成果加以辨析取舍,从而加深对作品的理解。

作品比较,从本质上来说,是基于客观事物之间呈现出有形或无形的联系。有比较才有鉴别,“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在古典诗词鉴赏中注意比较鉴别,才能进一步看出作品的高低和异同。

如同是描绘洞庭湖,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和杜甫《登岳阳楼》都是名篇。由于两人遭际、襟怀不同,其境界自然有别。就艺术表现而言,这两首都是情景交融的佳作。但如论气象之高远宏放,情感之丰沛深厚,自是杜诗略胜一筹。胡应麟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浩然壮语也。杜‘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象过之。[21](P72)正是从两诗的比较中,加深了对诗意气象的理解。

有的作品,难以比较高下,但却可比较异同。如同是怀古名篇,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和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就各具特色。从构思来说,两词都是上景下情,王词开首是“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的实写,苏词则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虚笼,自是气象不同。王安石的结拍“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是神余言外,苏轼“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是得其环中。就情感指向来说,王词在怀古中,荡出远神,针砭现实社会;而苏词却在怀古中回到自身,抒泄人生失意后的旷达情怀。从意境来说,王安石的《桂枝香》忧患意识强烈,意境深沉;而苏轼的《念奴娇》慷慨多气,豪迈悲凉。

其次是从历史鉴赏积淀的成果分析中加深对作品的理解。姚斯提出:“一部文学作品的历史生命如果没有接受者的积极参与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只有通过读者的传递过程,作品才进入一种连续性变化的经验视野。在阅读过程中,永远不停地发生着从简单接受到批评性理解,从被动接受到主动接受,从认识的审美标准到超越以往的新的生产的转换。”[22](P24)这就表明,一首诗的意境内涵生成,是在作品与读者相互作用的历史发展中不断地延伸、发展、变易的,从而形成一个历史的解释链,而今人正是从这解释链条中判断、深化、补充和发展的。正如朱东润先生所说:“读《诗》者必先置诸家之诗说,而深求于古代诗人之情性,然后乃能知古人之诗。”[23](P104)

如李白《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全诗连用五个地名,而丝毫没有堆砌的痕迹,体现了一种空灵秀丽的意境美。但作者所怀念的是月亮还是友人?意见并不一致。清沈德潜认为:“月在清溪、三峡之间,半轮亦不复见矣,‘君’字即明月。”[24](P654)而马茂元说“这是李白由蜀出游途中寄友人之作,诗中的君,即指友人,姓名不可考。”[25](P196)周啸天则认为:“‘峨眉山月’这一集中的艺术形象贯串整个诗境,成为诗情的触媒。由它引发的意蕴相当丰富:山月与人万里相随,夜夜可见,使‘思君不见’的感慨愈加深沉。明月可亲而不可近,可望而不可接,更是思友之情的象征。”[26](P275)如上所述,沈指念月;马指思友;周则认为念月、思友两者兼而有之。哪种意见正确?确实很难坐实。私意以为,循全诗意脉:首联的主语是峨眉山月,尾联的主语是诗人,因此从诗题和全诗内在意脉来说,思念的对象应是月亮,这是诗内求诗。而主张思念友人的则是从诗外求诗,因为李白年轻时生活在蜀中,结交了不少豪侠、隐者、道士。按安旗《李白全集编年注释》,李白在此期间交结的朋友就有戴天山道士、江油尉、雍尊师、宇文少府等人。因此当诗人“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离开四川写下《峨眉山月歌》时,后人由此判定是思念友人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在众多的鉴赏、点评比较中,自然对诗歌会获得更为深入的理解。

