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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 脸

2011-12-01黄静泉

雨花 2011年1期
关键词:奥巴灭火器山药

● 黄静泉

修 脸

● 黄静泉

煤矿人活着的时候,经历了太多的突然死亡,他们都有死亡的思想准备,尽管他们惧怕死亡,但好像又总是拿死亡不当回事儿。他们的脸上充满着无奈的坚毅和果敢,像钢铁一样坚硬。小侉子决定把这样的一种气氛,塑造在小官爸的脸上。

德盛楼火锅店着火的时候,人们都捂住头往外跑,陪领导吃饭的人抓起衣架上的衣裳蒙住领导的头,如同拉磨房里的驴一样拉着往外跑,二层楼里全是腾腾烟雾和惊慌喊叫,人们看不清火灾情况,也顾不上看清火灾情况了。那火是从一个火锅桌子上燃烧起来的,那团火焰在浓重的烟雾中就像隐在红色晚霞里的太阳正向四处放光。

杨继业从楼上跑向楼下,当他跑到一楼时,看见烟雾背后那团放光的火焰真像雾霭中的太阳,他突然停下来,没继续往外跑,而是返回身又向楼上跑,和跑下来的人们撞来撞去。他估计在一二层楼的楼梯拐角处放着灭火器。他找到了红罐泡沫灭火器,抱起灭火器一边往楼下跑一边扯开灭火器铅封,冲着火焰开始喷射,可奇怪的是,不管他怎么使劲握动灭火器开关,灭火器就是不喷白沫,他估计那是一罐失效的灭火器。他把灭火器铛啷一声扔到地上,又转回身跑上二楼拐角处,又抱起一罐灭火器冲下楼来,对着火焰开始喷射,但灭火器仍然不喷泡沫,他使劲用手握,使劲用手握,还是不喷。液化罐发出一声巨响,一块飞射的液化罐片嗖一下削去了杨继业的左半个脸,杨继业就变成了一个只有半个脸的死人。

杨继业的死,轰动了整个矿区,人们都说现在哪还有这样临危不惧、舍生忘死的人呢?人们声援要追认他为救火英雄,可市政府的人说,过去人们救火是救护国家财产,现在都是私人饭店,你救护的是私家财产,怎么追认英雄?追认谁家的英雄?媒体找到杨继业老婆,打听杨继业是哪个单位的,想和那个单位一起出面,大家联合起来向市政府呼吁,还是要追认杨继业为救火英雄。杨继业老婆哭哭啼啼地说,他哪有个单位呀,他早就下岗了,他们单位的地盘都让领导卖给房地产开发商了,早就没单位了。杨继业老婆哭喊着要去看丈夫,人们拦住不让去,因为杨继业只剩下半个脸,那半个脸就像半个烂西瓜。

人们说不能让杨继业老婆看见杨继业的脸像半个烂西瓜,那样太残忍了,人们跟饭店老板说你得想想办法,这事儿做好了,也显得你德盛楼火锅店还真是有德行,对火锅店也是个广告宣传,说不准今后还真能生意火起来,真能应了那句老话:火烧十年旺。火锅店老板一想也是,闹得轰动一点,肯定能带来经济效应,再说了,如果杨继业真能被追认为救火英雄,将来他和死者家属之间的麻烦纠缠就会少一些,到时候政府会出面协调,于公于私都有利,所以火锅店的老板真就装出了很义气的样子对人们说,谁能把杨继业的脸给弄好看了就给谁钱,谁能?人们纷纷嚷嚷地说,小侉子能,叫小侉子来。

小侉子住在晋北矿河湾边的山坡街上。过去河湾里有一条山川河,长年哗哗啦啦地流水,遇到下雨天还发洪水,洪水刮得波澜壮阔,势不可挡。现在不行了,现在山下都挖空了,水脉也挖断了,山都裂了缝子,河湾里的水久已干涸,干涸的河床上散乱着破衣裳,破鞋子,还有煤矸石和一些给煤矿工人治疗骨折时用过的石膏模型,那些惨白的肢体模型令人毛骨悚然。小侉子的房子就坐落在这条山川河的河边上。他的房子是用石片垒成的,房子的墙壁上抹着切碎的麦秸子和了黄土的大蒅泥,房顶上也抹着大蒅泥,大蒅泥上再抹一层水泥防雨水。这间房子挂满了煤黑,像一个巨大的甲虫。这间房子前面也有个小院,但院墙不高,也就是一米来高,可以抬脚迈过去,小院没有院门,既不防贼也不防匪,好像什么都不防。小侉子一直是独身一人,说着矿上人听不大懂的外省话。小侉子一直没有告诉人们他叫什么名字,人们也没问过,所以矿区里的人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关心他叫什么名字。这对一个人来说,真是活得没有地位。

