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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英诗歌中时间意象折射的文化共性与差异

2012-02-15李小红

关键词:意象诗歌人生

韩 均,李小红

(天津大学文法学院,天津300072)

一、诗歌中时间意象具有文化内涵

时间意识是人之智能和体悟达到成熟的一种标志。东西方的先哲们很早以前就形成了时间的概念并对其做了阐述。先秦哲学家中,墨子就直观描述了感性实践所感觉到的时空现象,如“久,合古今旦莫(暮)。宇,冢东西南北。”(《墨子·经说上》)这里的“久”指的即是时间,而“宇”指空间。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明确指出:“时间不是运动,而是使运动成为可以计数的东西。”[1]即时间的实质是对物体在空间中的位移的计量,时间是物体运动速度的量化。时间意识在人类体现自我、把握世界的过程中具有重要地位,人类对时间的认知不只体现在哲学和具体科学的研究中,还大量反映在语言层面。

语言是人类思维和认知世界的工具,是文化的载体,反映着一个民族的文化内涵。而诗歌作为集中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类精神世界的最高语言艺术,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结晶和最高体现。诗歌善于用简洁的语言和新颖生动的形象来描摹景物,抒发情感。因此,意象在诗歌创作和鉴赏中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所谓意象就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简单地说,意象就是寓“意”之“象”,是寄寓着诗人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物象入诗即为意象。诗歌意象的背后隐含着深邃的文化意义链,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作为时间意识在语言层面的一种典型艺术表现形式,诗歌运用高度凝炼的语言,借助丰富的想象和联想构建了大量的具体的时间意象,生动表现了对时间的思考和感受,并揭示了时间的文化内涵。本文从分析汉、英诗歌中的时间意象及其表述形式入手,探究了时间意象的文化意义,揭示了中西方文化中时间意识的共性与差异。

二、汉、英诗歌时间意象体现出的中西方文化中时间意识的共性内涵

1.时间的运动性、无限性与不可逆性

人类认识史上往往借助空间这一载体认知时间,将时间通过物体的运动概念化。反映在诗歌中,时间常被描述为不停运动的事物。韦庄词曰:“但见时光流似箭。”而拜伦诗中的时间像是长了翅膀似的时疾时缓地飞着:Time!On whose arbitrary wing/The varying hours must flag or fly。“箭”与“翅膀”的意象非常直观地揭示了时间不停流逝、去而不返的特性。

无论是奔流不息、悠悠无尽的江河,还是浩渺无际、潮汐起伏不休的海洋,其无限运动的水流都与时间有相似的物理属性。因此,“水”在中西方文化中都是典型而重要的时间意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孔子面对日夜不停地流淌的河水发出的喟叹。日月代序,永不停息,水也流逝不止;时光如流水,一直向前,不会逆转。此句虽不是诗,但极富诗意,发人深省。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也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2]河水潺潺流动,第二次涉足的河水不再是第一次涉足的河水了。河水流动暗示时间流动,时间之流像河流一样滚滚向前。在时间河流中,一切事物变化得如此迅速,转瞬间此物已非此物。

先哲的思考启发了诗人们的情思。李白的《将进酒》中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黄河之水的警句,与孔子逝川之说异曲同工。再如柳永的《八声甘州》:“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滔滔江水意味着悠悠岁月,“长江水”既是眼前的景色,又负载着诗人对时间的体验。

由于英语文化的海洋性环境起源,英诗中“水”的意象多与海有关。诗人以海水循环往复、永不停顿的自然运动象征永恒无尽的时间。雪莱的《时间》中把“时间”喻为“幽深的海”(Unfathomable Sea),时间的“波流浩荡无边,在你的水上潮汐交替”[3](Thou shoreless flood,which in thy ebb and flow)。而莎士比亚第60首十四行诗中更为形象生动地写道,时间“宛如不息滔滔长波拍岸,我们的分分秒秒匆匆奔赴向前。后浪推前浪,今天接明天,奋发趋行,你争我赶。”[4](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wards the pebbled shore/So do our minutes hasten to their end/Each changing place with that which goes before/In sequent toil all forwards do contend)时间像海水一浪接一浪地冲刷着滩岸,永不停歇,一天接着一天,无数的今天被明天所替代,再也不会回来。

