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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题材写作要尚实

2012-03-11陈老萌顾农

博览群书 2012年8期
关键词:凌叔华董卓宦官

○陈老萌 顾农

农兄:

大著快要杀青了吧,翘首以盼。日前几则短稿承兄赐教,甚谢!

弟近来还是胡乱地翻翻期刊和闲书,依旧会冒出些杂七杂八的感想。手头一份大刊上专谈凌叔华的万余字长文,就叫人又想到当下实在堪忧的某种写作现象。弟何以做了杞人?兄若读了这篇介绍并评论凌叔华的文章,知其错谬累累,未必不会和弟同感了,天说不定真要塌下来。

泰戈尔1924年应讲学社邀请访华,主事者是讲学社的梁启超等人,此文说成“应燕京大学邀请而来访华”。“燕京大学作为主人,主要接待任务自然由其负责;而泰戈尔说到底是一位用英文写作的作家、诗人,具体接待任务,又理所当然地落到了英国文学系;而英文系系主任是陈西滢,这光荣任务又自然地落到了陈西滢的头上”。陈西滢何尝在燕京大学执过教鞭?他才回国不久,一直任教北大至1927年赴日本,后转任武汉大学教职,永远离开了燕京大学所在的北京。此文又说,陈西滢主持接待泰戈尔想要“尽量雅一点”,于是想到了他的学生凌瑞棠(凌叔华),以老师和院长(按,竟又变成了院长)和学生商量,晚宴设在她父亲凌富彭府邸(按,父亲名凌福彭,此文“富”不只一时一处的笔误,乃一“富”到底),而陈西滢此举并另挟私心,他“除了看中了凌府的环境外,还看中了凌瑞棠本人。凌瑞棠相貌清秀、气质高雅……难能可贵的是她才华出众、文笔优美……常有作品以凌叔华的笔名发表于校内外报刊,是校内外知名的才女”。作者先认定凌叔华此时为才女倒也无妨,毕竟她发表过两篇小说,虽然不算成功,后来不愿收入第一本小说集《花之寺》;也见刊了两篇不起眼的随感。不过,查史料,校外“知名”就谈不上了。作品署名均是本名凌瑞唐或瑞唐,启用笔名凌叔华是后来发表成名作《酒后》的时候。此文自然会说到林徽因,徐志摩陪同泰戈尔乘火车去外省,临行时徐志摩拿出纸片给月台上送行的林徽因写什么,恩厚之怕他过于伤感,不待写完便夺下。“泰戈尔将秘书(恩厚之)夺过的那张纸展开,原是一首诗: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稍稍了解徐志摩或林徽因的读者都知道,其实纸片写的是一封信,至于诗歌《偶然》写在车站送别以后,发表于距写此信已经两年的1926年——徐志摩的这封残简和这首《偶然》诗都很有名。

全文内容共五个部分,上述差错仅取自不足两千字的第一部分,其余部分差错不如这样密集,仍不绝屡屡。如误以凌叔华绘画老师陈衡恪为其弟陈寅恪;言凌叔华为徐志摩墓碑书写的“冷月诗魂”四字(按,应为“冷月照诗魂”)毫无踪影地“时至今日”“还在徐志摩坟前的石碑上”。(20年前和两年前我都到过徐墓);徐志摩一生与凌叔华通信八十余函,写信时间被缩短在半年之内,于是推断两三天一封,凌叔华多数给以回复(不知“多数”依据出在何处),“足可说明他们关系的非同一般”等,不再赘述下去,兄不妨找此文《亦曾疯狂乖乖女》一读,刊今年二期的《百花洲》双月刊。

这是篇纪实作品,读者不少。近年来纪实作品畅行得很,想来与社会诚信的普遍缺失不无关系。打假成持久全民运动,然而你“运”而“假”不动。人们身处假劣围城,时时处处自危,以致《博览群书》去年某期扉文题目即《我们还能相信谁》。百姓想要过一个平安日子,却埋伏着防不胜防的陷阱,如何平安得起来。大家不得不关注脚下,浪漫情怀越来越稀薄,理想光环越来越暗淡。祸及言语、文字,假话假文章风靡,其程度数千年来于今为烈。由此,社会渴望了解真情,读者需要真实文字,曾经有过的读小说热情大减,纪实文学的行情自然应运而涨了。有些小说家便改行写“纪实”,我就有相识的作家由虚而实。平心而论,改行或本来有志的作家,他们决非那种演义化人物传记的作者或历史电视剧戏说无边的编者,不肯放开胆来虚构,不靠无中生有的离奇骗取读者。他们力求真实地再现过往史实和历史人物,他们明白,真实最为动人也最具魅力。他们的写作态度和所取文体,远比戏说者们更赢得读者信赖。读者对他们所写的真实与否,心理不再设防。麻烦正出在这儿,他们的差错也被置信无疑地接受了,于是以讹传讹的效果愈加厉害。因此,《亦曾疯狂乖乖女》之类的阅读负面不宜小看。前些年中央电视台于丹讲座亦类此,讲台的权威性,主讲人的教授身份,讲座的非戏说性质,彻底解除了受众的设防。无怪激起学者们愤怒,有十名博士群起而攻之,一时纷纷攘攘。

