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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凿痕(三 题)

2011-11-21聂鑫森

文学港 2011年3期
关键词:高声红娘葵花

聂鑫森

岁月凿痕(三 题)

聂鑫森

金葵银菊

在古城湘潭的雨湖边,有两个平平常常的院子,缱绻相依,竹篱疏朗,前面是一块土坪,后面是几间古旧的砖瓦小屋。它们的格局,和其他人家酷似,但每年的秋风一起,却有了引人注目的风景。一边是满院的向日葵,硕大的花盘金灿灿的,随着太阳而缓缓摇动;一边是满院大盆小盆的小白菊,密密匝匝的银花,飘袅出清纯的香气。

得闲时,两家的主人便站在篱边,一边聊天,一边看花。

“卫尊兄,你家的向阳花真好,又得收获多少葵花籽?”

“届时我炒出来,请你尝尝。怀霜兄,你家的白菊花也不错啊,经霜更洁,是纯粹的 ‘杭白菊’品种,让人看了气朗神清。”

“摘下来晒干,和绿茶一起冲泡,那味道,绝了。当然,得请卫尊兄品品。”

“谢谢。你年年都送呵。”

“你不也一样?”

于是,两人开心地笑了。

他们年纪相仿,又是多年的邻居,只是不供职于同一个单位。但在爱花爱草的情趣上,似乎心有灵犀。

卫尊是一家码头搬运公司的会计,每天都与帐簿打交道。高高瘦瘦,目光炯亮,喜欢穿公家发放的蓝色工作服,干干净净的。他的左脚有点儿跛,是先天性的。高中毕业他便参加了工作,上班厮守枯躁的数字,下班后却爱读闲书,文史、花鸟虫鱼、天文地理,兴趣很广泛。读这些书有什么用吗?他说:“我不想有用没用的事,只要心里快活就行了。”

也不能说读书没有用,比如向日葵,就因为他知道它的别号叫“卫足”,于是就年年栽种。古人说葵花“倾叶向阳,不令照其根”,故名“卫足”。他有足疾,当然要小心“卫足”,栽种葵花对他是一种警示。待到花谢籽熟,他就自炒瓜籽,供妻子儿子享用。

怀霜呢,是个中学教师,父亲在旧社会开过一个卖茶叶的小店铺,故他懂得菊花茶的妙处。栽的是纯正的“杭白菊”,不是为了欣赏花光花色,旨在收获菊花,晒干后掺入绿茶冲泡啜饮,明目清肺,下火排毒。他生得白白胖胖,满脸是谦和的笑,说话和做事安稳、周到。他的业余时间,除备课之外,喜欢看报纸上的社论和一些政治书籍。

他们是邻居,从不需要互访,隔篱说话便觉亲密无间。互送炒熟的瓜籽和晒干的菊花,招呼一声,传递过去就行了。说话也是说闲话,谈花事不谈人事,谈家事不谈国事。

年年秋风,葵花黄,菊花白。

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骤然而临。

卫尊和怀霜都快五十岁了。

有一天深夜,妻子和孩子都睡了,还在看书的卫尊,忽听临院有了细细碎碎的声音。他悄悄地开门出屋,蹑手蹑足,穿过一片高茎阔叶的葵花,走到竹篱边。

今夜无月,只有稀疏的星光。他看见怀霜弯着腰,从盆里拔出枝叶茂盛等待打苞的菊花,使劲拔出来扔在一边。他听见怀霜压抑的喘气声,闷闷的。他本想和怀霜说说话,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说什么呢?那不是让对方难堪吗。他知道,今夜怀霜将拔光所有的菊花,并把院子打扫得一干二净,然后把花盆叠放在屋檐下……

卫尊想:怀霜是怕红卫兵来破“四旧”,栽花种草被称之为“资产阶级情调”;是怕人记起他家开过茶叶小店铺的名声,联想到栽菊花是为了纪念他早已死去的父亲……

卫尊悄悄地回到屋里。他不会去砍掉满院的葵花。

第二天一早,卫尊在院子里一边散步,一边抚着葵花的绿叶黄花。他看见怀霜开门出来,微低着头,破例跟他只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地穿过院子出了院门。是羞愧?还是痛苦?