2.无限时间与有限人生的矛盾

在对时间的深入体悟中,生命意识与时间忧患结伴而生。自人类有了时间意识,便随之产生了人生短暂的苦恼。庄子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时间的迅疾和人生的短暂,就是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人生的美好年华只是无限的时间长河中一朵小小的浪花。中西方诗人们往往由此产生深沉的感慨和深痛的叹惜。曹操的《短歌行》咏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如清晨的露珠,转瞬即逝,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在时间无穷与自身渺小的对比中,诗人们的悲恸引起无数读者的共鸣。在希腊神话中,光明神阿波罗每天清晨驾着金色的太阳战车穿越天空,并在黄昏时分的遥远西海结束旅行,乘上金船返回东方的家中。马维尔《致他的娇羞的女友》中的诗句“但是在我背后我总听到/时间的战车插翅飞奔,逼近了”[5]道出了时间的急迫与人生的局促,更具紧迫性和挑衅性,抒发了作者对时光无情催人老的感叹。

观察感知自然事物规律变化是认识时间的重要手段。四季轮回,年复一年,万物复苏繁荣生长的春与夏,都带给人新鲜与活力;而秋叶飘零、凄凉冷冬又使人感到繁华易逝,青春难驻。这种由盛到衰的过程常使人联想到生命终会随着时间而流逝。诗人们敏锐地感受到自然界美好事物的逝去与生命消亡的相似,汉、英诗歌中都多次出现此类意象。如汉乐府相和歌辞中咏唱:“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诗中既写到一天之内时间的迁移,也写到节序的变化,时光的流转、景物的变迁与生命的盛衰相暗合,流露出对时间一去不回头、青春难留的忧虑。莎士比亚在其十四行诗中也反复吟颂夏日时光的美妙和严冬的无情,对美好事物的易逝发出叹息:“我可能把你和夏天相比拟?你比夏天更可爱更温和”(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但是“夏天也嫌太短促,匆匆而过”(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永无休止的时间引导着夏季/到可怕的冬天,就在那里把它毁伤;浆液被寒霜凝结,绿叶全无踪迹/美貌覆上了冰雪,到处一片凄凉”(For never-resting time leads summer on/To hideous winter,and confounds him there/Sap check’d with frost,and lusty leaves quite gone/Beauty o’ersnow’d and bareness every where)[6]。夏的繁盛、绚烂因冬天的到来渐渐退色,青春的容颜也会在时间的流逝中失去往日的光彩。

最能体现韶光流逝、生命无常的意象莫过于落花了。李白的“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秦观的“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都体现了对浮生短暂的伤感。斯宾塞在《仙后》中的《玫瑰之歌》中规劝恋人们抓住今天尽情享受快乐时光时,也使用了落花意象:“随着一天的流逝,人生的叶蕾和花朵,就这样匆匆凋落消亡,今后再不会盛开,重吐芳菲”[7]。花开花落间,生命也将走向终结。