小侉子活得很没地位,但却活得很出名,这不仅仅是矿区里的人都知道有个小侉子,矿区外面有很多人也都知道小侉子,特别是交警队的交警们更知道小侉子,遇到车祸死亡的尸体不好处理时,他们就来找小侉子。车祸死亡的人大部分都会死出惨相来,料理不好尸体,就不能让家属见死人,家属不见死人就结不了案子。

每当惨死人的家属请小侉子来把死人打扮得好看一些,家属们就不像平时那么直呼他小侉子,而是很为难地称他为“您”。那时候小侉子往往会觉得自己很尊贵很重要,但丧事过去,用过他的人又好像没有用过他一样,怀着很瞧不起他的心理状态又开始叫他小侉子。

因为小侉子是干修尸的活儿,在人们的脑海里会认为小侉子是比乞丐都下等的人。

天下七十二行,大概本无修尸这一行,但小侉子就是一个民间的修尸匠。小侉子干修尸这一行干得很公道,一般不瞎要价,你只要给他两瓶白酒他就干,一瓶自己喝,一瓶给死人擦血污。其它报酬,凭良心。他总是一边喝酒一边修理尸首,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但不影响技术却又保证质量。其实,小侉子来的时候往往都是晃悠着来的,他好像总是喝多酒的样子,左肩上挎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帆布兜子,兜子里装着修尸工具,有刀子、剪子、斧子、锯子,还有石膏粉和绷带,晃晃悠悠走路时,帆布兜子磕打着他的干屁股,发出叮呤当啷的金属撞击声。小侉子一边修尸一边喝酒,尸体修好了,也好像喝醉了,临走时你再给他一、两瓶酒,他会冲着你高兴地笑。如果有富人家雇他时,他又会表现出一点伸张正义的意思,特别是碰到开煤窑的暴发户雇他去修尸,他会张口要价,一千、两千或者三千、五千不等,而当官人家有人死出惨相来找他修尸时,他就要价更高了,修就五千、一万,不修拉倒。他说当官的钱是白来的,不要白不要,要也好要,即便是这钱,也不是当官的自己往外掏,是有人替当官的往外掏,好像是盼望当官的人家多死人似的。他喜欢到当官的人家去料理尸首,能在讨价还价中提高自己的身份,能满足自己的存在价值观。这些年,当官家里的男女老少都开车又开不好,就容易出车祸,他也容易挣到钱。煤矿这地方本来就容易出现惨死的人,所以小侉子不愁没活儿干。

当然也有没活儿干的时候,没活儿的时候小侉子就呆在自己的石头房子里发呆,呆够了就磨磨刀子斧子剪子。屋里很黑,墙壁多年不粉刷,显得很腐朽。房角上垂着微微摆动的络络尘。房里有一铺石板炕,睡上去冬暖夏凉。炕上的被褥油垢垢地卷着。窗户玻璃蒙着煤尘,好像粘了一层汽车玻璃上的太阳膜儿,阳光照进来时很黯淡,所以白天家里也常常是亮着灯的。煤矿人家大多数是很少擦玻璃的。十几平米的屋子里也没什么家物,只有一对几十年以前时兴过的衣箱,衣箱下边是衣箱座,衣箱座有小门能拉开能关住,关住的时候可以看见门面上画的三英战吕布和白娘子水漫金山。底座里放着一些碗和筷子。屋里的墙旮旯里扔着一堆空酒瓶子。矿上的孩童们背着家里大人来小侉子的房里玩扑克,玩游戏,获得很多快乐。特别是冬天的时候,孩子们就来得更多。

