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中

石 梯

王平中

女人住在山脚，那时还很年轻，刚满了十八岁，出落得水灵灵的，是方圆十里出名的俏女子，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男人也来了。男人那时也才二十出头，独家住在约十里路远的连云山顶上，从山脚往上望，刚开始可以看到一条泥路蛇一样的向上蹿，慢慢钻进草丛不见了，然后是一片一片高高矮矮的树林，将头仰成一个平面时，在树林的顶端，终于看到一个小黑点，那就是男人的家。女人对男人说：你如果从山顶到山脚修一条石梯路，我就嫁给你。

女人的本意是要男人知难而退，谁知男人当了真，对女人说：好，我就从山顶到山脚修一条石梯路！

女人听了，嘴里发出一声惊叫：十里路哇，你一人如何修？男人说：为了你，我用肩扛，用背篓背，也要把这条路修好！哪怕十年，二十年，一辈子！男人说得斩钉截铁，目光刚毅。

女人的心怦然一动，就被男人牢牢地俘虏了，认为男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嫁给了男人。

结婚的第二天，男人就扛着大锤背着錾子手锤来到屋后，找好一砣能开出石板的大石包，叮叮当当地干起来，趴开出的石板厚约两公分宽约五公分，长约七公分，很规则，然后，男人就用肩扛着百多斤重的石板，迈着矫健步伐来到门前，一块一块地向山下铺。后来，只要是农闲，男人就拿着工具凿石板、铺石梯。

女人很感动，每每看到男人干得汗淋淋时，就用热水为他擦汗。

由于人单力薄，男人第一年用农闲时间铺了五百多步石梯，不足一里路。女人算了一笔账，铺完十里路，需要近万块石板，沿途开不出这么多石板，只得到屋后开。路程越来越长，进展也越来越慢，修好这条石梯，怕要几十年哩！女人不敢想象了，对男人说：这路就不修了吧！

男人睁圆了眼睛，说：我说过，就是一辈子，我也要把这条路修起！如果一个男人说话不算数，还算个卵男人！

女人就一脸幸福的样子。

后来，女人有了孩子。孩子刚学会走路，就屁颠屁颠地跟在男人身后，看着男人每铺好一块石板，就在上面高兴地跳上跳下，这更激发男人的干劲。男人嘴角就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男人近五十岁，背有些微驼，扛着一百多斤的石板，腿脚就不那么利索了，走路一晃一晃。但石梯才修了一半，男人就有些心急，就是落雨天也不休息一天。男人踩着地上，一滑，摔倒，肩上扛着的石板重重地压在了左小腿上，造成骨折。男人住了三个月院才能下地，但从此走路就左边低右边高、一拐一拐的了。

这天，男人又要拿着工具去铺石梯。

已长成大小伙子的儿子对男人说：爸，这路就不修了吧！你和娘同我一起到山下去住吧！

男人说：不去！

儿子嘟嚷着说：你一天就晓得修路！现在哪个还愿意在山上住！要不是我在山下买了房子，要打一辈子光棍！

男人脸色就有些难看，眼睛瞪得像铃铛：老子说了，不去！要去，你狗日的去！

儿子说不动男人，自个儿下山去了。

女人也对男人说：路就别修了。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我很满足了！

男人说：你跟着我没过好过，上山下山都是一脚泥。我对你只一个承诺，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实现，我还是个男人吗？说啥我也要把这条路修好！

女人知道劝不住男人，就由着他去修路。看着男人背着石板，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女人心痛极了。男人一回到家里，女人赶忙倒盆热水为他擦汗。晚上，就为男人捶捶身子，按摩按摩，直到男人发出均匀的鼾声。女人将脸贴在男人的胸前，不知这是幸福还是难过。

男人六十岁那年，石梯路只差一里就到山脚了。因长年累月背石头，男人背已弯得像把弓。再背石板时，男人的背弓成了六十度，脖子向前伸得长长的，脸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上胀鼓鼓的青筋直往下流。走几步，就将装着石板的背篓靠在坎上歇一歇。晚上，还发出阵阵咳嗽声。

女人就对男人说：唉，老了，身体不行了，这路就不修了吧！

男人嘿嘿一笑：我身板子硬得很！吃得进，睡得香，每天还能铺两步石梯咧！

女人终于没有等到男人修完路就不行了。入冬后，女人突然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女人对男人断断续续地说：他爸，那路就，就，不修了吧……

男人说：不！我一定要把路修完！

女人张嘴想再说什么，却已说不出来，两颗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

男人嚎叫了一声：那路只差一百米了哇！你怎么就等不及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