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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

2011-11-19

作品 2011年8期
关键词:老朱美丽

我的初恋情人穿着我们那个年代最流行的裙幅没过脚踝的白色连衣裙,站在幽静的青石巷里朝我微笑,像一朵刚钻出碧波的荷花。我朝荷花跑过去,脚踩在青石板上竟然没有一点声音。我怀疑我是在飞,但不是像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而是像猪八戒一样连滚带爬,因为三十岁之后我的身体就由孙悟空肿成了猪八戒。但她还像当年一样的漂亮,脸上仿佛被熨斗熨过,曾经很突兀的折皱又恢复了平整和光滑。我像媚俗电影里的台词一样媚俗地说,你真美。她笑笑,露出酒窝,像梨花上沾着的露珠。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像丝绸一样柔滑,不同的是她没有像当年那样一碰到我的手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快速地挣脱。我顺势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只是有节制的挣扎了一下就适应了。我的一只手很快不守纪律,像拆花包肉一样一层层突破她的衣服,那条没过脚踝的裙子在我的手调遣下,就像一块幕布般徐徐上升,它所遮挡的美丽风景终于依次展现在我的眼前。那些像剥了皮的山药一样雪白的风景在我的梦里曾经出现过无数次,但每次醒来后都幻化成一片混沌,它们依旧被那一层纺织品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显然有点不大适应我的流连忘返,很节制地反抗了一下,吹着我的耳朵说,这儿……人太多,咱们……换个地方。我这才注意到我们周围站了一圈的人,有诗人李正,还有文联主席老朱,市委宣传部的元副部长也在,他们或站或坐,形态各异,但表情都如雕塑一般木然,像围聚街头的围观者,又像正观看反腐警示教育录像的领导干部。我迅速地把手从她的裙子里撤回来,尽管它很不情愿。我带着她迅速地离开了青石巷,越过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菊花台,穿过橘子红了的橘子林,但是到处都是眼睛,它们像精确制导导弹一样追踪着我们。我像电影《无极》里的奴隶昆仑一样带着她飞奔,最后终于找到一家旅馆,里面安全得连个服务员都没有。我们径直进了二零四六房间,连灯都没有开我们就扑在了床上。我像一个历经艰难终于抓住逃犯的刑警队员一样说,你今天再也跑不了啦。刚说完,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门口。是我老婆!我急忙坐了起来,学着影视剧里的镜头一把拉过被子捂住关键部位,等待着一场天翻地覆的家庭斗争。屋子里果然一下就变亮了,一个超大的灯泡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我眯缝着眼看,灯泡蜕变成了一个光头。李正站在门口,好像遭了火灾似地说,小时小时,那个娘们终于回来了。

我搓揉了一下惺忪的睡眼,用了尽量厌恶的表情说,以后进来能不能敲个门?我正午睡呢。

大白天的睡什么觉?有点理想信念、有点人生追求好不好?

你有人生追求,天天惦记着楼上的娘们啥时回来。

我想不惦记,但每次刚睡着那双高跟鞋就把我敲醒。

你不是说她晚上从来不在这里睡觉吗?

是,她每天中午才回来,所以我从来没睡成过午觉。

李正从裤兜里掏出一副扑克牌说,来来来,玩两把。

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赌博。我说,不玩,要玩和他们玩去。

都出台了,哪还有人。

那你也出台去。

我没台可出。

那我也不当三陪。

你不陪我就把你和初恋情人的事告诉你老婆,你陪不陪?

我说你这是逼良为娼。于是只好强忍着睡意打着呵欠穿衣下床,开始陪诗人李正诈金花。不是我没胆量拒绝,而是实在害怕李正的那张嘴。李正的嘴碎得在我们市是有名的,凡是他做过的、看到过的或者听到过的,用不了十二个小时他就会不折不扣地让我们那个不到二十万人口的县级市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传播速度和广度远超我们市里的晚报和电视台。有小道消息要传播,实在没有小道消息他编造小道消息也要传播,只要你买他足够多的菜,就能听到足够多的传奇。而我老婆——那个像特工一样高度敏感、像拳击手一样彪悍的女人几乎每天都在他那个菜摊买菜。

牌出奇地好。第一把天王,第二把豹子,第三把顺金,一开局我就连赢了三把,把李正兜里一元以上面额的钞票都收入了囊中。眼看着李正把那些角票和钢锛叮呤当啷地抖落在桌上,我不忍心再赢下去,于是说,到此为止吧,我得给你留点卖菜时找零的钱。李正的脸和脖子一下子就都红了,像在生意不好的时候却突然抓住一个偷菜的,所有怨气都向我发泄过来。他一把拉住我的衣袖说,赢了钱就想跑,你什么玩意?别人不理我可以,你不能不理我!