秋天来了。

怀家的院子里,光秃秃的,没有往年那一片银白色了。

卫家的院子里,葵花茎杆粗壮,叶子阔大,花盘四周的花瓣金黄耀眼,盘中的籽实走向成熟,泛着油亮的光晕。

附近的电线杆上,系挂着许多大喇叭,时刻播放着“葵花朵朵向太阳”的革命歌曲。

没有红卫兵或造反派到卫家院子来破“四旧”。卫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工作于码头的运输公司,是工人阶级中的一员;毛主席被喻为“红太阳”,忠于领袖的人民被喻为“向阳花”。

怀霜在一天下班回家后,有意隔篱和卫尊打了个招呼,然后和卫尊笑嗬嗬地聊天。好多日子了,彼此只是隔篱打个招呼、点个头,都没有聊天的兴致。

“卫尊兄,我们学校的红卫兵文艺宣传队,想到你家院子的葵花前,手捧红宝书,拍个演出照,行吗?”

“我家有向日葵,是你告诉他们的?”

“不是。是他们看见的。”

“你家的白菊花,干嘛要拔掉呢?”

怀霜痛苦地搭拉下脑袋。

卫尊一甩手,一跛一斜地走了。

当天夜里,卫尊领着妻子、儿子,把这一片葵花全砍了。

砍完了,卫尊响亮地喊了一声:“今年的瓜籽又大又饱满,炒出来一定好嗑好吃!”

怀家的院子杳无声息。

妻子问:“明年还栽种葵花吗?”

卫尊说:“不种了!”

儿子说:“爸,你就栽白菊花吧,好看哩。”

“好。我们栽白菊花!”

戏 衣

农历的六月六日,民间称之为晒书节。

江南悠长的霉雨季节早已过去,眼下是太阳高悬,照得到处明明晃晃的盛夏。到了晒书节这一天,读书人该晒书了,去霉祛湿,书香也就变得干燥而清纯。晒书节晒的当然不仅是书,还有被褥、衣服,及其他该晒的什物。在古城湘潭,家家都遵循古俗,格外珍惜这一天的阳光。

江南京剧团团长高声,突然接到寇晓丹的电话,当时他正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发愁。按理说今天是星期日,本不该上班的,妻子安排他在院子里晒霉,他很不客气地一甩手走了,身后丢下一句话:“我得上班哩!”

京剧团弄到这个可怜模样,人心都散架了,总是那几出让人看厌了的戏,老一辈的名角大腕都陆续退隐,新角还没有敲山震海的号召力,演演停停,停停演演,经济效益能好到哪里去?高声先是一个不错的小生,后来又到北京戏剧学院的导演系进修,确实精明能干。当上团长后,天天想的就是怎么让京剧团红火起来。几个月前,他请团里的编剧,将老本子《西厢记》,重新改写成青春版的《红娘》,人物不变,有名的唱段不变,但在场次、音乐、布景、服装、道具上,力图符合青年观众的审美情趣,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戏排好了,还请北京和省城的专家前来观摩,没想到都赞不绝口。但专家对戏衣特意交代,要重新设计、重新制作,既要古典,又要时新,要让人眼睛发亮;弄好了,可以参加中秋前后在北京举办的戏剧调演,争取一炮走红。

此刻,好像眼前有人,高声手一摊,说:“话好说,钱呢?光戏衣就要十几万,还有其他的开支哩。文化局说没有多余的钱,想找人赞助更是难上加难。愁死我了!”

就在他连连叹气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寇晓丹打来的。

“喂,是高团长吗?我是老寇哩。”

“我是小高,您有什么吩咐?请讲。”

“我五十五岁了,该退休了。我想请你、演红娘的文雯,还有操琴司鼓的几个乐手,都带上乐器吧,十点钟,到我家来一趟好吗?”

