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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村的非正常死亡

2011-12-25摩罗

天涯 2011年2期
关键词:秋生儿子母亲

摩罗

咱们村的非正常死亡

摩罗

矿难中的兄弟尸骨无存

这些年我跟国人一起,关注过许多矿难,守在电视机前,看过许多救援矿工的新闻节目。我像其他观众一样充满牵挂和期待,此外我还有点羡慕。那些受困矿工受到这么尽心尽力的救援,总算是以自己的险境和绝境,博得了国人的关注。咱们村的兄弟遇到矿难时,那抢救办法是将矿井严密堵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咱们村的兄弟,就这命运。

那一年咱们村的坟山上,竟然同时长出两座新坟,纸扎的花圈一样鲜艳,新翻的红土一样刺眼,让所有过路人触目惊心。

那是万来宝、万民助的墓冢。他俩怎么修得那么好,修成了同年同月同日死?

出人意料的是,这两个人不但同年同月同日死,而且同年同月同日生。

他们听人讲古代结义故事,每当听到两个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总是开玩笑说,咱们结义最方便,既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该同年同月同日死。

从小就这样开玩笑,到了四十岁,在那个小煤窑里,玩笑成真。

那些年咱们村有手艺的人多半到沿海打工谋生,没有手艺的贫苦农民要想挣钱,只有一条路,到乐平县的煤矿去挑煤。

咱们村处在九江到景德镇的公路的中间点上,西北行一百五十里就到九江,东行一百五十里就到景德镇。村谚说,宁到东边讨饭,不到西边发财。咱们村学过一门手艺的人,不论是木匠、石匠、篾匠、缝衣匠,世世代代都是往东边的景德镇谋生。景德镇以及周边的婺源、浮梁、祁门那一带,能容纳很多劳力。乐平煤矿,是容纳咱们那一带打工者的新空间。

咱们村到乐平实在太方便,从九江到景德镇的所有班车都从咱们村门前经过,随便跳上哪一班车,在沙子公路上晃荡两个多小时就到了。景德镇到乐平才几十里地,不多会儿工夫就行。

万民助经常去乐平挑煤,常来常往早就习惯。万来宝则一直安分种田,从来没想过去挑煤。

那一年元旦前夕,万民助从煤矿回家休假。重新去乐平时,他对万来宝说,一起去吧,弄点过年钱来。万来宝知道那事太危险,不敢沾边。万民助说,生死有命,你担心什么,我们常来常往,不也没事。你弟弟不是也常年吃煤饭?

万来宝动心了,跟万民助一起跳上了班车。

他们元旦前两天来到乐平煤矿,首先找到万福宝。万福宝是万来宝的胞弟,他经常在这里挑煤。他介绍了煤矿上的许多有关知识,还特别讲到井底经常出事,弄不好就一命呜呼。

万来宝听得毛骨悚然。他说:咱们兄弟俩别在一个矿井,别搞得一出事把全家埋一坑。

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万来宝跟万民助就到另一家小煤窑去干活。这个小煤窑跟万福宝干活的小煤窑处在同一座山底下,只是一个从山头东边往里挖,一个从山头西边往里挖。两个煤窑原先还有一个洞连在一起,后来用石头将洞堵死,以示各安本分。

也就是那一天,万来宝、万民助干活的那个小煤窑发生瓦斯爆炸,整个窑井的煤全部烧起来了。一声巨响,所有的人顷刻间化为厉鬼,再也没有其他可能。控制事态的唯一办法就是把窑口封住。

把窑口封住。封成一个永恒的陵墓。

几十位煤矿工人,共同享受着这场气势磅礴的火葬。

万来宝、万民助,昨天才匆匆抛妻别子,特意赶来分享这场火葬,特意冲进这个高耸入云、绵延千里的陵墓中。

那个煤窑已经挖完了煤,正在扫窑,一步步地撤销支柱、顶板之类。撤完之后,这里就是永远废弃的老井了。

那一天吃早饭的时候,老窑工万民助关照新手万来宝说,吃饱点,中午能不能吃上饭,谁也不知道。万来宝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回答说,万一出个什么事,我一定拉上你做伴啊。万民助说,当然当然,同年同月同日死嘛。

吃完早饭,万来宝、万民助乐呵呵地跟着窑老板、窑师和二十几个工人一起下井。窑老板是去察看工程进展的。窑师拿着仪器测量了瓦斯。窑师说瓦斯太高,不适宜施工。老板说,反正最多半个月,扫窑就结束,再也不会有人下井,这半个月就凑合着干吧。窑师办完他的事,升井回家,他在井口的龙头那里洗把手,双手正在打肥皂,就听井底一声巨响,热气紧追他的屁股冲过来。肥皂惊得掉在地上,他撒腿就跑,从此没再露面,他的半年薪水也一起炸掉了。

瓦斯爆炸的时候,万福宝正在隔壁煤窑干活。出事没几分钟,万福宝就知道了消息。他马上升井,来探究情况。不用走到山坡的另一边,他就看见从那个井口不断喷出几十丈高的火焰,而且带着呼呼啦啦的响声。每隔一小会儿,又呼呼啦啦地喷出几十丈高的火焰。最后,连山头的树木,也全都烤焦了。

他知道自己的哥哥没有了,那位跟哥哥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果然实现了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一声巨响夺去了二十三条人命,其中六条壮汉是咱们鸣山乡人。每条壮汉才讨回一万五千元的赔偿。咱们村卑贱的兄弟,一条命只值一万五千元。这个价钱远远低于一个窑工的年薪。他们失去了生命,却连相当于一年工资的补偿都无法得到。贱民贱价啊。

万来宝、万民助都是村里极其平凡的男人,除了死得奇特,他们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故事。连他们英年暴亡,也不能激发村里人传诵他们的某个动人之处。

没有,真的没有。我只记得,万来宝心地老实厚道,外表却有点蛮勇,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个子不高,但是颇有一把牛力气。

