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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的死弯

2012-02-11吴思

百家讲坛 2012年6期
关键词:崇祯皇上内阁

吴思

崇祯十七年(1644年)农历三月十九,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检上吊自杀的日子。在此前20多天,内阁大学士蒋德璟和皇上顶嘴,惹得皇上大怒,蒋德璟也因此丢了官。

这次顶嘴源于对加税的不同看法。五年前,崇祯在全国范围内加派730万两白银,作为练兵费用,叫做“练饷”。这是崇祯即位之后的第四次大规模加税,全国人民的纳税总额至此几乎翻了一番。皇上加税确实也是出于无奈。中原一带的农民造反还没有平息,辽东又闹翻了天。就在决定加税的一个多月前,清兵在河北、山东一带纵横蹂躏2000里,掳掠人口牲畜50余万,还在济南杀了一个德王。人家大摇大摆地杀了进来,又大摇大摆地满载而归,明朝的官军竟然缩作一团不敢跟人家交手。这样的兵岂能不练?练兵又怎能不花钱?不过皇上也觉得心虚,税费一加再加,老百姓方面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杨嗣昌是当时的兵部尚书,他办事认真,聪明干练,替皇上做了一番阶级分析。

杨嗣昌说,加税不会造成伤害,因为这笔钱是加在土地上的,而土地都在豪强手里。并以上次加征的剿饷为例,100亩地征三四钱银子,不但没有坏处,还能给豪强增加点负担,免得他们钱多了搞土地兼并。这种分析听起来颇有道理。

皇上又征求了另外两位内阁大学士的意见。这二位也赞成加税。于是皇上拍板定案,加征练饷。假如是现在,决策者大概需要追问一些数字,譬如腐败造成的额外负担究竟有多重,有把握消除多少?究竟有百分之几的土地在豪强手里,又有百分之几的土地在自耕农手里?豪强们的佃户负担如何?等等。奈何帝国的最高决策者和他的顾问都不擅长定量分析。

一晃练饷征了五年,原来企图解决的问题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更重了:官军照样不灵;清兵还在闹着;李自成更由战略性流窜转为战略性进攻,从西安向北京进军,已经走到了大同一带;杨嗣昌本人也在与张献忠的作战中失利而自杀。这时一位叫光时亨的给事中(近似总统办公室负责监察工作的秘书)给皇上写了份奏疏,他认为,加征练饷的政策祸国殃民,应追究倡议者的责任。

按照规矩,这份奏疏应先由内阁大学士过目,替皇上草拟一份处理意见,再交皇上做最后定夺。于是内阁大学士蒋德璟就替皇上草拟了一段话,大意是:以前的聚敛小人,倡议征收练饷,搜刮百姓,导致人民贫穷,种下了祸根……皇上看到这段话很不高兴,这练饷明明是他拍板征收的,蒋德璟却说什么“聚敛小人”,谁是小人?皇上把蒋德璟叫来,当面问道:聚敛小人指的是谁?

蒋德璟心里想的小人是杨嗣昌,但杨嗣昌死在岗位上,皇上对他一直心存好感,蒋德璟不敢直说。皇上心里想的小人是他自己,他怀疑蒋德璟在指桑骂槐,非常震怒,蒋德璟又为自己申辩,诸位大臣替他讲情。蒋德璟回家后便给皇上写了一份奏疏,进一步解释自己的思想。奏疏的大意是:现在地方官以各种名义征税,追讨拷打,闹得百姓困苦,遇到贼反而欢迎,甚至贼还没到就先去欢迎了。结果,兵没有练出来,民已经丧失了,最后饷还是征不上来。因此我想追究倡议练饷者的责任。我这样做很冒昧,我又傻又直,罪该万死。随后引罪辞职。

其实,蒋德璟向皇帝描繪了一种反向的关系:你不是想加饷平贼吗?偏偏你筹饷的规模和努力越大,百姓迎“贼”就越踊跃,“贼”也就越多。百姓投了贼,饷更没处征了。这意味着一个空头政策换来了更多的敌人和税基的永久消失。为了表达这个意思,内阁最博学的蒋阁老惹怒了皇上,并且引罪辞职。

崇祯很要面子,心里却不糊涂。与这种矛盾的心理一致,他容许蒋德璟辞了官,但不久也取消了练饷,因为征税越多,盗贼越多。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U形山谷,从侧面看,崇祯率领着官府的大队人马一路压将下去,挤压出更多的钱粮和兵员,镇压各地的叛乱,并且取得了一些成绩。不过越往后越费劲,最后他撞到了谷底。这时候,他的努力便造成了完全相反的结果。沉重的赋税压垮了更多的农民,逼出了更多的土匪和造反者,叛乱的规模和强度反而越来越大。

总而言之,征税的压力越大,反叛的规模越大,帝国新增的暴力敌不过新生的反叛暴力。全国形势到了这种地步,崇祯便走投无路了。崇祯和明朝就是被这个U形弯勒死的。这个死弯在我们2000多年帝国的历史上反复出现,要过无数人的性命,崇祯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编 辑/惜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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