又如唐韩翃《寒食即事》:“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候家。”清代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说此诗:“寓意远,托兴微,真得风人之遗”。[27](P335)而俞陛云却说:“二十八字中,想见五剧春浓,八荒无事。宫廷之闲暇,贵族之沾恩,皆在诗境之内。以轻丽之笔,写出承平景象,宜其一时传诵也。”[28](P204)前者认为是“托讽”,后者认为是“美政”,两种意见恰恰相反。而据唐孟棨《本事诗》记载:因这首诗,建中初,韩翃受德宗赏识,从一般的“员外”提拔为“驾部郎中,知制诰。”[29](P8)可见在德宗眼里这无疑是歌颂皇恩浩荡的诗篇,至于韩翃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但后人却可根据全诗的主要意象“飞花、斜柳、蜡烛、轻烟、五候”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对本诗审美指向做出自己的审美判断。与其执着一端,不如用更圆融包容的眼光肯定两种理解的合理性,这样就比前人的理解更为宽广一些。

“诗家总爱西崑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论诗绝句》)对李商隐《锦瑟》的题旨,千百年来,有悼亡、自伤、咏瑟、自序其诗等多种说法。按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所收录,撮其要者如下:

宋刘《中山诗话》:“东坡云:此出《古今乐记》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

清.黄叔灿《唐诗笺注》:“此义山年登五十,追溯平生而作也。”

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辑评》:“此悼亡诗也”。

钱锺书《管锥篇》:“自题其诗,开宗明义,略同编集之自序。”

刘学锴、余恕诚教授综合前人的见解,提出:“自伤身世之说,较为切实合理。”并进行分析:“律诗之警句,虽多见于颔腹二联,而其主意,则往往于首尾二联点明。本篇以‘思华年’总领,以‘可待成追忆’与‘惘然’作结,实以明示追忆华年往事,不胜惘然之作。颔腹二联则概写‘华年’情事,而惘然之情即寓其中。”[30](P1436)两人从律诗创作的一般规律入手,又从颔腹二联所包含的意蕴展开,显然比前人对《锦瑟》的论述更深入。同时在各家品评《锦瑟》的基础上,又对元好问《论诗绝句》有新的发明。指出:“此诗(按指李商隐《锦瑟》)底蕴,遗山论诗绝句实首发之,‘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二语,人但以转述义山诗语视之,不知其实已发明诗旨矣。”[31](P1438)可谓独具只眼。

由此可见,通过对作品的比较或是历史上鉴赏心得的甄别取舍,有助于加深读者对诗意的理解和认识。正是通过比较、辨析,使作品获得了自身更深刻、更丰富的意蕴定位。黑格尔说:“每一方只有它与另一方的联系中才能获得它自己的本质规定。”[32](P254)对于古典诗歌的鉴赏,亦复如此。

三、诗意超越——鉴赏的第三境界

如果说诗意、深化重在理解古典诗词的话,那么诗意的超越,则重在创造性地用诗。而这种用诗,已经超出作者原意,是鉴赏者对文本进行创造性发挥的结果。就其所创造的内容来说,既有对社会人生的领悟,也有对诗词艺术本身新的体悟。

说到鉴赏对社会人生新的领悟,首先要提到王国维的三境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33](P215)很明显,这里所说的三境界,就是指个人在事业、学问上的修炼层级。而考之原作,则无论是晏殊、柳永的《蝶恋花》或是辛弃疾的《青玉案》都与事业、学问无涉。晏写闺怨,柳写恋情;而辛则借在“灯火阑珊”中的女子,寄托其自怜幽独的孤高和失意情怀。所以连王国维也说:“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34](P216)

因此,在当代人的鉴赏中经常会出现一些和原作明显不尽相同的理解。如白居易《赋得古草原送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原诗是兴发离别思念之意,而现在却理解为新生事物的蓬勃生长。李商隐《无题》:“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原是表现诗人与情人心同相隔的惆怅,而现在却理解为与对方的心心相印。陆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来写的是一个真实的行进情景。而现在人们却从中领悟到它所蕴含的哲理思想的启示——只要人们正视现实,面对重重艰难险阻,不退缩,不畏惧,勇于开拓,发奋前进,那么前方将是一个充满光明与希望的崭新境界。这种理解,都是一种超出作者原意的误读妙解。而这种误读往往已积淀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影响和左右着人们的审美鉴赏。