万民助外表秀气,甚至有点文弱。他不大像个农民,倒更像一个书生,或者做个账房先生更加合适。

他们俩都是最勤劳的人,这一点我能拿得准。然而,咱们村哪有不勤劳的农民呢?每个农民都是勤劳的。这又一次证明,他们俩实在太平凡了,找不到一点出众的东西。

咱们村的人去世后都迁居到大鸣山脚下那个隐秘的村庄,跟千万列祖列宗共享后人的祭祀。他们连这个最平常的心愿也无法满足。他们成了孤魂野鬼,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出殡的那天,几百位吊客簇拥着两口衣冠灵柩穿过村巷,来到大槐树下。老槐树在朔风中不断颤抖,似乎要扑过来抱住两位年轻的死难者。有人说听见老槐树发出呜呜呜的哭声,几百位吊客的喧嚣戛然而止,两口灵柩停在槐树前,似乎等待倾听最后的嘱咐。老槐树什么也不说,它站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呜呜呜的哀歌,抖擞着身子似乎要扑将过来。大家全都被恐惧罩住,不知道下一刻还要发生什么。

一位老人从年轻人手里接过铁质神铳,站上凳子,点上炮引,对着老槐树放铳。砰的一声巨响,打碎了呜呜呜的声音。他对人群一挥手,大喊一声:“起丧!”头戴白帽的八仙突然爆发出春雷一样的吼叫声,抬着两口灵柩像箭一样冲出村子,所有的血亲大哭小嚎追着灵柩远去。

村里老人说,老槐树从来没有哭过丧,这回为了两个年轻的死者,为了两个孤魂野鬼,老槐树终于伤心伤肺。

葬礼结束后,人们给老槐树烧了许多纸钱,上了许多香。

槐树一年年变老,万民助、万来宝的父母们也陪着槐树慢慢老去。时至今日,除了万民助的母亲,其他三位都不在世了。他们赶往另一个隐秘的世界,每个晚上到孩子的空冢里,苦苦寻找孩子的亡灵。

没有人知道,那两个空落落的衣冠冢在我心中的分量。我从大鸣山漂到东海边,从东海边漂到长城脚下,我心里一直珍藏着这两座衣冠冢,从来没有打算将他们卸下来歇一歇。

如此凶险的事故,几乎要将咱们村压垮。有一阵我对咱们村甚至有点恐惧,我疑心冥冥之中,有个什么东西在跟咱们村过不去,它将一种邪气注入咱们村,让咱们村不断遭遇打击、凌辱,最后摧毁。

咱们村的无数灾难,将我的灵魂,跟咱们村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我越来越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是咱们村人。

前几天在网上看到某地火山爆发的照片,鲜红的岩浆沿着山沟流淌。我马上想到万来宝、万民助矿井火葬的情景。每次看见有关矿难的新闻,我都会温习一遍万来宝、万民助的命运。我的兄弟深埋在异地的山底,他们的冷暖和痛痒成为地球深处永恒的秘密。我们只能将花圈和香火寄给他的几件破衣服。

好在万来宝、万民助的孩子一年年长大,看着他们一个个长成少年,村里人总是脸含微笑。

后来咱们村不烧柴火,改烧煤。只有少数几家经济拮据的依然上山砍柴。每次见到那些挑着柴担进村的少年,我都想,他们或许就是万来宝、万民助的子女。我甚至猜测他们家一定不敢烧煤,一见煤就全身发抖。

他们的妻子都是我迁居外地之后才娶进村的,我跟她们只是相互认识,却无接触。

前几年元宵节,我陪着儿子在村里游龙。绵延百米的草龙从村东游到村西,这时儿子说口渴,想喝水。我到万福宝家讨水喝。万福宝说他家只有热开水,要喝凉开水,他哥家有,就在隔壁。

我跟万福宝来到他哥家,也就是万来宝家。这是一幢极平常的木结构房子,万来宝盖好这座房子就不辞而逝了。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家,第一次跟他的遗孀面对面。她满面春风地招呼我,极其殷勤地给我儿子倒水。我看到香几上供奉着万来宝的瓷板画像,他的模样在我心中立时鲜活起来。我久久凝视着画像,体会着他的遗孀和孩子这么多年来的艰辛与苦痛,真是感慨万千。我拿起相机拍下了那张画像,我增加了一种珍藏他们的方式。

我跟万民助的遗孀也仅有一照之缘。那年正月某日,我正给村里一个人家拍照片,忽然低处一声门响,万民助的遗孀爬上台阶来到我面前。原来她家的后门,正对着这户人家的前门。我热情招呼她,要给她照相。她笑着说不照不照,还连连摆手。我不容分说,那么坚决地抢着给她照了两张。照完相我发现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我心里一片温暖。这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话,也是我为她做过的唯一一件事。

当我带着那些照片回村,是探望生病的老爹。由于时间仓促,我陪着爹寸步不离,没法给村里人送照片。临走把照片交给母亲,让她代送。

再下一回回家,我问母亲,那些照片都送到每个人手里啦?母亲说是的,我特意问,民助的老婆,也是交到她手里的?母亲说是的,还说她特别高兴,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万来宝、万民助去世之后,万福宝依然在那里挑煤。如果放弃挑煤,他的儿子就无钱上学。前面打死偷牛贼,后面还有贼偷牛,为了谋生,不得不冒险啊。我有一位老庚,也住在槐树底下,他就每年都去乐平挑煤,还成了能看出煤脉的窑师。

几年之后,全中国的打工者潮水般地涌向东南沿海地区,咱们村的兄弟姐妹,大多是去广东汕头那一带,有的进工厂,有的在建筑工地。连本来没有手艺的人,在工地上也慢慢学会了砌墙、装模板,由小工变成了师傅。

自此以后,咱们村不再有人在矿井里丧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安然无恙。他们将在万里之遥,耗尽他们的青春、汗水、手指,直至奉献整个血肉之躯。

