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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知青时代

2011-12-25清秋子

天涯 2011年2期
关键词:老农农民

清秋子

我的知青时代

清秋子

应该承认,我目前的意识很混乱,简直不知真理为何物了,该向哪一个方向倾倒?摇摆不定。只知道“存在决定意识”,这多少还是个真理吧。

在今日,当经济活动成为主流之后,拜金就不可避免地成为狂潮。种种的怪象,冲击着传统道德的底线,所谓“宁愿坐在宝马里哭”者,不过是心直口快的时尚青年宣言罢了,它揭破了一层面纱。

当面纱被揭去后,很多人才惊呼:“这可怎么得了?”

当然也有坚持狙击这股狂潮的,可是,一些怀旧者心目中的利器,是昨日“革命”的范式。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旧时的一切皆好或总体不错,比如平等、公平、朴素、有信仰等等。

那个“十年狂飙”的年代,是否真的像怀旧者们所说的那样瑰丽呢?

我以为,起码1970年代后出生的人,他们的青春,并未在“革命年代”里淬炼。他们心目中的“革命”,免不了有赵括式大话的嫌疑。

我好歹是那个“革命”年代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在这里,只想十分淡然地回忆一下当日的一些细节。

细节,有时候才是本质。

考证那时的历史,不能只读冠冕堂皇的文章。

生活粗糙的树皮,要亲自用手摸过,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想,那些未经过“暴风雨”磨炼的年轻人读了,或许就会有一些思想触动;再或许,他们会明白:这世上最畅快的事,是诅咒发誓;而最难办的事,是日常生活。

下面就是我在知青生活中的一些细节。点点滴滴,都是扎在我记忆中的刺——当然也有花儿。

啥叫“日出而作”?

当年知青下乡,需要过诸多“关”,有“生活关”、“劳动关”、“思想关”等等,其中“劳动关”是最严峻的一关。生活上卫生不卫生的,心一横,也就挺过去了,可农村的重体力劳动,那不是靠意志就能扛得住的。

需要讲明一点:那年头的知青,虽然号称青年,其中年龄最小的一届,只有十六岁,算是初三毕业。搁到现在,那就是“金枝玉叶”了。

我们当年,也是金枝玉叶。可是,一声号召,一夜之间就要变成强劳力。若干年前,我看央视一套节目,说是沈阳有一所中学,把高中学生打发到街头去做义务咨询,冻了一个上午,不少同学都感冒了。说到这儿,男主持人痛心疾首,好像学校把孩子们打发到奥斯维辛去呆了三年似的。我心想:冻了一上午,就奥斯维辛了,这时代,是进步得太多了!

公社时代,可以说是有农业史以来,劳动时间最长、效率又不太高的一个时代。原因是:集体劳动,是挣工分计酬,要想挣得多,就要想方设法延长劳动时间,以至于原来冬天的“猫冬”也取消了,全年不休息,法定休息日只是春节的那几天。

其余时间,都要拼命干。当然,你偶尔不干也可以,但工分就会比别人少。这样一攀比,大家就都不肯休息,工分的总量很大,可是分值却摊薄了——这是个怪圈,越拼命干,工分值越低。

一天的标准工分10分,特优秀劳力12分,妇女受歧视,是8分,半拉子(少年劳力)是6分。这个等级,是全队农民民主评议的,大致符合每个劳动力的能力与水平。只是,“革命”年代里,妇女同工不同酬。

一天10分,能值多少钱呢?各地各队不同,从1毛到6毛不等,我们生产队,大概就是3毛钱。算算看,360天,一天不拉地干,能折算100元左右。那时候,每个社员分口粮,不是免费的,要扣口粮款,扣除大约30元。这样,暂且不算别的扣除,一年收入就剩下了70元。

再说,一年360天一天不拉地干,只是理论上的,一年里总会有些私人的事要处理,修理房子、挖菜窖、走亲访友。所以,一个劳力,一年要玩儿命地干,才能挣到70元。

那年头的时髦货,全钢手表、自行车、高档半导体收音机等等,都在120元左右。

家里如果就一个男劳力,那就只能指望这点儿钱。家里要是有父子四五个强劳力,这家,就发了。所以,你不让农民生男孩儿,行吗?