小侉子喜欢和孩子们一块儿玩,特别是喝酒喝多时,就给孩子们唱“光棍儿哭妻”,眼里还常常落下泪来。他落泪,孩子们就看着他笑。他给孩子们带来快乐。孩子们最喜欢小侉子给他们吃烧山药。小侉子家的院子里垛了很多晒干的灌木,那是小侉子平时到山里背回来做烧火柴用的。小侉子烧山药的技术很高,他点燃一堆灌木,灌木烧过大火以后,就变成一堆红火炭儿,这时候就把山药埋进火炭儿里,山药在火炭儿里焖着,焖到一定时候,小侉子就把山药从火里拨拉出来,一个个山药都黑乎乎的像驴粪蛋子,看上去不好看,但经过小侉子处理以后,那山药就好看了。他怎么处理?打碎一个酒瓶子,用一块酒瓶碴子来刮山药,刮下黑去,刮出来的山药就金黄好看,他管这时的山药叫虎皮山药。你想啊,虎皮是什么样子,是金黄条纹和黑色条纹相间排列,刮出来的山药也是金黄色与浅黑色相伴,看上去像虎皮,所以叫虎皮山药。这山药因为在火炭儿里焖熟,山药周围火温相同,所以山药就熟得均匀熟得彻底,捏上去全是一个绵,而金黄的皮却又是脆的,咬上去是脆一下绵一下,那才叫好吃。小侉子刮出一个山药,孩子们就抢走一个,再刮出一个,再抢走一个,他刮得很耐心,孩子们也等得很耐心。孩子们吃成了黑嘴头,边吃边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一个外号叫奥巴驴的孩子,住得离小侉子家不远,每到吃烧山药的时候就回家去偷来咸菜,这咸菜是腌苤蓝,也叫腌松根。腌咸菜就山药,那是最好吃的一种东西。小侉子最爱吃奥巴驴他妈腌的咸菜,他说你妈腌的咸菜咸淡正好,吃起来真脆,真香。这时他会想象到家里有个女人的好处,那样的家一定很温馨。

奥巴驴受了表扬,就想让小侉子到他家里去生活,但这是不可能的。奥巴驴长得很黑,像黑人的孩子,同学们都说这孩子长得很像美国总统奥巴马,所以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奥巴驴,现在的孩子们真是调皮聪明,逗人喜爱。奥巴驴真正的名字叫周小官,平时人们都管这孩子叫小官。小侉子说这名字你妈给你起好了,从小是小官,大了就是大官。

孩子们都喜欢小侉子。可孩子们的家长不喜欢小侉子。

这天晚上,小侉子坐在家里,正在用破酒瓶子给孩子们刮虎皮山药,那些围着小侉子的孩子们就像一只只伸长脖子等食的小鸟。突然有人一脚踢开了家门,家里咣啷一声巨响,之后是门玻璃撞碎的哗啦声。奥巴驴的母亲一脚踢开了小侉子的家门,家门撞在墙上,玻璃全撞碎了,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把一屋子正在高兴的孩子们吓了一大跳。

奥巴驴的母亲因为踢烂了小侉子的家门玻璃,心里一惊,觉得自己是惹出祸来,只好装作不罢休的样子,扯开嗓门大声骂道:我家孩子小,不懂事,你这活了八头毛驴岁数的人了,莫非也小,也不懂?这么晚了不让孩子们回家,孩子们还睡不睡觉?明天还上不上学?跟你这儿能学出什么好来?你等着,我要是再看见我们小官在你这讨吃鬼屋子里,我就放一把火把你家烧了!

奥巴驴的母亲连珠炮似地大声嚷叫,把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孩子们全都吓呆了。

小侉子显出很难堪的样子,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奥巴驴的母亲还在大声嚷骂:“你们这些小兔崽子,都回自己家去!”她还嚷道,你们吃他的东西,不嫌脏,不害怕啊!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小侉子一直觉得心情难受,一直觉得内心羞愧,不敢见人。让他摆脱掉难受心情的事情是有一天突然有人来请他去修理死尸。他刚听说有死尸等着他去修理,他的难受心情就一下子彻底没有了。

有一个因为爱情问题钻了火车的小伙子,火车把小伙子的整个脸皮给撕去了,眼睛珠子也撕走了。人们看见那个没有脸皮的人面部上有血糊拉嚓的洞,眼睛和嘴是大洞,两个鼻孔是小洞,鼻孔小洞还噗哧一下噗哧一下往起喷血泡,血泡破裂时还飞血腥子,飞着飞着才慢慢停了。小侉子说,这是他这辈子修理过的最惨的一个人。他修理死尸,从来不说是死尸,从来都说是这个人那个人,好像这个死人还活着,还是一个活着的人。他要给这个人做美容。

小侉子说,这后生死出这种惨相来,还怎么去别处?