当时我觉得,博士们与其动此肝火,何不也来涉津,上阵普及于丹的那套知识,取而代之呢?现在想想,事情还有另外一面。这种不具学术层面的所为,科研衙门是拒之殿堂门外的。费力不小,却无补于职称、考核、申请项目。既然无补,可以理解博士们(何止博士)的无乐而不为。尴尬的是,有学养的不为,欠学养的乘虚乱为,谬误泛滥,现状到了无可奈何至极的地步。想到这里,真还叫人丧气。兄博识古文化,古时有箴言“位卑未敢忘忧国”。可是不古的当下,情形倒是:忧国无效在位卑。纪实作品的缺“实”,大概不是布衣们干预得了的。若要改善现状,除非掌印要员来动真格。可他们太忙,耽于更重要或更乐意做的公事、私事。

纵然如此,我等自身也不应完全推脱干系,尽力做点指谬正误的事情。固然杯水车薪,像揭发假药、假烟酒、假学历收效甚微一样,但我相信,有没有这些指正终究不同的吧。吴小如先生很执着于此,哪怕招来讥讽、怨恨,仍锲而不舍,老而不悔。我每有所顾忌,就想想吴先生。防患于未然的话,则从源头着手。学有专长的人士能热心撰写普及文章普及读物,乃利导之举。你我学生时代都读过王力的《诗词格律十讲》,还有功德无量的那一小册《中华活页文选》。近期《钟山》双月刊辟了“非虚构文本”专栏,似追步前贤。《亦曾疯狂乖乖女》的作者们,才气充溢,文采斐然,很得报刊编辑欢迎的。有他们加盟文史题材写作,只要收集材料细致些,下笔严谨些,自会广泛见效。不过出品宜放慢求精。文章和书,出快了,出多了,难免闪失。某高产的纪实文学作家,投给杂志一篇谈民国文人的稿子,将要发排,谨慎的主编临时让业内人士再看一看。这一看,看出一段抄袭,稿子不得不临时撤下。不是所有的编辑都似这位主编认真。有家出版社,出版一批关于民国文学的读物,尽管连连出错,得朋友私下指出,主事人因未影响到销路,便不闻不问,照旧一印再印,一错再错。话题扯远了,以后再聊。

即颂

康乐!

弟 老萌 2012年5月25日

老萌兄:

来信收到,你所说的情形现在颇为多见,简直没有办法。要发感慨则不胜其发,不吭一声则又不容易忍得住。近日在《文汇读书周报》(5月18日第7版)读到史韬先生的书评文章《谨慎著书》,列举《出版史话》一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的不妥之处,建议再版时加以修正。读了大为钦佩。是要有这种订讹传信的批评精神。

本来只能盖平房的包工队现在忽然来建高楼,或本非从事建筑这一行的也来盖高楼,则楼歪歪以至楼倒倒是难免的。但写文章和出书均无明确的准入制度,只能靠编辑部把关。指望由批评文章来订正于事后,恐怕比较渺茫,有多少人肯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又有多少人愿意看这种商榷订误的文章?

现在许多人大约莫名其妙的电视剧看多了,对于戏说乱说已经麻木,真伪杂糅,亦听其便。要让这一方面观念回归正常比什么都难。将随笔小品和普及读物当作零食来消遣本自无妨,但食品卫生总不能不讲;只顾味道好,吃下去也许肚子疼。何况有些味道并不好,只是怪怪的而已。

前几天崔文印、曾贻芬夫妇云游四海时经过这里,我到宾馆看他们,大大地闲聊了一通。其间曾大姊提到前不久有熟人请她看学生的博士论文并参加答辩,她看了以后谢绝提供评审意见,也不参加答辩——如果说假话自己过不去,说真话则影响学生的就业,有伤老师的体面,不如完全置身事外为好。我也有过诸如此类不得不敬谢不敏的经历。有所不为,独善其身,古人是要到“穷”也就是没有出路的时候才如此这般,而现在忽然成了基本的拳经。

新出的书总还是翻阅了若干。现在有些意在普及的书,装帧很漂亮,内容也像是头头是道,而其中颇有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试举两个眼前的例子来看。有一本讲三国历史的书写道:

中平六年(189),汉灵帝崩,刘协为陈留王。刘协随刘辩在袁绍等人诛杀宦官时,被宦官张让和段圭绑架,遇到董卓。董卓曾和少帝谈话,少帝语无伦次,再和刘协谈话,刘协则将事情经过完整交代。董卓认为刘协贤能,且为董太后所养,又自以为与董太后同族,遂有废立之意。董卓后来立刘协为汉献帝,这一年他才九岁。