劳动时间长,我们可以理解了。那么,为什么劳动效率不高呢?人是有私心的呀。如果给自家干,糊弄庄稼地,就是糊弄自己的肚子。而集体干活儿,挣的是工分,只要工分能到手,那还不是怎么取巧怎么来。千百年农民老实巴交的劳动伦理,到了公社时期,荡然无存。偷奸耍滑,成为潜规则。

那时候的农民,为何羡慕工人?工人是8小时工作制,8小时以外,自由啦!农民呢,是跟着日头转。东北老农把太阳叫“老爷儿”,一个农民,每天每日,必须亲眼看见“老爷儿”升起,又亲眼看见“老爷儿”落下。从早到晚,只要眼睛是睁开的,那就得在地里干活儿。

这是人的体力所能承受的极限了。大跃进时期挑灯夜战,那是瞎胡闹,挺不住的。

冬天的劳动强度还尚可,东北的冬天白昼短,下午4点就黑天了。夏天最要命,早上3点半起床,不到4点太阳就出来了,晚上快8点才收工。夏至前后,甚至要劳动十六个小时以上。早上不吃饭就下地,干一个半小时再回来吃饭,吃完就下地,中午也是。

无怪当年张铁生发牢骚,这么长的劳动时间,哪有时间复习功课,不考“白卷”行吗?

十六、七岁的孩子,早上扛着锄头出工,走在田间小路上,人还没醒过来。

古语里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说法,有的小文人很欣赏这状态,能亲近大自然,不用闻废气,有陶渊明之风。可是,书斋里混出来的哥们儿,我不要让你干活儿,你就给我早上3点半起来,站在公园里,站到晚上8点,能站上一天不叫苦,站上一个礼拜不拉松套,你基本就可以去做陶渊明了。

我们那时候的知青,嘴上都说,艰苦劳动炼红心,可心里都咬牙切齿:这辈子只要有可能,永不劳动,连扫帚都不摸一下!

那几年基本是白干

我们初下乡时,还好是冬季。早年月的东北老农,冬天都袖手不干活——大地冻得硬邦邦的,有什么活儿可干?可是,自从公社化以后,没有活儿,变着法子也得有活儿可干。

冬季,是积肥的好时光,公社社员的文章就在这上面做。

那时候,化肥没普及,人粪尿又太金贵,一般的土地,只能用猪粪甚至是替代品。到冬天,有两个活儿跟这有关。一个是刨粪;那时夏天积攒起来的猪圈粪,混合了大量泥土,堆成一堆,到冬天完全冻死,比混凝土还结实。要把它刨碎,用马车送下地。

还有一个是刨大坑底;所谓“大坑”,是老农对池塘的叫法。到冬天,村边的池塘完全冻到了底,要用十字镐把上面的冰刨开,扔到一边去,然后把坑底的淤泥刨下来,用马车拉到地里,星星点点地堆成小堆。到春天,这些冻硬了的淤泥融化了,成了黑土,用铁锨散播在地里,据说可以改善土质。

听老农说,旧社会种地可不兴这么施肥,那是要精心积攒农家肥的,一点儿不能掺假。生产队时代用大坑底代替肥料,纯粹是“糊弄人”。

可是,生产队家家户户都有自留地,纯正的农家肥(人粪尿),都“不流外人田”。即便是猪圈粪,生产队似乎也收不上来多少。那时候农民很现实,认为好肥料上到自留地,种出来的东西自己能享受,还能卖钱变现,所以好肥料不能给公家。而大田里种出来庄稼,还不一定给谁享用呢,什么样随他去吧。

公社化没能解决好利益问题,于是,就只能年年糊弄土地爷。那时候屯子里有不少老资格的农民,经常叨咕“人哄地一晌,地哄人一年”。可是他们的意见,不敢公开提;就是提了,又有什么用?民意不能上达的问题,那时候就存在。

刨大坑底这活儿,不算累,但是需要力气。抡十字镐,震得虎口发麻、胳膊焦酸。刨的时候,瞄准一个点,一连几下,全靠“震撼力”震下一大块黑冻土来。当时,谁刨下来的块儿大,谁就是能手,那脸上的表情都是“牛逼哄哄”的。

我抡大镐的技术还不行,就负责把刨下的大土块装车。

这也得豁出力气来干,大块儿的冻土,有六、七十斤重,但不可能两人去抬(那不成老娘儿们了)。一个人,弯下腰,一运气就要抱起小磨盘似的土块,忽悠一下,给扔到马车上。干这活儿,光是俩胳膊用劲儿那根本不行,还得肚子挺、膝盖顶,这才能把土块儿扔上去。

我那时十六、七岁,有一股蛮劲儿,一天干下来,几千斤就过了手。老农看我不吝惜力气,直夸我——但我可不是没私心,这完全是为了表现好啊。那年头,只要口碑一坏,年轻人就什么前程都没有了。