他对人的死,大概和别人认识不同,他从来不说死人是去了阴间,或者说是上了天堂,他不这样说,他说是“去别处”。

被火车撞死的小伙子躺在铁道边的一处山坡上,有人给尸体上苫了一张旧毯子。有个姑娘不住气地哭着,她很想揭开那张旧毯子,看看往日的恋人,但总是不敢揭开看,就那么哭着看毯子。她给了小侉子一张照片,小侉子说:“这后生不是挺漂亮吗,可你怎么不和他好好搞呢?怎么就要把他搞死呢?”他已经开始喝酒了。

“我没不好好搞,是他们家买不起新楼房给我们结婚,我说买不起楼房就不跟他了,他就当真了。”姑娘哭了一下又说,“其实我说的是气话,不是真的不想跟他了。”

“人说话,可得注意呢。”小侉子喝了一口酒,停顿了一下又说,世界上啥事情都能有下次,只有生命没有下次,前几天你们还在一起呢,可这以后就再也不能了。

“大爷,我求您了,您按照他的相片把他做出来,让我再看他一次。”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哭死了。

小侉子说,我尽量吧。

小侉子走到尸体旁边,向人们嚷道:“你们都走吧,都别围在这儿了,这有啥好围的,谁都有这一天呢。”

小侉子开始专心致志地修理起死尸来。他先是嘴对着一个瓶口喝了一口酒。他喝酒从来都这么喝,不用酒杯酒盅儿什么的。他把自己要喝的这瓶酒放在地上,然后拿起另一瓶酒,把酒洒在棉花上,用蘸了酒的棉花开始缓缓地擦去死人脸上的血污,不过这个死人已经没脸了。他把那个姑娘给他的照片放在死人头骨旁边,很仔细地用蘸酒的棉花擦去头骨上的血污,擦一会儿喝一口酒,擦一会儿喝一口酒,很有节奏的样子。渐渐地,就擦出了白色的骨头。擦出白色骨头以后,就开始对着照片用石膏泥雕塑小伙子的脸。等到他认为雕塑的一张新脸能让自己满意的时候,就开始给那张新脸淡淡地涂抹一点脂粉,这张脸,是他这一生的杰作,他在那张脸上做进了一种忧郁气氛,他认为忧郁是一种思索。这是他做活儿时间最长的一次,这一次,整整做了两天。他这一生,复原了太多的人体,他肯定要比一个雕塑家雕塑得多。雕塑家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奔波功名利禄,并不能像小侉子那么专心致志地来雕塑所有的对象。小侉子的雕塑,是没有一点虚假的东西在里边的。

小侉子对姑娘说:“你现在可以看他了,我把他打扮好了,让他漂漂亮亮地去别处。”

姑娘真是大吃一惊,居然猛一下跪在小侉子脚跟前,两只手抱住了小侉子的两条腿。

姑娘说:“就是那样的,他就是那种忧郁的样子。”

小侉子把死出惨相的人真实还原了。

修尸的营生一直养活着小侉子,小侉子就变成了方圆多少里内—个赫赫有名的修尸匠。人们可以不知道哪个矿的矿长叫什么,但却不可以不知道有一个修尸匠叫小侉子。这也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小侉子在矿区里是没有户口的人,派出所里没有他的户口。多年以来,他以修尸为生,不需要当地政府的任何帮助,派出所不认为他有什么嫌疑,而且遇到难以处理的死尸案件,还得请小侉子出来料理,所以没有任何部门会问他是谁,从哪里来。他是一个彻底的自由人。人们平时看不起他,但请他去修尸时,又都能看得起他,他真是这世界上一个奇怪的人。矿区里传说着他的许多有趣的事情,当然都是和死人有关的事情。