“好……吧。”

高声不能不重视这件事,谁都有退休的这一天啊。可为什么还要演员、乐手去呢?他蓦地明白了,寇晓丹是想最后过把戏瘾吧。

寇晓丹是团里的检箱人,一干就干了三十年。而且一辈子没结过婚,孑然一身,不容易啊。什么是检箱人呢?一般来说,后台设有大衣、二衣、三衣 (靴包)、套帽、旗把五个“箱口”,演员需要什么东西,由检箱人拿给他们并帮助束装;演出完毕,再由检箱人将归还的东西分类清点入箱。寇晓丹和两个助手,把这些繁琐的事,做得认真细致,从不出乱。她满脸都是平和的笑,话语轻柔,再傲气的名角也对她尊重三分。她是戏校毕业的,攻的是花旦,眼看着就要大红大紫时,一场大病让她倒了嗓,后来虽有所恢复,但上台已难以应付了,于是当了检箱人。此生名伶之梦未圆,这应该是她最大的遗憾。岁月倥偬,不经意间,她就要退休了。

高声看看表,快九点了。于是,掏出手机给文雯和乐手们打电话,相约准十点到达寇家。他走出办公室时,热辣辣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不由得叫了一声板:“唉呀呀,愁杀老夫也——”

伶人的时间观念是最强的,准十点,这一群人都站在小巷中这个庭院的门外了。

高声正要叩响门环,院门忽地开了。

寇晓丹笑吟吟地拱了拱手,说:“惊动各位的大驾了,请进!”

院门关上了。

放眼一看,所有的人都惊得敛声屏气,眼都直了。

庭院里立着好几个高高的木架,木架上横搁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晾晒着五彩斑斓的戏衣,蟒、靠 (甲)、帔、褶,竟有两三百件之多。蟒即蟒袍,圆领、大襟、大袖,长及足,袖根下有摆,满身纹绣。还有官衣、软靠、硬靠、大铠、帔风、腰裙、水裙、战裙、箭衣、八卦衣、茶衣、云肩、斗蓬等等。戏衣“上五色”的黄、红、绿、白、黑,“下五色”的紫、蓝、粉红、湖色、古铜色 (或茶色),交相辉映,炫人眼目。

文雯惊叫起来:“寇老师,你居然收藏这么多戏衣,今天晒霉,让我们来开开眼?”

寇晓丹矜持地一笑,说:“请坐,刚沏的龙井茶哩!午饭我早打电话去订好了,到时饭店会用食盒送到家里来。”

高声说:“你要退休了,按常例,公家是要招待一桌送行酒席的,还要你破费?”

“团里困难哩,由我作东吧。新排的戏多好,可惜没钱置办戏衣。这些戏衣,大部分是我那铁杆戏迷的爹收藏然后又传给我的,其余的则是自个儿购买,或是请人专门缝制的。可惜式样老套,青春版的《红娘》用不上,要不,我会捐献出来的。”

院子正中的一棵树下,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茶壶、茶杯和几碟子水果。大家谦让着围桌而坐,默然无语。

文雯的眼圈忽地红了。

寇晓丹问:“小文,你的功底扎实,我俩师法的都是荀派,但你比我年轻时唱得好多了。”

高声说:“原指望《红娘》把她捧起来,也让剧团走出困境,没想到天不助人。”

文雯低声说:“我都想改行了。有模特队找我加盟,可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高声头一昂,说:“这个戏一定要演下去,我铁心了。家里还有几万块钱存款,再把房产证抵押给银行,贷款十万。老婆也被我说动了,没有异议。”

寇晓丹连连摇头,说:“你的爹妈在农村,负担不轻,孩子刚上大学,费用也不少。团里的人都靠着工资过日子,也拿不出多少钱来,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大家都直瞪瞪地看着她。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晒这些戏衣了。我爹收藏戏衣,是因为他太爱京戏了,爱屋及乌。我呢,是为了圆那没唱成名角的梦,看着戏衣算是得到最大的安慰,也常会一个人对镜着戏衣、化妆,彩唱解馋。京戏是我的命根子啊!”

说着说着,她眼泪也出来了,连忙揩去。

“小文这班年轻人,眼看着就要成 ‘角’了,高兴哟。团里缺钱,我不能袖手旁观。这些戏衣,我卖给外地的一个收藏家了,二十万,全捐给团里。约定明日在这里钱、货两清。”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高声说:“这怎么行?就算团里借你的吧。”

“不!若是借给团里,上上下下都有压力了,戏还怎么能演好?是捐给团里!我一个老婆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文雯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寇晓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柔声说:“小文,别哭,我还有件事要求你哩。我就要退休了,这么多年来,就没当着人唱过戏,你陪我彩唱《红娘》中的几段,好吗?当然还得劳驾高团长唱小生哩。”

“好。”文雯带泪回答。

“好!好!”高声和乐手们都大声喊道。

“那我们化妆、穿戏衣去!小文,你唱红娘,我唱崔莺莺,高团长的张君瑞。”