献帝年幼即位,不能理事,由何太后执掌朝政,太后兄何进,企图依靠凉州军阀董卓捕杀宦官,不料消息走漏,宦官先动了手,杀死何进。之后,袁绍又起兵灭宦官两千多,再往后,董卓引兵到洛阳,何太后被杀,东汉历史上外戚、宦官集团终于一起寿终正寝了……(《一本书读懂三国》,中华书局2010年版,P19)

这里的叙事照我看不免有点混乱。历史上不存在“献帝年幼即位,不能理事,由何太后执掌朝政”等事;事实是中平六年(189)4月,34岁的汉灵帝驾崩,何皇后之子刘辩即皇帝位,时年14岁;宦官们打算立刘辩的异母弟、时年9岁的刘协(其时被封为渤海王,七月,徙封陈留王)为帝,没有搞成。刘辩上台后自然不能理事,于是尊皇后曰皇太后,何太后临朝,外戚大将军何进执掌朝政。袁绍劝何进诛杀宦官,何太后不同意,何进则迟疑不决,于是袁绍进一步建议多召四方猛将及诸豪杰引兵进京,胁迫何太后同意,这样何进就召来了董卓。而在董卓将到未到之际,宦官们先行下手,矫诏诱杀了何进;何进的部下则引兵进攻皇宫,袁绍勒兵捕杀宦官,一口气杀了两千余人;于是宦官张让等劫持少帝刘辩、陈留王刘协,一行数十人逃出洛阳皇宫,夜至小平津,走投无路的张让投河自杀,刘辩、刘协在一些臣下的扶持下走回洛阳——这时遇到了带兵进京的董卓,很快还宫。此后大权落入董卓之手,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很快就废刘辩为弘农王,立陈留王刘协为帝,稍后又杀何太后;接下来就是曹操《蒿里行》诗里所说的“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了——汉末的乱局由此进入高潮。

这一段历史虽然有点复杂,但还是不难说清楚的,其实只要翻一下《资治通鉴》的有关部分也就很明白了;不料竟被弄得有点像少帝刘辩那样,交代不清,令人迷糊。

还有一本讲西晋历史的普及读物《从司马到司马》(中华书局2011年版),开始我连书名也看不懂,读下去才知道这“从司马到司马”是指从司马懿到司马炎再到司马睿。晋朝的开国雄主和历代皇帝都姓司马,这固然是实情,但又有什么好感叹的呢。中国古代的专制王朝总是父子相传的家天下,中间一般是不改姓的,即如宋朝,无论北宋南宋,皇帝全都姓赵。又如汉朝,从开国皇帝高祖刘邦到中兴的光武帝刘秀,再到亡国之君的献帝刘协,二十几代皇帝当然都姓刘;只有西汉和东汉之间政权一度被王莽篡去,改国号作“新”,幸而时间不长,只算一个插曲。如果我来写一本讲汉朝的书,书名作《从刘到刘》,并在序言中感慨道:“真是从刘到刘!”你一定要骂我噱头玩得过头,要不就是神经有点问题了。

上面说起的两本书,就全局而言还是写得比较好甚至可以说相当好的,却仍有这样的出格之笔,而出版单位则是百年老店中华书局。中华编审如云,这一个“审”字似乎没有完全落实。这叫人怎么说才好?文化要健康发展,非得有一支足够强大并且负责的编辑队伍不可。

还有一本《玉出昆冈——陆机陆云评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0月版),更是不能细看。这里的情形很有点像曹植诗里说过的“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送应氏二首》之一),不实之处指不胜屈。

诸如此类的大著如欲批评却很难,容易得罪人。你的本意是去当诤臣,他也许把你看作叛逆,竟敢犯上作乱,龙颜立刻大怒;虽然并不可怕,一时尚不至于被推出午门,但又何苦呢。只有为老同学老朋友的大著写书评,才敢放手提意见,即使洗垢索瘢,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可惜老同学老朋友大抵无可挽回地衰老下去,还在继续挣扎不废笔耕的已经不甚多了。曹丕感慨道:“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又与吴质书》)他说这话时大约只有我们年龄的一半——这话由我辈来说才合适。崔曾夫妇平日都在家闭门做学问,小文章只是偶一为之,大可钦佩。

致力于学术随笔及书评之正儿八经的刊物,如《博览群书》、《书屋》和《随笔》这从北到南的三家,我都常看的,偶尔也写一点。等手上的活儿交出去以后,很想多写几篇,不知道能否实现;到时还要请你多加指教批评。不仅著书要谨慎,写小文章也非谨慎一些不可。

问好!

弟 顾农再拜 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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