有一回,光辉街里有一个老汉被汽车撞死了,请小侉子去修理尸体。那个老汉是在马路上被一辆拉煤车撞死的,那是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车,那辆黑车趁着黑夜逃跑了。这样一来,打发老汉的丧葬费用就得由儿女们均摊,因为要均摊费用,弟兄姊妹们便开始打架了。那家人家是弟兄姊妹五个,老汉活着的时候,一直和最小的儿子一起生活,现在其他人都认为他们的父亲肯定给小儿子留下一大笔钱,所以逼着小儿子交出钱来,所以就厮打起来。小侉子大概也是仗着酒劲,大声地骂道:嘿!你们是不是以为人死了就全完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们,他还没彻底完呢,他只是要去别处,他现在还没走呢,他还在看着你们呢,你们这亲弟兄因为几个臭钱就打起架来,他能放心去别处?你们说他能吗?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王八蛋、臭狗屎!

人们突然不打了,都呆了。

人们不是因为听到了挨骂的话呆住了,是因为听到小侉子骂人了,才呆住了。小侉子怎么能有资格骂人呢?他骂人了,人还能不感到吃惊?

小侉子在矿区里骂人,也就只那一次,没有第二次。比如上次奥巴驴的母亲踢烂了小侉子家门上的玻璃,要搁别人,还不得把奥巴驴的母亲骂死?可小侉子连声都没吭。自从那次以后,小侉子很害怕看见奥巴驴的母亲,有时走到外面,总要四处张望,害怕碰见奥巴驴的母亲。

但是,既然发生了瓦斯爆炸这样的事情,怕见也得见。

奥巴驴的父亲在井下被烧得不成人样了,家里人是通过死者胳膊上的一块伤疤,把奥巴驴的父亲认领回家的。当时,那些人都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活时的样子。奥巴驴的母亲说,这就是小官他爸,他爸左胳膊上有一块伤疤,像条鱼,是井下出工伤时留下的痕迹。

周小官也撸起死人的烂袄袖子,看了看那块鱼形伤疤,说是。

死亡家属们都抢小侉子去修尸。小侉子说,不行不行,我已经定下了,已经定下要给小官爸修尸呢。

人们说,去我家,我家多给钱。

小侉子说,多给钱也不行,人是不能光图钱的,人得讲信用呢。

小官妈真是犯愁了,她本想请小侉子来给丈夫修尸,可一想起自己踢烂过小侉子的家门玻璃,还骂过那么多难听的话,这怎么有脸去请?想来想去,小官妈对小官说:“你去叫小侉子,看他来不来。”

外号叫奥巴驴的孩子,看见那间黑乎乎的石头房子就觉得亲切。孩子一直没敢来这里,害怕妈妈发现他来这里,会点一把火把小侉子的家给烧了。孩子走进小侉子家里就哭了。小侉子说:“你什么也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自己过去了。”小侉子背起那个黑油腻的帆布挎包,拉着小官的手走出家门。小侉子已经很衰老了,走路时弯着腰,鼓起的脊背好像是背着一个锅。这个老人,见证了矿区里许多死去的人和死去人的人生历程。煤矿人活着的时候,经历了太多的突然死亡,他们都有死亡的思想准备,尽管他们惧怕死亡,但好像又总是拿死亡不当回事儿。他们的脸上充满着无奈的坚毅和果敢,像钢铁一样坚硬。小侉子决定把这样的一种气氛,塑造在小官爸的脸上。

小侉子修好了尸首,对小官说:昨天,他还工作着,可今天就死了,这真是可惜呀!才四十岁的人,突然就离开这里,要去别处。

小官妈看着丈夫的尸体,脸上棱角分明,透射出坚强的力量。

小侉子说,给他买口好棺材吧,他在井下受了一辈子苦。

“我也想给他买口好棺材,可哪有那么多钱呢?将来我们这孤儿寡母的,怎么活?”