剐骨抽筋也得活

在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前,村里没人认为杨赛梅有什么过人之处。二十岁嫁到万贵水家,谁能想到四十三岁那年,万贵水就与世长辞。二十四岁生下宝贝儿子万国青,谁能想到儿子十九岁就在汕头的工地上意外身亡。

咱们家三个月抬出两口棺材,天塌了一次还不够,三个月之内还要再塌一次,我满身剐骨抽筋地痛,我剐骨抽筋站不起来。——那天晚上,杨赛梅在那幢三树木屋里,这样向我介绍自己的遭遇。

木工师傅万贵水,是远近闻名的酒鬼。每天上户做工,不灌满酒就拿不起斧头。东家只好给他上酒。他眼圈周围略有浅红,说话有点结巴,步子有点摇摇晃晃,人们担心他手下颤抖,出不了细活。他偏偏就是这颤抖的手才能出彩,他颤颤巍巍地把精致的砍削、雕刻做得举世无双。他既是木工,大木小木都过硬,又是无师自通的花匠,花匠就是专司雕梁画栋的。人说十年学艺才能出一个花匠,他却凭着心灵手巧,自己边干边学,干成了一代名师。

早上要喝酒,中午要喝酒,晚上不用干活,更要大喝。东家都知道他的喜好,请他干活就得准备最多的酒。收工回家干什么?接着喝酒。人说睡觉了总该歇歇吧?不行,起夜时接着喝。凡是别人喝水的场合,他喝的肯定是酒。上床前开一瓶新酒,天亮时已经所剩不多。出门时他揣进衣袋,上户的路上边走边喝。

万贵水两天喝五瓶酒,每天两斤半。

俗话说,饮酒伤肝。万贵水四十四岁那一年,患肝癌去世。

那年8月初,万贵水感觉肝疼。杨赛梅说去医院检查吧,他说没事,多喝两口酒就好了。他把自己喝晕乎了,倒床便睡,第二天果然不疼。可是第三天接着疼。杨赛梅逼他去看医生,他坚持不要老婆陪伴。他找个乡村医生胡乱开了几颗药,像是应付老婆的。

肝疼越来越厉害,他知道应付不过去了,于是去了县医院,确诊为肝癌。医生说,从今以后,别喝酒,别抽烟,别吃辣椒。他说,后两条我照办,第一条做不到。

肝癌这病,有钱也治不好,可是没钱也得煞有介事地治。无论怎么治,也就半年左右的大限。

杨赛梅知道自己要做寡妇了。好在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儿子万国青已经十九岁,明年正月就要结婚了。

半年之后,丈夫将去世,儿子将结婚生子,一悲一喜两件大事,夜夜在杨赛梅心里冲撞。

两件大事都得花钱。儿子告别绝症父亲,去汕头打工。他每年都在汕头打工,否则家里就无法维持。他把猪圈清理了一遍,又开始给水缸挑水。母亲说你累了一天了,还挑什么水,我又不是老得挑不动。万国青说,我挑好一缸,你就可以少挑一缸。

临行前,万国青对父亲说:爹,你好好养病,我去挣钱,寄回来给你治病。你要放宽心,天塌下来也别管,只管自己治病。

他又走到厨房下,对母亲说:妈,你无论多忙,对爹爹一定要耐心点。一切都不要着急。

杨赛梅说:爹都这样了,活一天算一天了,我哪会不耐心呢?你放心地走吧,不管你爹身体怎么样,你年前早点回来。

他又到菜园里去找两个妹妹,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他说,你们不要光顾着为爹爹伤心,你们要帮妈妈多干点活。妈妈心里太苦了,你们别让她累坏了。两个妹妹流着眼泪直点头,什么也没说。

万贵水身体已经很虚弱,但是他坚持要送儿子到村前公路上搭车。他口里不说,他心里知道,这是生离死别,这是最后一次陪伴他的儿子。

杨赛梅按照季节的要求干着所有的农活。该耘草耘草,该打谷打谷,该种麦种麦,该挖薯挖薯。一边还得护理好丈夫,给他做点好吃的,要让他看到希望,要让他感到高兴。

有一天晚上,万贵水醒来,突然对杨赛梅说:我想把这只手剁掉。

杨赛梅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说这么孬的话?

万贵水说:我把这么个穷家苦世交给你,心里好难过。我要是少喝点酒,少打点麻将,家里日子就不是这样。

杨赛梅说:有你这句话,往后我吃尽人间苦都不怕。你也没干过特别败家的事,穷家苦世是我们大家的命。你不要老想堵心的事,你要宽心养病。

然而,一个更大的苦头正在悄悄来临,她期盼中的那场盛大喜事,突然变成丧事,他们命中注定要吃尽人间苦。

那天杨赛梅正在跟丈夫商量,请人陪他到鄱阳县去寻找一位名医,放学回家的小女儿突然进门,张口就说,刚刚路过香店村,听说万家湾一个男孩在汕头工地上被电打死了,不会是我哥吧?

万贵水脱口而出:怎么会呢?老子在熬日子,儿子倒抢先一步?世上不会有这么孬的事。

杨赛梅轻声念叨了几声天哪天哪,就往四斤家跑。四斤是村里干部,又是贵水的堂弟,他不会不知道消息。

四斤说,是听说有个小伙子被电打死,但不是万家湾人,忘了是哪个村的。

杨赛梅说,你不会瞒着我吧?

四斤说,不会不会,哪还瞒得住呢?