那时候,也可以不这么玩命,回家去泡病号,赖在城里当“宅男”。可是,这样做,就等于革命电影里的“逃兵”、“叛徒”、“胆小鬼”,好比是今日的“失败者”吧,谁也丢不起这个人!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做暴风雨中的雄鹰,不做温室里的花朵”,现在,暴风雨的考验来了,只能硬挺着。

那年头,也有的知青想跑,我本人也半开玩笑地说:“不如跑到苏联去。”可是,我们这初中都没毕业的小崽子,去了能做什么?人家能把我们当英雄接待吗?

别看我们是孩子,可孩子也有孩子的世故——人家怎样活,你就得怎样活,别想着有另外的活法。

我只能“刹下腰去”,老老实实干,争取好的群众舆论,为将来做铺垫。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这力气都白花了,一个知青有没有前途,不完全取决于苦干,这里面有很多学问。

那几年的重体力劳动,给我的唯一好处,就是身体素质提高了,到现在也还是好,痔疮、腰椎间盘突出、颈椎病什么的,一样也没有。

命运不让我坐板凳,我也就没得上坐板凳的病。

春耕奏鸣曲

东北的冬季漫长,到阳历二月还是“春风似剪刀”,能把棉袄打透。到阳历三月,“老爷儿”才算是有了一点暖和气儿,这时候,就能看见村里的路边,有老农蹲在那儿晒太阳。

直到阳历四月,才算是真正的春天了,起码不下雪了。生产队的老牛,开始忙活翻地。那个时候,口号上老是提“农业机械化”,但这口号大半落实不了。中国人多地少,农业是精耕细作式的,不像苏联、美国那样的大农业,能用上那么多的农业机械。那时候,生产大队也有拖拉机,可大部分时间是摆在大队部里当摆设,没啥大用。老农种地,还是靠牛拉木犁。

四月,大地上还没有一点儿绿色,翻过的地,黑油油的,有泥土芳香,空气也不那么凛冽了。在枯燥的农村生活中,这个季节,总算能给人一点儿希望。

——憋了一个冬天,即使没有抑郁症的,也给憋得差不多了。

春天最先下种的,是麦子,因为麦种不怕气温低。

我个人参加农业劳动的经历,基本上没体会到过课本上所说的“劳动的幸福”。劳动,就是累死累活,何来幸福?老农虽然都是劳动的好手,但也都鄙视体力劳动,向往着不动胳膊腿儿的脑力劳动。

唯有春天种麦子,让我能体会到一点儿乐趣。

多半是因为这活儿不累吧。农民种麦子的程序,很巧妙:前面是老牛拉犁,先把垄沟翻开,然后有人用一种沙漏一样的下种农具,走一遍,就把种子撒好了,再用脚把土覆盖上。后面再跟一个人,负责撒化肥。

我那时是负责撒化肥的。白色的化肥,三十公斤一袋,是叫“硝酸铵”还是叫什么,记不大清楚了。我那时挎个秫秸皮儿编的种子篓,抓一把化肥,均匀地撒在已经下过麦种的垄台上,再用脚覆盖上一层土。这样,化肥既接触不到麦种,也不会暴露在外面。

生产队可不是大公无私的——种麦子是分给老农自己吃,所以国家卖给队里的一点儿宝贵化肥,大部分都用在了麦地里。

初春的清晨,老农在空旷的田野上吆喝着老牛,前面有人播种,后面是我,像慈善家一样给大地撒着化肥。

田野上,有薄雾,到处是这样一队一队的人。这就是春耕的前奏曲。

可能是出于对绿色的渴望吧,觉得干这活儿有奔头,一点儿也不累。

等到四月下旬,大规模的春耕才算开始,全体动员种玉米、高粱、谷子。那时候报纸上形容春耕,都是说“人欢马叫”,基本差不多吧。东北的无霜期短,适合下种的时间很短促,所以春耕大忙并不是虚的。

种玉米是先翻好地,翻成整整齐齐的垄沟,然后劳动力分组,一个人刨坑,一个人点种。在一个小坑里撒下五六粒玉米种子,再用脚覆上土。

春耕的时候,正是冻土开化,土壤的含水量正合适,老农叫作“墒情很好”。东北极少闹旱灾,种子播下去后,就靠老天下雨了,不用人工浇水。

像玉米、高粱、谷子之类,都叫“大田作物”,春耕忙的就是种这些。等到一个月后,全部种好,春耕也就到了尾声,其余的再种点儿大豆、黄米、土豆等零七八碎的,都是小意思了。