小侉子说你先别想以后了,先顾眼前吧,先把小官爸装裹好了,让他去别处。小侉子还说,我先借给你们点钱,我一个人也用不了多少钱,以后你们有了还我,没有就没有了。我吃了你们家好多年咸菜了,咋也不能白吃啊。

小官妈觉得莫名其妙起来。

“好了,就这么定了。”小侉子说。

入殓用的棺材,是柏木棺材,最好,但也最贵。一般人家舍不得买柏木棺材,但无论用何种木料做棺材,棺材的前挡板也要用柏木,至少也要镶嵌一条,意味着棺材是用了柏木了。板材时兴厚大,五寸五分以上为上等板材,依次而薄的便是依次的价格。不到50岁的死者,棺木涂以朱漆,称为“红棺”。小官爸才四十岁,所以棺材就得涂朱漆。小官爸的棺材板也不能讲究五寸以上,那就太贵了,要一个柏木棺材就已经是矿区里少有了。小侉子对画棺材的画匠说,好好画,画得好看点。画匠就在棺材上画出了二十四孝图。棺木前头正面绘云纹莲台,书写了小官爸的名字。棺木内用黄麦纸裱糊,取的是“黄金入柜”、“遗泽子孙”之意。棺内底部附有一块凿了七个孔的衬板,叫做“七星隔板”,表示死者“驾鹤仙去,身入西天”。棺内底部铺了谷秸,人们称这时的谷秸叫谷草,意为“坐草”,是“落地而生,坐草而归”的意思。反正都是讲究个吉利祥和,是对死人的讲究,也是对活人的讲究。

入殓时,要由死者的儿子抱尸入棺。周小官才十四岁,抱不动爸爸的尸体,人们就让小官抱着爸爸的头,其他人一同帮忙,就把小官爸装进棺材里去了。

盖棺的最后时刻,死者的亲属要扒着棺材边看死者最后一眼。你想啊,如果没有小侉子把死者修复成人的模样,家属最后一眼看到的却是一截烧焦木头一样的人,活人会难过一辈子。

能把惨相变成美相,这真得感谢小侉子。

矿区里有小侉子这么好的一个修尸匠,也是矿区人的一大造化。

德盛楼火锅店着火的时候,杨继业没往外跑,却抱着灭火器去救火,结果被爆炸的液化气罐片削去了半个脸,死了。人们认为杨继业是救火英雄,不能让他缺半个脸,不能让英雄的脸像半个烂西瓜,所以人们就想起了小侉子。人们开始打听小侉子,问他最近在不在矿上,有没有人见过他。人们都回答不清楚,因为有很多时候,矿区外面有死出惨相的人时,有人就来接走小侉子,他一出去,谁也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而回不回来又和人们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人们不会真正关心他的在与不在。有人说好像见过,有人说好长时间没见了,总归是谁也说不准确。

想找到小侉子大概不太好找,若是想找到小侉子的家那可就太容易了。走进矿山里,随便问大人和孩子,小侉子家在哪儿?总有人会指指点点地告诉你。为了救火英雄杨继业,那些似乎是义士的人们很快就来到了小侉子的家门前。人们在门前呼喊小侉子,呼喊了好一阵子,家里没人出来,也没人应声。人们说,进去看看,进去看看。于是就有人使劲推门,呼一下把门推开了。等到人们的眼睛适应了屋中的黑暗时,发现小侉子在炕上躺着,人们以为小侉子在睡觉,认为小侉子睡觉睡得这么死,怎么叫都叫不醒,必定是喝醉了在睡觉。但过了一会儿,人们忽然想到,不好了,也许小侉子已经死了。

小侉子已经死了,但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来找小侉子去修尸的人们都感到很扫兴,都开始发愁复原救火英雄杨继业脸型的事情,这时候人们才恍然所悟,才觉得小侉子原来活得是多么重要,因为至此以后,再有死出惨状的人,就不会有人给他修理得好看起来,这让人们感到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一件很难办的事情。

矿山里的人们听说小侉子死了,有好多人都来到了小侉子家的周围站那儿观望。

外号叫奥巴驴的孩子,仰起黑黑的脸问妈妈:“妈妈,小侉子过去管过那么多死人,可他死了,咋没人管他呢?”

妈妈突然被孩子问出眼泪来,妈妈流着泪说:“咋没人管?咱们管,咱们再咋也得给你小侉子爷爷,擦洗擦洗身子,擦洗干净,送他去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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