杨赛梅回家时,小女儿正在哭,她说老爹怪她瞎扯这些稀巴巴的事,弄得老妈心神不定,老妈挖薯挑薯一整天,还要四处打听消息,不累死还得吓死呢。小女儿委屈得哭起来。

杨赛梅哄住小女儿,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她来不及跟丈夫商量,她出门就往香店村跑。她得去打听个清楚。她不说自己是万国青的妈妈,她就说是万国青的婶婶吧,这样人家也许就不会瞒她了。

然而一路上她都认为那个落难而亡的小伙子绝不会是她儿子。儿子这几年给汕头打工,给那里造了那么多高楼大厦。他给母亲看过照片,儿子说,妈你看,这幢楼多漂亮,这就是我造的。下一年他又拿出一张更漂亮的照片,妈你看,这幢楼比去年那幢高出十层,这就是我造的。

儿子十九岁,给世上只造福不造孽,上天不会这么不长眼睛。

眼看就要到达香店村,忽然遇到表哥,表哥骑着摩托迎面赶来,说是要来探望贵水。杨赛梅说,你昨天不是来过吗,你哪有时间跑得这么勤啰,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自己的事呀。表哥说,不知怎么,今天特别想跟贵水说说话。

那么,她得回家招待表哥,她得给表哥烧茶、煮点心、做饭。她只好坐上表哥的摩托回家。车上谈起她担心儿子,表哥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你把孩子放出去打工,操心操成这样,哪还有力气过日子。今天别操明天的心,你好好照顾贵水吧。

杨赛梅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表哥是村里人特意喊来的,专门来截她的。

第二天早上,村里一位老人,陪同万贵水去鄱阳县看一位老中医。杨赛梅送丈夫到村前公路上搭车。忽然四斤也拎个包来搭车。杨赛梅问,你搭车去哪里?四斤说,我去九江买化肥。

杨赛梅不知道,四斤就是去汕头处理她儿子的事。她十九岁的儿子那一刻正躺在汕头医院的太平间里。她的儿子在使用电钻时遭遇不测,栽倒在正在建造的高楼大厦里。

要到几天之后,四斤捧回了万国青的骨灰盒,杨赛梅和她奄奄一息的丈夫,才明白过来,那几天传说中的死难者,果然是自己的儿子。

可怜的儿子,临别时他嘱咐父亲天塌下来都别管,结果他自己塌下来了。

一家人哭作一团。全村人都在陪着他们哭,可是这命运只能由他们一家担当。

一位老太太端着一碗米汤,守候在杨赛梅身边。老太太说,要是哭能把国青哭回来,全村男女老少,个个都愿意哭上十天十夜不停歇。可是没人能把他哭回来,活的人还是要好好活。

杨赛梅说,老天爷对我剐骨抽筋,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老太太说,剐骨抽筋也得活,那年闹日本兵,有个村庄全村死得只剩下三个人也得活。受苦是你我的命,活也是你我的命。

杨赛梅喝了许久,才喝完那碗米汤,然后有气无力地说,还有个人等着我伺候,我不能倒下。

杨赛梅跟万贵水真正相依为命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可是,仅仅两个多月,这段日子就走到头了。

临死前,万贵水嘱咐妻子,你一定要帮我撑起这个烟头,不能走路。

杨赛梅说,我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我不会走路。

万贵水欣慰地笑了,接着说,咱们世世代代是正派人家,无论多穷,做贼打抢的事,一回也不能做。穷极了可以讨饭,但是不能做贼打抢。

杨赛梅说,我做田种地,哪一样活不会干?做贼打抢讨饭,我一样都不会,我哪怕累死在禾田里,也不会动别的心思。

万贵水终于放心了。

刚刚安葬好儿子的杨赛梅,还没喘过气来,又张罗着安葬丈夫。三个月抬出两口棺材,天塌了一次还不够,还得塌第二次。

从此以后,咱们村出现了一个干活的疯子。那些年人人抱怨种田赔本,可是杨赛梅除了种田就一无所能,她只能每天起早贪黑的伺候田地和庄稼。

天刚蒙蒙亮,当村里人打开大门的时候,杨赛梅已经洗好一篮子衣服,正从池塘边回家。

当别人端起碗来吃早饭的时候,她刚刚扛着锄头或手拿镰刀从田野归来,她已经趁着早上的清凉把一天的活都干完了。当别人在烈日下挥汗的时候,她又赶出另一天的活来。她每天都要干两天的活。

犁田、耙田、耖田,本来是男人干的活,没有女人沾过手,可是杨赛梅全是自己干,更别说车水、挑大粪、挑猪粪,以及插秧、打谷子、挑谷子之类了。那么单薄的身子,那么笨重的木犁,人们真担心拐弯的时候,她没力气将犁提起来啊。

无论男人的活、女人的活,她全都包下来了,样样都干得出色。她成了村里女人中唯一一个干过全部农活的人。

有一年夏天,她插秧插了一整天,天黑的时候,她带着两个女儿收工回家。吃过晚饭,她安排女儿洗碗、洗澡、乘凉,自己悄悄溜到田里,独自插秧。村里人路过那块田,都暗暗吃惊。乘凉的人悄悄谈论起来,觉得这女人不要命啦,那口气既尊敬又怜爱。

直到乘凉的人们准备回家睡觉,还不见杨赛梅收工。一位老人来到田边,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个痴婆呀,牛马都在栏里歇着,你哪能比牛马还逞能哪?做田种地的人,干活是一辈子的事,哪能一天干完一辈子的活呀?”