锣鼓声、京胡声响了起来。

整个庭院和晾晒的戏衣成了舞台和布景。

光彩照人的红娘、崔莺莺、张君瑞,在乐声中,翩跹起舞,仪态优美。年过五十的寇晓丹,此刻成了风情万种的崔莺莺,高声不由得在心底叫了一声“好”。

红娘唱“反四平调”的“佳期颂”:

小姐呀,小姐你多丰采。

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

风流不用千金买,

月移花影玉人来。

今宵钩却了相思债,

一双情侣称心怀。

老夫人把婚姻赖,

好姻缘无情被拆开。

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

那张生病得骨瘦如柴。

不管老夫人家法厉害,

我红娘成就他们鱼水和谐。

院门外,传来一片叫“好”声,准是巷里的老少爷们,被锣鼓的声响引来,挤在门外听戏。

高声向一个乐手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打开院门,好让寇晓丹,正正经经地面对众人唱一回戏……

青春版的《红娘》,如期轰轰烈烈地上演了,誉声四播。然后赴省城、到北京,红了大半边天。

退休了的寇晓丹,早就搬出了那个世居的庭院,悄悄地住在城郊的一个偏僻处。是两小间简陋的平房。

经常去走访寇晓丹的文雯,有一天告诉高声:“高团长,寇老师没卖戏衣,卖的是那个庭院。她现在的住房是租的。”

“你怎么知道?”

“我千方百计打听到的。她不说卖房子,是怕我们坚辞不允;她不卖戏衣,是因为还舍不得京戏!”

高声大喊一声:“我们都像她一样,这京戏不兴旺才怪!”

酒 色

在古城湘潭的雨湖边,有一条名叫“司马巷”的老巷子。在巷子的中段,有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庭院。在这个小院子里,住着年近古稀的著名花鸟画家梅如海。

一眨眼,春天过去了,元宵节过去了,春也早立了。院子里的几株老梅,热热闹闹地早开完了花,枝条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叶。而墙角的两株玉兰,齐刷刷绽放出肥硕的雪白花朵,又多又密,氲氤出淡淡的清香。

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女,呼啦啦从外地赶来,又呼啦啦赶回去上班了,院子安静下来。这些日子,梅如海尽享天伦之乐,几乎没动笔画过画,眼下该一试身手了。在这个阳光明亮的上午,他兴致勃勃地走进了宽敞明亮的画室。老伴早为他沏好了茶,摆在茶几上。他习惯地在太师椅上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想想画的构思。

梅如海一辈子专攻大写意花鸟画,尤擅画梅,且喜欢画大片的梅干梅枝梅花,梅香如海,正如他的名字。他的花鸟画,往往以光彩照人的墨色、苍劲的线条,写干写枝写藤写石,在一层层灵明清鲜的墨色衬托下,配以强烈的红、绿、黄三种颜色。特别是以“红花墨叶”画法作的寒梅图,老辣中透出一派热烈,久享盛名。他常用的闲章,有一方为“酒色之徒”,人以为怪,他嗬嗬一笑:“我爱酒,也爱色,作画时边品酒边泼墨施丹,不是酒色之徒吗?”

他当过多年的古城书画院院长,画价不低,每平方尺达五千元。他很热心社会公益活动,抗灾、济贫、慈善事业、希望工程……有求必应,捐钱捐画乐此不疲。但对于或当面或托人求画的各级官员,他会淡淡地说:“你们不少这几个钱,我的画是要按尺论价的。”

茶是“君山毛尖”,汤色淡绿,口感清纯。梅如海品着茶,望着对面墙上自书的篆字对联:挥笔不坐;倾酒为涯。然后放下茶杯,准备去倒酒、抻纸,老坐着还行,手脚发痒了哩。

老伴忽然把一个中年汉子领进了画室。

“老梅,巷子里的边贵生,来看望你哩。”

五十来岁的边贵生,壮壮实实,住在巷子的前端。他原在一家机械厂当勤杂工,后来厂子破产,也就下岗了,由居委会安排专门打扫这条巷子,每月工资也就千把块钱。他的妻子在街道上的纸盒厂做事,儿子应该大学快毕业了。

梅如海画画时,是从不让外人进入画室的。若是别人来,他会下逐客令。他放下刚刚展开的四尺整宣,笑吟吟地说:“贵生,你是第一次到我家来,快坐,快坐。我常对老伴说,这个贵生特别关照我家,门前这块地方不但扫得纤尘不染,还专门带了水桶、抹布擦洗院门,辛苦了!”