三、汉、英诗歌中时间意象及其表述所折射的中西方文化思维差异

1.整体性思维与二分性思维

中国半封闭的大陆型地理环境和漫长的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使先民们意识到人的生存离不开自然的恩赐,把人和自然看作是一气相通、一理相连的整体,形成“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意识。中国古典哲学不以自然为认识对象,而以立己为起点,从人的主体自身出发,在经验直观的基础上直接返回到主体自身。这种自我体验反思把自然人化或把人自然化,“天人一理”,主客不分。其思维方式是把天、地、人和自然、社会、人生放在关系网中从整体上综合考察其有机联系,注重整体的关联性,善于发现事物的对应、对称、对立,并从对立中把握统一,从统一中把握对立,求得整体的动态平衡,以和谐、统一为最终目标[8]。可以看出,中国古典诗歌并没有过分突出“时间”这一抽象事物本身,将其做为独立个体来吟咏,而是把时间问题纳入到对人生的体味中加以陈述。正如皇侃《义疏》所注:“孔子在川水之上,见川流迅迈,未尝停止,故叹人年往去亦复如此。向我非今我,故云逝者如斯夫者也。”[9]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把酒问月》)、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等诗句中,诗人对时间流逝和人生流逝的思考经常是融为一体的,充分体现了人与自然的交合。斗转星移,时间如水流逝,人生亦如此;天地悠悠时间无尽而人生有限,形成了非常和谐的对立统一。同时,“天人合一”的观念往往促使诗人把具有时空局限性的人生融入恒久不变的自然之中加以考量,对时间的咏叹表达出强烈的宇宙意识。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的千古绝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具有俯仰古今时空的宏伟气概,表达了独立宇宙的孤独沉郁。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也是渗透着宇宙意识的对时间的一种宁静的沉思:“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年年江月只相似。”人类一代代无穷尽地延续着,与“年年只相似”的同一轮月亮共存于天地间,令人感到一种欣慰。

西方文化的发源地希腊半岛及其附近沿海地区的开放性、海洋型地理环境和手工业、商业、航海业的发展,引起古希腊哲学家对天文、气象、几何、物理和数学的浓厚兴趣,逐渐形成了西方注重探索自然奥秘的科学传统。与此相关联,西方人传统上沿袭的是二分的分析性思维模式,明确区分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并把两者分离、对立起来,把“人”这一主体作为“旁观者”,将自然作为自身之外的对象,分别对这个二元世界作深入的分析研究,并强调主体对客体的认知与把握。这种哲学观致使他们对时间的研究侧重于对自然界和宇宙万物相关的自然时间或物理时间的探讨,将主体的人和客体时间区别开来。[10]抽象“时间”做为诗歌吟咏的主体,出现在各个时代西方诗人的作品中。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雪莱的《时间》,以及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可以说是几个主要时代的代表作。雪莱在他的《时间》中说,时间的海洋上,“年代的浪波”侵蚀着无数的生命,使得海水“充满深沉的悲伤”,“被眼泪的盐水弄得多咸涩”(Ocean of Time,whose waters of deep woe/Are brackish with the salt of human tears)。而起伏涨落的潮汐虽已“倦于扑食,但仍在咆哮无餍”(sick of prey,yet howling on for more),继续无情地毁掉一个个人生。[3]144诸如此类的意象完全将时间看作是与人生相对立的主体,形象地揭示了时间使青春与生命消亡,是残酷无情的毁灭者。

2.直觉悟性思维与逻辑理性思维

中国传统思维注重实践经验,借助直觉体悟,即通过直觉从总体上模糊而直接地把握认识对象的内在本质和规律。强调灵感与顿悟,未经严密的逻辑程序,直接而快速地获得整体感觉和总体把握;用形象化语言思辨,采用意象—联想—想象来替代概念—判断—推理的逻辑论证;缺乏结构严谨、条理分明的实证分析,多以即兴式心得体会表达观点,反映客观事物。[11]这种特性体现在汉语古典诗词中,时间意象的出现多是即兴感慨式的,少有全面的逻辑论述分析。诗句如行云流水,直接表达现实和思维过程,体现了悟性的象似性(iconicity),对时间的感悟常隐含在字里行间。晏殊的《浣溪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面对花开花落、燕去燕来的自然交替,诗人道出惋惜怅惘的怀旧心境,与独自徘徊所进行的沉思。花的凋零,时光的流逝,生命的老去,都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消逝的美好事物不会原样复制重现。“花落”、“燕归”、“独”、“徘徊”,寥寥数语,便把极普通的自然现象纳入人生有限而时间永恒的哲理中,将对时光的眷恋、对人生的思索蕴涵在景物描写的字里行间。