杨赛梅直起腰身,甩一甩手上的泥水,感激地说:“奶奶我不累。我们家贵水和国青一直在身边陪着我,他们在帮我用力,我不能让他们白用力,我要把他们的活一起赶出来。”

老人说:“你真是个痴婆,你只能伤心的时候到坟前上上香,不能时时刻刻都活在他们的苦命里。”

杨赛梅说:“是他们活在我的苦命里,时时刻刻陪着我,让我干活不累。他们让我仓里堆得满满的,他们让我两个女儿过年有新衣服,他们的意思我全做到了。”

杨赛梅一边说话一边没忘记插秧,等她那一行插到田塍边,老太婆一把抓住她的泥浆手:“跟我走,我们家还剩下一碗绿豆粥,再不吃就要馊掉了。”

银河当顶,皓月偏西,这时候已经是子夜。

几年之后,她的大女儿长大成人,招了一位上门女婿。夫妻双双去汕头打工,把孩子留给杨赛梅。杨赛梅没有因为带孙女耽误一丝农活。她每天照常出工,出工时扛上孩子的木轿子。她将孩子和木轿子放在田地边,撑着一把伞给孩子遮太阳,一边干活一边跟孩子说话。孩子不至于寂寞,她的农活也对付下来了。

命运给她剐骨抽筋的打击,她却在厄运中练成了铁打的身子骨。她肩扛锄头走在田野的样子,就是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她的儿子去世几年之后,村中万跃平夫妇双双亡故。万跃平临死之前,将两个孩子托付给自己的父亲,他说他将躺在黄土中,保佑父亲骨头里长钢筋,天天干活不驼背、不偻腰,好养活那两个孩子。

杨赛梅真的是骨头里长钢筋,否则她哪能那样发疯地干活而不累死?

那些年粮食不值钱,打工的人若是从外地回来收庄稼,经济上不合算。于是留守的老人就想出新招,多少钱一亩承包给别人干。这给杨赛梅带来了机会,她联合村里另外三位姐妹,四个人四张镰刀,天蒙蒙亮就来到别人田头,好一阵齐刷刷的拼搏,稻子割好了。又是好一阵齐刷刷的拼搏,打谷完成了,再经过一阵拼命,谷子全都送到了东家的晒场上。

杨赛梅就是四姐妹的领头人,远远近近的村庄都知道,万家湾有个寡妇,她是个能干婆,她的骨头是铁打的,她除了种好自家的地,还四处打散工挣钱,谁要找人干活就到万家湾来找她。她一声吆喝四姐妹就齐刷刷到场。她再一声吆喝,粮食就送到你家了。她们深更半夜从别人的村庄摸黑回村时,村里纳凉的人都会心疼地说:只有发疯的人才不会觉得累,你们是不是已经发疯了?

杨赛梅挥一挥镰刀,感激地解释说:我们会匀着力气慢慢干,不会累垮。

她除了一双手就一无所有,她就凭着这一双手,把自己从厄运中拯救出来,超拔出来。她是咱们村的光荣和骄傲。咱们万家湾的天空就是她这样的干活能手撑起来的,世上所有穷人的命运,都是由这样的坚韧和勤劳撑起来的。

脑瘫病人的心愿

俗话说,一床被子不盖两样人,说的是夫妻性情一致。要是说张三跟李四在某方面很接近,咱们村就说,张三跟李四真是隔壁。隔壁就是邻居,仅隔一层墙壁,当然情状相近。

咱们村西北方两里路之外,是丁家山村。那里有个秋生,是个傻子,到处要饭,远近闻名。

咱们村洋娥姑那年秋天生个儿子,也取名秋生。秋生长大后,跟丁家山那个秋生隔壁。

更巧的是,洋娥姑和秋生,就住在脑瘫病人瘫婆的隔壁。他们真是同病相怜的隔壁邻居啊。只是,瘫婆的后遗症表现在运动方面,秋生的后遗症表现在智力方面。

洋娥姑是我父亲的堂妹。她的父亲是我祖父的亲哥哥,我喊大嘎嘎,也就是大祖父。我的大祖母有一个坏习惯,她拎着菜篮去菜园讨菜的时候,一出大门就用蒙古长调的韵律诅咒偷菜贼,说你偷我家菜如何如何坏,吃了我家菜如何不得好死之类。人家说,你还没到菜园,哪知道有人偷你菜?她说,我先骂好,省得人家不安好心。那时候连一片菜叶对村里人都很重要,很多老妇人喜欢大喊大叫诅咒偷菜贼,不独我的大祖母为然也。现在村里大概听不见这种声音了。

我的大祖父大祖母,智商不会在平均水平之下。洋娥姑这方面似乎有所欠缺。在生产队干活时,洋娥姑总是沦为大家谈笑取乐的对象。每个社区、每个人群,都需要一个供大家取乐调笑的对象,如果没有,大家会想办法制造出这样的人,否则日子就少点趣味。洋娥姑在咱们村被确定为这种调笑对象,此后就逃不脱。分田到户之后,村里人不在一起干活,说笑打闹的机会少了,洋娥姑这方面的压力才逐渐减弱。

大祖父大祖母没有儿子,就让洋娥姑在家招亲,接续香火。上门女婿叫曹明珠,我喊他明珠姑爷。明珠姑爷人高马大,但是身子有点僵硬,脑子也不够活转。真是一床被子不盖两样人。他们家遇到大事,喜欢跑到我家,请我父母帮他们出主意。可是他们对我父亲的主意往往难于明白,尤其无力做到。比如,他家造房时,与邻居发生地基的争执,我父亲教他如何如何处理,包括如何说话,如何摆依据。可是他跟邻居商量时,势力比不过人家,也说不过人家,只好投降。面对邻居的过分要求,他说,我本来同意,是我哥不同意。我父亲感叹说,烂泥巴糊不上壁,罢了罢了。

后来明珠姑爷还来讨主意,但是我父亲知道完全是白操心,心意也就淡下来了。洋娥姑则经常来向我母亲诉苦,我母亲总是任劳任怨地帮他们解决问题,母亲觉得无法推脱这份责任。

洋娥姑生了很多孩子,大多很小就夭折,有两三个都是婴儿时期死在被窝里的。那时乡下有很多孩子都这样死去,叫作给“被煞”打死。咱们那里冬天奇冷,又不烧炕,晚上睡觉只好盖厚棉被。一床被子往往十斤、十二斤重。婴儿跟着大人睡在这样的被窝里,很不安全。现在想来,所谓给“被煞”打死,实际上就是被冬天的厚被子窒息而死。