其次是对禅意的领悟。“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元好问《答俊书记学诗》)因为诗禅均以呈现而不以推理,以暗示而不以点破,故两者在其本质上又有相通之处。张中行先生说:“诗家用禅理解诗,禅家借诗体表达禅意,唐宋以来完全为司空见惯。”[35](P318)从以诗说禅来说,禅师们除自己创作诗偈外,还往往借助于文人现成的诗歌来表达禅理,开法示道。如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杜甫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韦应物的:“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许浑的:“深秋落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等,这些诗句在《景德传灯录》、《古尊宿语录》、《五灯会元》等佛禅典籍中都被反复引述。下面试举两例:

《五灯会元》卷二十记隐静颜岑禅师:“上堂,举正堂和尚室中问学者:‘蚯蚓为什么化为百合?’师曰:“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度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36]1379隐静颜岑禅师所引为唐刘皂《旅次朔方》诗,其所写原是一种久别家乡的特有心态。诗人的故乡原在咸阳,由于十年久住并州,而现在不但不能返回,而且还要度过桑干河而北上,离故土将越来越远,故反认它乡是故乡。而禅诗所要呈示的是:蚯蚓之所以化为百合,是因为迷失了他的自性,这完全是从原诗引申出来关于佛法的道理——人受到外界诱惑,就会迷失本性,且离佛性将越来越远。

又《古尊宿语录》卷二十:“白众出队,上堂云:‘明日匹马单锵,为国出战。得胜回戈之日,满路歌谣。大众,作麽生是歌谣一曲?’乃云:‘啰啰哩,啰啰哩,还有人和得麽?’良久云:‘鸳鸯绣了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37](P373)海会法演和尚所引的诗出自元好问《论诗三首》:“晕碧裁红点缀匀,一回拈出一回新。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元好问的原意是写好的作品可任凭别人观赏,但创作的秘诀却不可示人。而海会法演和尚在这里所揭示的却是——我心即佛,众生的佛性要靠自度,任何人都代替不了,也无需代替,因为任何的他度都是徒劳无功的。

三是对古典诗词创作规律风格、功能等新的体悟。

首先是对诗歌时代风格的理解。胡应麟在总结唐诗与时代的关系时说:“盛唐句,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如旧年。’中唐句,如‘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晚唐句,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皆形容景物,妙绝千古,而盛、中、晚界限斩然。故知文章关气运,非人力。”[38](P59)胡氏所引,分别出自王湾《次北固山下作》、于良史《冬日野望》和温庭筠《商山早行》,这三首诗均写羁旅行役,而胡氏却以此概括盛、中、晚唐的诗歌气象。以“海日生残夜,江春如旧年。”来形容盛唐诗歌的气象阔大,雄浑壮丽;以“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来形容中唐诗歌经过安史之乱后重放异彩,并为宋诗开了先河;而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来形容晚唐诗风的冷寂闲淡、低回感伤。所有这些都是对原来诗意超越和创造。

其次是对个人作品风格的评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39](P213)这三句话分别引自温庭筠《更漏子》、韦庄、冯延巳的《菩萨蛮》。温词原写“梦长君不知”的闺怨,而王国维在这里却是指温词相对静态的画面空间和浓艳香软词风。韦词原为五首的联章词,所写的是游子离别之情。而王国维却以‘弦上黄莺语’来揭示韦词线性的流畅结构和自然的动人风致。冯词原写闺中梦远,而王国维则以‘和泪试严妆’揭示其郁不自达,幽咽惝恍、惆怅自怜的悲凉词风。通过以上词句,相当鲜明、准确地概括了三人不同的风格情调和艺术特点。