贵生憨厚地把一个礼品袋放在案上,里面是一瓶“茅台”酒和一包水果。

“梅老,我来给你贺春哩。打扰了,请原谅。”

眼下“茅台”酒的价格,每瓶近八百元,贵生居然买来送人!

“贵生,你来,我欢迎!送这么重的礼,我不能收,提回去吧!”

边贵生的脸红了,眼里闪出了泪光。

老伴忙对梅如海使了个眼色,说:“老梅,进门时贵生告诉我,他儿子在大学英语系快毕业了,早几天参加了外贸局的公务员笔试,成绩拔尖,将进入面试哩。为表示祝贺,我刚才送了他一个包封,请他转交那个了不起的后生子。”

梅如海这才放下心来,老伴明白事理,包封里放的钱,肯定超过礼品钱。于是,他和颜悦色地说:“贵生,你儿子有出息,我高兴。但你犯不着给我送礼呀,邻里之间,别来这么多礼数。”

边贵生轻轻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老梅,贵生不好开口,我替他说吧。他儿子笔试的成绩本是第一名,可却有五个人进入面试,总共才要一个人,录取谁还说不定。那个局长打电话给贵生,说知道贵生和你是邻居,能不能去求张画送给他?”

贵生说:“梅老……我一个下岗工人,万般无奈啊。”

梅如海蓦地站起来,在画室里来来回回地踱步,额上的青筋一根根凸现出来。他能给那个局长画画吗?这辈子就没破过这个例。他能不给那个人画画吗?像贵生如此贫寒的家庭,培养一个大学生不易,参加工作更不易,何况还是公务员指标。他可以恪守自定的规矩,但那个局长也可以找个正当理由让贵生的儿子名落孙山!人不可俗,但不可不随俗。他浩叹一声,然后,急步蹿到画案前去。

“老伴,开酒!”

“老梅,你酒柜里不是有酒吗?”

“开贵生送的这瓶酒!”

老伴熟练地把酒瓶打开了。

梅如海拎起酒瓶,在大砚池里倒上酒,然后寻出一根圆柱形饰着龙纹的徽墨,咬着牙霍霍地磨起来,墨香伴着酒香,很快盈满了画室。接着,往一个调色的大瓷碟里倒酒后,再拎起一管洋红挤进去,调匀后,又掺了点儿胭脂。

“贵生,这酒我不能喝,说明我并不欣赏那个人。让墨和色 ‘喝’吧,然后一并送还给他。你的意思到了,我的心也安了,请不要见怪。”

贵生连连点头:“我懂,我懂。”

梅如海从酒柜里拿出酒,给自己和贵生各倒了一大杯。

“来,贵生,碰个杯,祝你全家万事如意。”

碰过杯后,梅如海喝了一大口,然后一手端杯,一手拿笔,沉下心来画画。

墨分五色,浓、淡、干、湿、枯,大笔遒劲地挥写,画出梅干、梅枝、石头;再换笔,潇潇洒洒地画成团成簇的梅花,盛开的,半开的,含苞欲放的,如火如霞。梅如海一门心思都抛在画上,画一阵,呷一口酒,脸上放亮,腕底生风,宛若身边无人。

临近中午的时候,大幅梅花图就画好了。

梅如海用篆字题写画题:“只有香如故”;再以行草写下款识:“已丑春梅如海作于湘潭司马巷苦香堂”。他没有问那个局长的姓名,因为他压根儿不想把这个姓名题到画上去。接下来是钤上名章和闲章,但闲章不是用的“酒色之徒”,而是另一方,也是四个字:“相对无言”。

他对贵生说:“你用我的手机,给他打个电话,就说你正在我的画室里,我正在为他画梅花图。待到出榜的日子,他派个人到我家来取画就是。”

贵生不解地望着梅如海。

梅如海一口干完杯子里的酒,坐下来,微闭双眼,如老僧入定。

“贵生,老梅是为你儿子好,让局长把这事办妥。你打电话吧。”

摆在画案上的画,散发着酒香、墨香、色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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