洋娥姑有一个孩子长到三四岁,在门前池塘淹死了。村里大人把孩子遗体翻过来,从他肚子里压出许多水来。大人希望以此救活他,但是早就不可能了。大祖母呼天抢地的哭声,给我印象很深。安葬的过程我没有参与,第三天黄昏,我跟大哥陪着明珠姑爷,一起举着火把去墓地做法事。走在暮色四合的山路上,明珠姑爷不哭、不说话,那份凄凉和沉重,至今还历历在目。

秋生是洋娥姑养大的第一个孩子,她还养大了一个女儿,女儿早就成家立业。除此之外,洋娥姑在夭折了许多孩子之后,还抱养了她姐的一个儿子,叫水生。水生比秋生年长,成为家里的老大。他对养父母和弟妹都很好,受到村里人称道。洋娥姑对水生提出的各种要求,水生都会满足她。村里人经常对水生说,你妈不懂事,不体贴你的艰苦,有些要求你别理她。可是水生不听这些,他对养母的孝顺,超过了村里所有人的期待。

水生的妻子特别善良、贤惠,她知道婆婆脑子不好使,总是不跟她计较。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很可爱,虎头虎脑,豹眼豹睛,充满生机和活力。水生夫妇终于改变了洋娥姑家的门风,成为真正正常的人家。

大祖父大祖母去世之后,洋娥姑夫妇能够正常应对亲戚体系的人情往来,在村里也能安排正常的、平安的日子。所以我认为他们的智力水平跟村里的平均水平差距不会太大。有一年我颇遭遇了一些厄运,当我大难不死,重回村里时,洋娥姑晚上送来一勺花生,说是给我吃。她没多说什么,把花生交到我母亲手中,她就转身走了。母亲给她说感谢的话,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管往外走。我久久盯着她在灯光中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她出门后把大门合上,我回头对父母说,洋娥姑不傻,她知道她是我姑,我是她侄子。母亲说,这就叫骨头亲。

我知道跟洋娥姑和明珠姑爷骨头亲,是从一碗狗肉开始的。那一年明珠姑爷跟别人合伙杀狗,送给我家一块肉。母亲用辣椒烧制,每顿饭端出来让我吃一点,她自己不吃。吃了好些天我才独自将那碗狗肉吃完。后来在韩国朋友家和城里的饭店,多次吃狗肉,全都没有妈妈给我做的那碗狗肉的香味,搞得我反倒不再爱吃外面的狗肉了。

吃狗肉时母亲反复说这狗肉是明珠姑爷送的,我才慢慢意识到跟他一家骨头亲。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吃狗肉,母亲说她只习惯吃猪肉,不喜欢吃狗肉。其实到了吃猪肉时,母亲又会说不爱吃猪肉。乡下穷女人都是这样做母亲的。

明珠姑爷干活时从村前公路穿过,遭遇车祸去世,那一年不到六十岁。

明珠姑爷去世之前的那几年,经常跟洋娥姑闹矛盾。一闹矛盾,洋娥姑就到我家来告状。她总是幽灵一样悄悄钻进我家,静静地站在那里酝酿情绪,然后大喊一声“嫂哇”,说那个痴东西他打我之类。她只敢跟嫂诉苦,不敢跟哥说。她怕我父亲骂她。我母亲每次必会好言好语劝解她、开导她,有时候还去她家调解。我母亲的善心、智慧和语言能力,支撑着、温暖着这个家族。

洋娥姑还有稳定的信仰,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两天,村里必有三位老妇结伴到老嘎嘎庙拜礼、上香,洋娥姑就是三位老妇之一。洋娥姑定期参加拜菩萨,可能发生在明珠姑爷去世之后。

秋生也知道咱们两家有特殊的关系。我每次回村里,秋生喊哥总是喊得特别亲,喊完了还对着我傻笑,意犹未尽的样子。

有一年正月的某个晚上,秋生来到我家,母亲在做饭,父亲在灶前添柴烧火。秋生站在灶台边的煤油灯旁,跟我父母说话。他说他明年要跟哥哥去汕头打工,挣点钱,回家来娶老婆。他说他已经看上村里某某的女儿,那个女孩对他也很好。等他挣钱了,他要请我父母去帮他说媒。他说,没有钱,谁会看上你呀,所以他要跟哥哥去挣钱。

然而秋生的智力状况,比他父母差很远,他无法正常安排自己的生活,不大可能成家立业。可是,他内心并不是完全不懂。他有这样的心愿,却没有能力和条件实现,他不得不为此承受某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痛苦。

秋生告辞后,我们一家人谈论他的命运,越谈越心酸。俗话说人不亲骨头亲。我们跟秋生是骨头亲,心底有一份疼爱。

秋生的爹爹生前总是带着他干一点简单的农活,两个人形影不离。他爹总是喊他“秋嘚”。有人笑话他们,一个傻儿子,还看做宝贝似的。别人眼里秋生是傻子,可是在他爹眼里,他肯定是心肝宝贝。

往后几年,秋生真的发病了,是游走病。有一天他在田畈干活,该吃饭时他没回家,失踪了。村里人沿着九(江)景(德镇)公路,往东西两头找人。在东头十来里外的一个乡间小店里,找到了他的锄头。他路过小店,要用手里的锄头跟店老板换点食品。一把旧锄头,没哪个人稀罕,可是店老板出于善心还是成全了这笔交易。吃饱之后他去了哪里,店老板也无法说清楚。

过了一些天,秋生回家了,带来一个跟村民们基本无关的好消息:漳田桥已经造好了。那时候正在建筑九(江)景(德镇)高速公路,公路跨过鄱阳湖北岸的漳田河,当然得造桥。村里人都觉得有趣,这秋生的兴趣,比村里谁都广大。那几天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到哪儿弄到饭吃,没人知道。问他他也说不清。

过不多久,秋生又失踪了,这回没人找他,听天由命吧。等了一些天,秋生带回一个与上一次一样的好消息,湖口大桥两头快要逗拢了。逗拢就是接头铆合的意思。上回他往东走,这回他往西走,都给我们带来了九景公路的新消息。村里人打趣说,咱们村出了一个记者,往后不看电视就能知道新闻了。