西方思维传统注重科学、理性,重视分析、实证,因而必然借助逻辑,在论证、推演中认识事物的本质和规律。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尤其创立了演绎推理的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以及整个形式逻辑体系,对人类思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使西方思维方式具有理性、分析性、实证性、精确性和系统性等一系列特征。因此,英语语言结构完整,注重分析推理和形式接应,有秩序、有层次地围绕主题展开。[11]在英诗中,“时间”不仅是诗歌吟咏的主体,而且时间意象还被作了多侧面多方位的解剖分析,逻辑严谨,意义明确,模糊性较小。例如,《致他的娇羞的女友》诗的第一节称,如果“天地和时间”允许,那么我们可以花上成千上万个“春、冬”让恋爱慢慢地展开;而第二诗节笔锋突转,年华易逝,“时间的战车插翅飞奔”,无论是荣誉还是情欲,都将“化为尘埃”;于是,第三诗节便得出应当“及时行乐”的结论:“因此啊,趁那青春的光彩还留驻在你的玉肤,像那清晨的露珠,……让我们趁此可能的时机戏耍吧,……与其受时间慢吞吞地咀嚼而枯凋,不如把我们的时间立刻吞掉。”[5]204(Now therefore,while the youthful hue/Sits on thy skin like morning dew/Now let us sport us while we may/And now,like amorous birds of prey/Rather at once our time devour/Than languish in his slow-chapt power)该诗以有力的逻辑推论论证了主题,表现了诗人对生命的意义的沉思,充满了智性思辨的味道。

四、结 语

诗歌是高度个性化的思想情感表达,诗人们对时间的体悟也千差万别。总体上看,通过分析比较汉、英古典诗歌中的时间意象及其表述,可以发现基于人类对时间这一客观存在的普遍感知,中、西方文化在对时间本质特性及时间与生命作为矛盾体而存在的认识上具有跨民族、跨疆域的共性内涵。这是因为,人们对客观现实的认识过程是基本一致的,思维是统一的,不同的民族对相同的事物可以有共同的认识。同时,由于中西方民族生活在各自特定的自然地理环境中,历史、社会发展不同,也就形成了各自特有的思维方式和文化传统。因而作为人这一主体如何对时间做出反应、如何理解和看待时间及其与人生的关系、进而以何种角度和方式对其进行阐述,便出现了中西方文化的思维差异。中国文化思维传统强调矛盾中求和谐、对立中求统一的整体观,并直觉感受客观事物及其与人的关联;而西方文化思维传统以主客体二分对立为原则,并注重以逻辑思辨来论证主题。汉、英诗歌的时间意象既体现了人类对时间普遍感知的殊途同归,反映了人类文化的共性特征,又折射了各民族不同的文化思维模式。充分认识中西方文化时间意识的共性与差异有助于我们拓宽自身视野,调整自身视角,丰富文化内容,缩短文化差距,进行文化交流和借鉴。

[1]亚里士多德.物理学[M].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219.

[2]北京大学哲学系编.古希腊罗马哲学[M].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82:27.

[3]雪 莱.雪莱抒情诗选[M].查良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144.

[4]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M].辜正坤,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5]马维尔.世界诗库:第2卷[M].杨周翰,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94:204.

[6]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40:十四行诗[M].梁实秋,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2.

[7]胡家峦.历史的星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276.

[8]连淑能.论中西思维方式[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2(2):40-46.

[9]程树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611.

[10]张建理,骆 蓉.汉英空间:时间隐喻的深层对比研究[J].外语学刊,2007(2):68-73.

[11]连淑能.中西思维方式:悟性与理性:兼论汉英语言常用的表达方式[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6(7):3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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