复次是对诗歌功能的认识。据叶嘉莹回忆,顾随讲课往往旁征博引、触处生春。而这种随处发挥的结果是诗为我用。如顾夐《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所表达乃是闺中哀怨中的深情,而在顾随却以说明诗歌的“推”、“化”道理:“诗根本不是教训人的,只是在感动人,《花间集》有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夐《诉衷情》)实则‘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始可。人我之间常人只知有我而不知有人,物我之间只知有物忘记有我,皆不能推,孔子所为‘仁’,即素所谓‘推’。道理意思不足以征服人。”[40](P4)这种推论,正是顾随借诗发挥的结果。

超越性鉴赏的用诗源远流长。春秋时期就有“断章取义”、“赋诗言志”的习惯,所吟诵的是“诗三百”,而表达的则是吟诵者的志意,即所谓“诗以言志。”(《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这种情形,据《左传》记载“有七十余次,《国语》亦有少量记载。”[41]6不独如此,《论语》中也有大量断章取义、为我所用的例子。最典型者是《八佾》中孔子和子夏读《诗经.硕人》的对话: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眉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以言诗矣。”诗中描写的是美人动人的神情,但孔子却认为这是“绘事后素。”即先有白色底子,然后再绘画。而其学生子夏则更由此悟到是礼乐产生于仁义之后。师生在读诗中相互感发引申,由美人的描写,依次感悟到对艺术、伦理的审美要求,这完全是超越作品原意的别解。无怪钟惺说:“今读孔子及弟子所引诗,列国盟会聘享之所赋诗与韩氏之所传诗者,其文其义不有与诗之本事、本文、本义绝不相蒙而引之、赋之、传之者乎?”[42](P767)

古典诗歌鉴赏的还原、深化和超越,借用青原惟信禅师的话:“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43](P1135)“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是第一境界,读者此时赏诗只此诗,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是第二境界,读者此时赏诗非此诗,既见树木又见森林,诗歌的意蕴在作品的互相比较和历史接受中得以彰显。“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是第三境界,这时的读者已对原作烂熟于心,并结合自己的生活实践反复体验,从而对社会人生和艺术有了新的感悟。如云门参禅,或截断众流而独出己见,或随波逐流而翻出新意,虽然还有所“见”,但已非前山旧水,而是进入一个诗意创生的更高境界。

进而言之,还原、深化和超越三境界,分别如隙中窥月、庭中望月和台上玩月,拾级而上,逐层递升。其中还原是深化的基础,深化是还原的提高,而超越则是对还原、深化的飞跃。但每一个阶段的提升,又与读者的艺术素养和鉴赏实践有很大的关系。马克思说:“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你本身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44](P108)腹笥太俭没法体验高境界的鉴赏;疏于鉴赏实践者亦难毕其功。狄德罗指出:“艺术鉴赏力究竟是什么呢?这就是通过掌握真或善(以及使真或善成为美的情景)的反复实践而取得的,能立即为事物所深深感动的那种气质。”[45](P430)而这种能力气质,非经过长期的鉴赏磨励不可。“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是赏诗”。(《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如晚唐司空图一生以赏诗为业,才能提出“四象”与“思与境偕”的理论,才能对唐代二十多位诗人予以精到的评价,才能在《二十四诗品》中对诗歌的美学风格作出细致入微的辨析。又如宋代严羽,创作上以魏晋乃至盛唐为法,酷爱临摹王维和杜甫的诗,对诗歌的创作和鉴赏都有很高的造诣,所以才能提出以禅论诗,诗禅一致;才能提出“诗有别材”、“别趣”的论断;才能以“金刚眼睛”准确辨别诗歌的不同门户,判定盛唐诗风不是“雄深雅健”,而是“雄浑悲壮。”[46](P431)从而了断千百年公案。而近现代的古诗词鉴赏大家俞陛云、闻一多、钱锺书等亦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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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

A

1671-6469(2012)03-0043-07

2012-05-16

曹章庆(1955-),男,广东化州人,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文艺美学。

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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