没人理解秋生为什么年纪大了反倒犯起游走病。我猜想,他的同龄人纷纷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内心也有这种愿望,可是他不知道从何着手。村里那些他喜欢的姑娘一个个嫁给别人,他一个也留不住。他心里苦啊,慌啊,闷啊,于是一种莫名的骚动,驱赶着他四处冲撞,这就不由自主地四处游走。

这苦了他的母亲,难怪他的母亲要定期拜菩萨。也苦了他的哥哥水生。他哥不但要负担养父母,还要负担这个生病的弟弟,也是个苦命人啊。这是一生一世的拖累,如何上岸?他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水生对弟弟的宽厚仁爱,村里人人夸奖。那份难处,却只能由他一人承担。

李秋生年龄比秋生长一辈。村里没人称他李秋生。在本村的秋生长大之前,不在人们的谈论之中,村里人对丁家山的傻子李秋生只叫秋生,后来本村秋生长大了,智力也不正常,村里人就用“丁家山的秋生”和“洋娥家的秋生”相区分。李秋生是我在文章中专用的称呼。

李秋生的病症,比“洋娥家的秋生”严重许多。他甚至没有基本的语言能力,从来不说话。讨饭路上如果遇到不懂事的孩子追逐、逗引他,他最多回头嘟噜两声。弱智到这么严重程度的,我只认识这一个。他腰圆膀阔,身材魁梧,有一把牛力气。我上学路上曾经见他在哥哥带领下耘禾,我们觉得很新鲜,还边走边议论。但是他能干的活太少,不足以挣来工分养活自己。加上他喜欢到处瞎跑,晚上入睡时还在自家床上,天亮时却不见踪影,不知跑到哪个村庄讨饭去了,家里对他无可奈何。

李秋生是我们那一带人人皆知的乞丐,而且是一个永远不说话的乞丐。他站在你门口,端着一只空碗,默默等待。要是你不给他吃的,他过一阵就往另一家走。他从不跑进别人家里,总是在门外等着。可见,再弱智的人也知道遵守某种礼数。

他的家就在丁家山村的大路边上,我们经常从他家门口路过,他的兄弟和母亲我们都认识。我对他父亲毫无印象,也许早就去世。想来他家气氛非常压抑,因为我们从来没见他家人笑过,也没见他家人说过一句话。一家人都像他那样默不作声。有时候我们放学回家,他们一家正在厅堂里吃中饭,我见过他哥哥手里拿着一只红薯,一边剥皮一边吃。

年纪大了之后,似乎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连讨饭也不太勤劳,不愿意每天出门。他那么大的个头,饭量极大。那年头连干活的人也无法吃饱,还得匀出粮食白养着他,想来那些兄弟的感受并不轻松。

李秋生的母亲尤其为难,喂饱了傻儿子,正常儿子就得挨饿,就没力气干活挣工分。喂饱了正常儿子,傻儿子就饿得嗷嗷叫。傻儿子也是母亲的心上肉啊。

李秋生的母亲最后只好下定决心,陪傻儿子一起死。

那天李秋生的母亲精心调好两份农药,先喂给傻儿子吃。看着儿子吃完了,儿子的苦难马上就要结束了,她终于觉得很舒坦。她一边给傻儿子擦净嘴边的农药,一边说,我的崽,离了娘你就没法过,娘必得陪着你。于是,她放心地喝下了自己那一份。

母亲马上农药发作,很快就命归黄泉。傻儿子一阵呕吐,心肝肚肺喷涌而出,他用粗糙的巴掌抹抹嘴,又活了过来。

世人都说傻子命大,这回算是验证了。

傻儿子从此成为孤儿,再也没人照顾李秋生了,他的日子更加艰难了。此后他讨饭的村庄越走越远。我们通常要过很久,才能见到李秋生阴郁而又静默地站在我们门口,有时候他连讨饭的碗也没有。

我母亲从没让讨饭的从我家门口空手而过,见了没有碗的,我母亲会千方百计找出一只破碗来送给乞丐。有一次吃饭时,李秋生默默地站在我家门口,我母亲一边放下手中的饭碗,一边自言自语,可怜的人哪,你碗都没有还怎么讨饭,谁还敢用自家的碗让你吃饭。母亲到房里找出一个当坛盖用的破碗,洗出来,盛好一碗饭,夹上菜,连同筷子,送给李秋生。母亲说,这个碗就送给你。

李秋生站在门口吃完那碗饭,将碗筷一起伸手往我家里送,那是还碗筷的意思。我母亲一边打手势一边说,你拿去用,拿去用。李秋生就拿着碗筷往下一家走。

再次见到李秋生时,他很可能又没有碗筷。他病得太深,他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包括自己的碗筷。

有一年暑假,我在下畈插秧。下畈是我们全村最好的农田,跟丁家山村的稻田连成一片。两村的稻田之间有一口水塘,属于丁家山村的。忽然听说李秋生淹死在这口水塘里,有几个丁家山的男人正在打捞。我们插秧的田离那里仅有百步之遥,咱们村的人都停下活计,赶过去看热闹,只有我一人没去,我默默地继续插秧。我不忍心去看。听他们回来说,那遗体严重发涨,就像谷箩那样圆滚滚、胖乎乎。他们越说得绘声绘色,我越不敢听。

李秋生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村里人舍不得他这种结局,但是都为他终于解脱而感到轻松。

我认识的第一个脑瘫病人,不是瘫婆,也不是李秋生,而是毛得。毛得是我小姑妈的小叔子,也就是小姑父的弟弟。他全身长期痉挛,坐下来说话,身子不断颤动,口腔、舌头一定也在痉挛,声音一抖一抖的,像切断腰身的蚯蚓一蹦一蹦。他走路必得拄棍。他双手紧紧抓着那根光洁透亮的木棍,每走一步都依赖那根木棍支撑自己,然后全身抖抖索索地向前移动。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

