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师范大学 闫 茁

语言观是人们对语言的看法和态度，包括对语言本质、语言产生和发展的认识，还包括对语言功能、社会地位及发展前途的认识。语言观的形成受世界观的影响，有什么样的世界观，就有什么样的语言观。某种语言观念一旦形成，会对社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古代日本人的语言观体现在“言灵”信仰中。“言灵”一词出自『万葉集』的三首和歌中：

○ 倭の国は皇神の厳しき国言霊の幸はふ国と……（第894首）/大和国，是庄严的国度，是充满言灵的国度。

○ 言霊の八十の衢に夕占問ふ占正に告る妹はあひ寄らむ（第2506首）/言灵聚集的路口，黄昏时来占卜，说阿妹将依从我。

○ 敷島の大和の国は言霊の幸は国ぞま幸くありこそ（第3254首）/矶城岛大和国，是言灵保佑的国度，希望平安无事。

“言”，语言；“灵”，灵性；“言灵”，即语言具有灵性的意思。从上述三首和歌可以看出，“言灵”信仰认为语言本身具有生命力，语言行为与人类的福祸具有神秘的关系，谁若得罪了“言灵”，谁就会得到惩罚；反之，谁若讨好这个“言灵”，谁就会得到其保佑。那么，什么样的语言行为能够得到“言灵”的保佑，什么样的语言行为会受到其惩罚呢？对此，『万葉集』也有所涉及：

○ 蜻蛉島 日本の国は 神からと 言挙せぬ国 然れども われは言挙す……（第3250首）/大和国，依神意，直言为所忌，但我今直言……

○ 葦原の 瑞穂の国は 神ながら 言挙せぬ国 然れども 言挙ぞわがする……（第3253首）/苇原瑞穗国，神意不直言，今我要直言……。

文中的「言挙」一词便是解答上述疑问的钥匙。「言挙」，读作「ことあげ」，直接说出，明言之意，可以说是“直言话法”。

从上述两例可以得知，“言灵”信仰的第一个内容便是对“直言话法”的否定。在“言灵”信仰中，“直言话法”属于语言禁忌，一旦冒犯此忌便会受到惩罚。据《古事记》第十二代景行天皇的皇子日本武尊便死于这种犯忌。日本武尊奉命征讨叛军途中，遇到一头白猪。他随口说：“这头白猪现在且不杀他，等回来时再杀不迟。”不久，天降冰雹，日本武尊被击伤，昏死过去，最终死于这次击伤。

既然“直言话法”将会受到“言灵”的惩罚，那么什么样的语言行为才能博得“言灵”的青睐呢？“倒语”便是。可以说，“倒语”与“言举”为一物之两面，互为表里，两者一起构成“言灵”信仰的内涵。

“倒语”一词出自《日本书纪·神武天皇》，意指用相反的话语来表现正意，或用隐约闪烁的词语来暗示。这种表达方式且可称作“倒语话法”。“倒语话法”经常出现在日本古代的文献中，因篇幅有限，在此仅举一例：

日本第27代天皇为安闲天皇，公元531至535年在位。《日本书纪》在记录他的事迹时有一句这样写道：“率土之下，莫匪王封，普天之上，莫匪王域。”这句话引自中国《毛诗·小雅·北山》。原文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意思是“凡是天下的土地没有不是属于帝王的，凡是在天下生活的人没有不是帝王的臣民。”由于有《毛诗》的这种语义背景，人们很容易把《日本书纪》的“率土之下，莫匪王封，普天之上，莫匪王域”一句理解为是对安闲天皇的歌功颂德：在安闲天皇的统治下，日本国土辽阔，臣民众多。但是，仔细对比《毛诗》和《日本书纪》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首先，《毛诗》是“天之，莫非王土”，而《日本书纪》是“之，莫匪王域”；其次，《毛诗》是“率土之，莫非王臣”，而《日本书纪》则是“率土之，莫匪王封”，“上”、“下”两字中暗含《日本书纪》的真实意图。“普天之上”即“天上的太虚空际”；“率土之下”即“地下的阴间冥府才是安闲天皇的实际统治所达之处、安闲天皇并没有实际掌握政权”。在言灵信仰的作用下，安闲天皇没有掌权这一事实不能直接叙述，于是便运用“倒语话法”将其暗示出来。

以上是出现在《日本书纪》中的一个例子。此外《古事记》和《万叶集》等书中也多有使用“倒语话法”写成的段落。所以需要在阅读其表面文字的同时，挖掘其背后隐藏着的真实意图。

上述日本古代的“倒语话法”并没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消失，而是一直潜藏在日本人的语言生活中并延续到当代日本。众所周知，日本人在和不太熟悉的人交往时，非常注重礼貌，一般不会说出拒绝或不满的话，也不会流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如果有不满情绪的话，他们通常会用“表面意思”和“真实意思”两种方式同时表达。“表面意思”是看得见听得见，注重礼貌，但并非真正的心意，而“真实意思”才是真正的心意，但这需要对方去领悟体会。例如，一位顾客到店里挑了很多衣服试穿都不满意，这时，如果接待他的女店员对这位顾客心存不满，她就会礼貌地鞠躬，并略显愧疚地说：“实在对不起，没有适合您的衣服，浪费您好长时间，希望您下次再来，谢谢您。”这是“表面意思”的表达。其实，她的“真实意思”是在说：“你这个人真没教养，也不先搞清楚自己尺寸看准了再试穿！”通常日本人都会立刻领悟店员的真正心意，因为在这种场合正常的表示歉意的话语说得并不如此细致罗嗦，而是仅仅说“实在对不起，希望您下次再来，谢谢您！”就可以了。关键在于句中的“没有适合您的衣服，浪费您好长时间”一句，它的“真正意思”是“没有合适的衣服，也许你的身材有问题，浪费了我们好长时间”。

外国人即使懂日语，若不跟日本人交往很长一段时间，也是无法领悟出对方的真实意图，而其中内涵就更精致、深奥和复杂了，绝非只懂日语，不了解日本文化、历史、国情的人能领悟到的。这种语言表达方式可以追溯到早在古代就已形成的“倒语话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