等到春耕结束,也就到了阳历五月中旬。这个时候,城里已经春暖花开,乡下气候偏冷,除了树叶绿了以外,大地上还是很少绿色,只是地头上冒出了一些小草嫩芽而已。

一直要到城里的春天快结束了,农村的大地上,才能看到到处钻出绿色的苗儿来。

我这样的城市孩子,要不是参加了农业劳动,我关于粮食的概念,也就是粮店卖的大米、白面、高粱米,哪知道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让青年人到农村干一点活儿,知道知道稼穑之难,磨砺一下心志,现在看来也有一定必要,起码不容易闹精神危机,这也算是知青下乡的唯一好处吧。

我在谷垛后仰望星空

说到少年闰土,他那就是在看瓜。鲁迅先生写《故乡》时,已属“老人”,但笔触还很年轻,写得传神。在东北乡村,秋天里有一种活儿,跟少年闰土很相似,就是“看青”,意即“麦田的守望者”。

看青,守望的是什么呢?

说来难以置信。未收获的庄稼,名义上是集体的财产,而要防的又是谁呢?全体老农。

这是个悖谬的事实,为什么主人要自己偷自己?我印象中,只有在《明清笑话选》里才有“厨师偷自己家肉”的笑话。

是因为,大田里的庄稼,没有哪个社员认为是属于自己的,大部分不都要交公粮吗?那就等于是城里人的。偷生产队的庄稼,等于偷城里人的财产,老农一点儿都不觉得悖谬。

我初到农村时,因为秋收技术不精,老农们体谅我,委派我做了看青的,和另一位老农轮班守夜。

这守望者,虽然不必像割地那样辛劳,但也有另一番难受。东北的阳历8月底,就开始冷飕飕的了。入夜,更是寒意侵人。9月上旬开始下霜,在露天地里过夜,很不好受。

从理论上讲,看青的需要一整夜在地里逡巡,一眼不眨地看护集体的庄稼。可是,人是肉长的,谁能挺得住?

于是看青也有偷奸耍滑的诀窍。具体做法是,两人换班,一个人上半夜,一个人下半夜。初上班时,拿着镰刀,在生产队地里走走——不光是防人,也要防猪。农家穷,靠打的猪草和自家的泔水养猪,远远不够,秋后就把猪放到地里去吃庄稼。

有经验的老农告诉我:看青,抓人不要太积极,吓唬跑了就行,本乡本土的,抓住了两方都尴尬。对猪,则可以往死里打。

走两圈之后,就要找一个地方,比如地里的谷子垛。这地方背风,把谷子捆摆好,美美地睡一觉。差不多到半夜一点多,就去叫醒另一个,另一个也如法炮制,一直到天亮。这样还不算太辛苦。

那时,我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每天晚上躺在有霉味的谷子垛上数星星,然后就打盹儿,醒了就看一看北斗七星。等到北斗星歪了,就差不多到时间了,可以去换班的老农家里叫人了。

这样的露宿,令人百感交集。看看远方,天际夜空微微泛白,那天底下就是大城市,可望而不可即。田野上万籁俱寂,偶有响动,那就是猪来了,令人一阵兴奋。

经常跟我搭档的那位老农,跟城里人有点儿沾亲带故,对我还算友好。有时候,我在后半夜接班时间不长,那老农就来找我,叫我到他家去睡觉。他家里比较“趁”(富裕),居然有一个专用客房,他拽出一床新浆过的大被说:“这是我家来亲戚用的,干净。”然后嘱咐我道,“你放心睡,天亮前,我叫你。”

完了他就回自己屋子,搂着老婆上炕了,到天亮前,跑过来把我叫醒。

至于我们脱岗,问题并不严重。一是没人查,二是只要设置了看青的,一般人就不大敢偷。偶尔脱岗,不会出差错。

我连续两年看青,都没遇到过什么盗窃事件。只有一回,偶然撞见另外一个与我搭档的“贫农社员”监守自盗,那老头儿平时刻薄,一下被我撞破,居然理直气壮地威胁了我一下,大意是:你要是揭发,我也不承认,还是识相一点儿好。

我哪能揭发?过了几天,那人对我的脸色,才缓和多了。

总体说来,农民的伦理道德,还没有全面沦丧,似乎很多人信奉“穷死不做贼”的法则。还有就是当时对犯错误的人,整治和羞辱都比较厉害,老农觉得丢不起那个脸,故而极少有盗窃行为。

小时候,我曾经迷恋过欧美的流浪儿童故事,看见插图上流浪小孩挖个土坑栖身,很羡慕。等到在田野里看青,在霜冷风寒的夜里露宿,才知道,无家可归的感觉可不好玩。

我那时就仰望过星空,觉得它太浩瀚了。后来读到康德的名句,非常理解他说的是什么。

人之苦难等等,都太渺小,不值一提。“闰土”之流,活又怎样,死又怎样?跟星空能比吗?