他的症状最强烈、最特别,见过一面就不可能忘记,所以我小时候对他印象特深。然而我印象最深的其实还是那根棍子,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光洁透亮的木棍。

毛得虽然走路最艰难,可是咱们那一带可能数他走路最多,因为他每天走村串户讨饭。我们到外村上学的时候,路上常见他摇摇颤颤的身影。他的父亲早亡,哥哥弟弟分家了,剩下他跟母亲在一起。我小姑妈养了六个孩子,靠生产队挣工分过日子,根本无力照顾他人。我跟母亲到姑姑家走亲戚,听母亲跟毛得的母亲聊天,常常聊到毛得的状况和前景。毛得到外村讨饭,无论向北走还是向南走,都得过河,那窄窄的石板桥,连正常人也得小心翼翼,毛得拄棍行进一晃一晃的,他母亲在家时时提心吊胆,说到这里他母亲总是黯然神伤。

到我差不多长大时,有一天突然听说毛得在河里淹死了,说是那时他正一颤一颤地洗衣服,洗着洗着就落水了。他的一生就这样了结了。打捞遗体时我表哥哭得十分伤心。表哥比我年长两岁,基本上是个大人了。安葬叔叔的整个过程中,这位侄子所表现出的痛感和孝心就像儿子一样,受到那一带人们的称赞。

我一直不知道他那么奇怪的病症缘于何因。到他逝世几十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脑瘫所致。

既是写脑瘫病人,我不能不写写我的高中同学刘经文。他属于偏瘫,左手左脚大致正常,右手右脚发育不正常,手掌脚掌都跟瘫婆那样往里折,村里人叫折手折脚。他的发音器官也因运动障碍不能正常工作,说话嘟嘟噜噜的。相处时间长了,基本能听懂。只是他每次开始说话,必得先扭动脖子、转动下巴,借助脖子和下巴的转动才能把声音甩出来,听者觉得很累。

我跟刘经文是高一相识的,我们同班。我们对他左手写字还写得那么快、那么工整感到好奇。

他中等成绩,中等个子,总是坐在第一排,似乎老师有意照顾他。我们对他很友善,没见谁欺负他,但是也没人帮助他。我们学校建在红土山坡上,雨天我们去厨房取饭,或者送饭盒去炖饭,道路十分泥泞,还得上上下下爬坡过坎。去教室也一样。大家都没雨伞,快跑着在雨缝里钻来钻去。这事对于刘经文来说,堪称万分艰难。但是我们从没想过帮帮他。老师长期号召我们助人为乐,引导我们到社会上做好事,却没引导我们去帮助身边这位需要帮助的人。我进入中年以后经常想起这事,并感到特别遗憾。

或许我们曾经表示过要帮助他,但是他坚决拒绝了。人家知道他的性格,后来也就不会帮助他。多年过去,事实已经记忆不清,这个猜测也可能如实。

有的残疾人自尊心特强,常常显得脾气大,刘经文不是这样。长期相处不可能无矛盾,但是同窗两年从没见他跟谁闹过别扭。看来他是努力缩小自己才有这么好的生存空间。

我们的寝室在木板楼上,在楼板上铺上被子,全班人的被子你靠我我靠你。同一个班的人肯定也同寝室。上床之后你一言我一语,就像鸭吵螺蛳一样闹腾一阵。高中毕业前的一个晚上,吹熄煤油灯之后,我们几个人躺在床上谈论毕业以后的出路问题,忽然我们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刘经文这里,为他设想能找个什么方式才能适合他谋生。那时候还在人民公社时期,乡下人都是靠在生产队挣工分过日子。刘经文完全无法胜任体力劳动,此外的工作也就是赤脚医生、赤脚老师、大队会计等等几项。他口齿不清无法当老师,他无法给病人打针也当不了赤脚医生,他折手打不了算盘,也当不了会计。我们找遍了乡村社会所有可能的职业,觉得全都不合适他。

刘经文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怀着善意,所以他一直很高兴地应和我们。最后我们要他自己谈想法,他扯着脖子说,有倒是有适合的事,可是他不好意思说。我们反复要他把话说出来,他犹豫一阵,还是不敢说。我们用了各种威胁、引诱的方式,逼着他说出自己的理想,他经过一次次静默、一次次犹豫,最后他很认真地感慨道:这事太难了,说出来怕惹笑话。

三十多年过去了,在那个初夏之夜,毕业分手之前,我们几个同学曾经用共同的善意为刘经文寻找出路,这是我们两年相处中,唯一一次温馨的回忆。

毕业那年,我考进城里读书,此后见面就很少。过了几年,听说他跟一个肢体健全的农民合开了一家小店,他负责看店,那个合作者负责打货。我们都为他高兴。有一次我想买一双雨靴,正好路过他的店,我想何不在他店里买呢?他见了我是那么高兴,站在柜台里不断地扭动脖子,似乎要把最热情的话全讲一遍。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货架上取来一瓶汽水,开好盖递给我。那是当时最高级的饮料,我有点过意不去,可是如果不喝那就太辜负他的盛情了。

后来我对商人的心理有一点领悟,我发现开饭店的最怕别人白吃他饭,开商店的最怕别人白拿他东西。越明白这一点,越懂得刘经文那一次对我有多热情。他的店里只卖些牙膏牙刷、肥皂汽水之类,我没有买到雨靴,但是领略了一位同学对我的友善和热情。

后来我路过那里,还去看过他几次。时间一长,小店易主,新主人说他回自己村开店去了。再后来,就没听说他的情况了。这些年开小店维持不了生计,不知他日子过得如何。我老想有个机会跟他仔细聊聊,甚至还想问问他,三十多年前他不敢说出口的心愿,真的有那么难吗?今天有可能实现吗?

摩罗,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耻辱者手记》、《自由的歌谣》、《中国站起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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