场院上的“高尔夫”

近几十年,由于有的文人对过去年代进行了过度丑化,以至现在的年轻人都以为,过去的农民全都吃不上、喝不上。其实1970年代的农民,物质生活还是正常的,就是水平极低,且与城里人有一个巨大区别,就是凡事都要自己动手。

很多从小生活在城里的人,不大有“凡事要自己动手”的概念,喝的水,是自来水龙头冒出来的;吃的米,是从粮店买来的;取暖,是小区锅炉房供的热。而在农村,这几样基本的东西,都要自己动手解决。

种在地里的,那叫庄稼,收割后运到场院里的,才是粮食。但是,场院里堆放的,是没有脱粒的粮食。比如谷子,是整捆整捆地运回来的,在场院堆起一个高高的谷堆,高得一般人爬不上去,“妈妈”就更别想爬上去给孩子讲故事了。

在割地告一段落后,农村的活儿就是打场了——给收割的庄稼脱粒。

每种庄稼脱粒的方法不大一样。玉米,是发动妇女劳力到地里,把秸秆堆里的玉米棒子掰下来,运到场院,再撕下叶子,只留下金灿灿的玉米棒子。那时,生产大队有玉米脱粒机,全机械化的电动机器,一开动,把玉米棒子往敞口里面倒,另一头就喷出金灿灿的玉米粒子,机器还有一个出口,是吐出被打碎了的玉米芯儿。这样处理过后的玉米粒子,细胞组织受了伤,不能发芽,所以留种的玉米不能用机器脱粒,要用手搓。手搓的方法很原始,就是拿两个玉米棒子互相搓,玉米粒子就“蹦蹦蹦”地掉下来了。

这还不算完,机器脱粒的玉米粒子,不大干净,有杂物,需要进行“扬场”处理。扬场,有专门的场地,事先要用碾子压得实实的。

扬场是我所见到的姿势最优雅的农活儿,堪比打高尔夫球。要端好架势,用一支大木锨,铲起一锨玉米粒,迎着风扬上去,金黄的玉米粒就会像小喷泉一样扬起、落下。风一吹,玉米粒和杂物就自然分开了。这样,反复进行三四遍,粮食就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这活儿,一般都由老资格农民干,年轻毛孩子干不好。

谷子,不用机器脱粒。具体细节我有点儿模糊了,反正是把谷穗铺在场院上,用毛驴拉着碾子一遍一遍地碾压,其间要有人用木叉不断翻动,谷粒就能顺利脱下。

这样处理过的粮食,是不是就可以吃了呢?牲口可以吃,但人不能吃,因为都还带着皮儿呢。

这粮食运到国家粮库或分给各家后,要进行“磨米”处理,有专门的电动磨米机,把米粒和糠皮分开,旧社会过来的农民把那叫做“火磨”。米一般要磨两三遍。如果只磨一遍,那米粒上还带有糠皮,如果磨四遍,就成“精白米”了,营养损失太大啦。

民以食为天。我们在没下乡之前,也曾埋怨过粮食不好吃,定量的粮食里,高粱米和玉米面太多,又涩又酸。可毕竟你拿了粮袋子到国营粮店,售货员就给你哗哗地倒粮食,跟老农吃到一口粮食比起来,省事儿多了。

几千年来,世世代代的农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活一辈子,为的甚?种粮食。

种粮食为的甚?活着。

活着又为的甚?别提了,又拐回去了。

直到我下乡那会儿,农民也还是旧式农民,甚至比旧式农民还忙。春节,只能从年三十休息到初六初七,而后就是夏锄后大概有半个月的闲散,其余全年时间,要一刻不停地干。只要“老爷儿”升起在地平线上,老农就是在干活儿。

不在地里,就在去地里的路上——这样奔命,就为的一口粮。

现如今,不管一个人信奉哪种理论,谁还愿意做这样的机器人?

清秋子,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我是北京地老鼠》、《明朝出了个张居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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