凭啥?我说,我又不是菜贩协会主席。

李正说,这趟一起出来的,只有咱俩是文人。

我?我木然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成文人了,而且还跟李正相提并论?我不禁哑然失笑,尽管我向来就缺乏幽默感。我只不过是市委宣传部下属的一个科里的一个副主任科员,平时搞的那点文字,都是给领导写的报告、指示、学习心得、读研论文和检查。而李正却不一样,他至少曾经当过纯文人。尽管现在许多人都不相信,但李正在十多年前确实是我们市文联的专业诗人,而且在那个文学火热的年代,还是中学生的他就以那首“这个日子总在飘雨/伤心不已的太阳/用云朵擦拭脸庞/脚步纷纷而来/目光和心情比雨更湿”的朦胧诗风靡全市。他的诗的手抄本数量甚至超过了当时一本著名的黄色小说的手抄本。直到后来我农校毕业分配到市里最偏远的乡镇当农技员,还在一个山村的一所茅房里拜读过他的作品。那是用粉笔写在门板上的两句诗:“蹲的越高/我们的发泄越有分量”。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凡有茅房门板,皆能见李诗。能与宋朝著名词人柳永相提并论,可见李正当时火到了怎样的地步!而且那会儿他还不是光头,是披肩长发,无论从县城的哪条大街小巷走过,都能吸引无数崇拜的目光追随着他的长发一起飘动。凭着这样的知名度,李正很快被市里的领导发现并赏识,又很快被直接招入文联成了专业诗人。但随着领导的赏识与日俱增,李正也很快结束了专业诗人的生涯。由于李正到文联工作后迟迟不能完成上级安排的歌颂市委领导班子和反映我市经济建设新成果为题材的创作任务,且对常年创作这样作品的同行不屑一顾甚至颇有微词,引起了市文艺界领导的关注。那时的文化局局长,非常赏识李正诗才的汪敬才为了体现爱才心切亲自找李正单独谈话。汪局长谈话的方式与众不同,是在饭馆里边喝酒边谈,据说是学习香港廉政公署喝咖啡的创意——这个创意后来在市里广为推广,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但比廉政公署有了更新的内涵,这便是他关于喝酒的全新诠释:不会喝酒就不懂生活,不懂生活就不可能出好的作品。这个理论让李正对汪局长刮目相看相识恨晚,一恨晚两人就越谈越投机,一投机就导致汪局长喝完酒后还觉得不足以表达他对李正的赏识又请李正去体验生活。汪局长体验的生活的方式也与众不同,他体验的是那会儿刚刚兴起的按摩生活。诗人李正显然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生活,所以一进按摩店他就变得朦胧起来,像他写的朦胧诗一样;跟着穿着开叉到胳肢窝的旗袍的小姐进了一个灯光暧昧的单间之后朦胧就变成了惊恐;当小姐的手刚触到他的敏感部位惊恐又变成了惊慌,他一把掀开小姐的手,两只手像捂着伤口一样捂着敏感部位就从那间基本上没有什么灯光的屋里冲了出来,仓皇的程度尤如中了弹但还没打死的野猪。跑到灯光明媚的楼道里,他又担心起汪局长来,于是就站在像手术室一样肃静的楼道里喊:汪局长,你在哪里?市文化局的汪局长,你在哪里?喊了几次见没人出来,就逐个房间地找:把门推开,又怕开灯打扰他人,只好拿着打火机往里一照,很有礼貌地说,问一下,市文化局的汪局长在不在?问到最后一个单间,打火机刚打着他就被一只大手拽了进去,随即又被那只左右手一把按在墙上,黑暗中传出汪局长气急败坏但又语调低沉的声音:狗日的,我恨不能现在就掐死你!第二天,汪局长去按摩院的消息就传遍了市区的大街小巷,与之一起流传的当然还有李正自加入文联以来创作的第一首新诗:“录像厅火车站汽车站电影院/愈是人多的地方/红唇便燃烧如火/疯狂淫荡肆无忌惮/乳房和大腿不知道寒冷/让阳光也充满诱惑”。这首诗靠着这个黄色笑话流传甚广。没多久,我市历史上最识才爱才惜才的文化局长就被免了职。汪局长免职之前行使的最后一项职权就是想方设法让李正由一个市级体制内诗人变成市级体制外街头小贩。

我只好重新坐下来把那些被我们甩得乱七八糟的扑克牌拾掇起来,并且故意弄出唏哩哗啦的声响,以表达我的情绪。李正把我当同道中人,我却不敢苟同,至少我对玩牌没有丝毫兴趣。而李正,来到北京后的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是在牌桌上度过的:开始和宣传部的元副部长玩,但玩了没几天元副部长就变繁忙起来,再没有时间和他玩。他就开始和招商局的黄局长、民政局的李局长、卫生局的张副局长玩,但越玩人越少,玩到最后就剩下李正自己还整天握着一副牌,到处失魂落魄地找牌友。想起他曾经的那些牌友,我不免感慨起来,问,你说只有咱俩是文人,那他们呢?

他们都是政客。李正眼皮都没抬地回答。

我点点头,表示英雄所见略同。我们说的“他们”,正是和我们一起参加这次业务培训的同仁。这次培训有些荒唐,市里的初衷本来是由文联和作协组织全市的文学青年搞一次作品研讨会,后来又改成了组织各委办局搞文字材料的“笔杆子”搞个文学修养提高培训,请专家学者到市里来讲座,但方案报到宣传部元副部长那里,又改成了受训人员到北京某院校的中文系参加短期培训,据说原因是为了节省经费。可连小学生都能算出来,派送二十多个人双飞北京,再加上吃喝拉撒睡,费用足够组织十次专家来市讲座了。尤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方案改变之后各单位报上来的名单都不约而同地进行了大换血,由原来的小科员全变成了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和神通广大的人物,真正跟文字有点关系的,除了以前的专业诗人现在的业余诗人李正,就剩下我。而至于李正,能在最后关头从菜摊上扔下围裙搭上最后一趟车,更是偶然中的偶然。

再来一把,你赢了,所有钱都还你,你输了,就到此为止。我实在不想再玩下去了,于是说。

什么话!李正红着眼把兜里几个硬币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拍说,我要跟人耍赖似的。说着拿起牌像扔飞刀似地发完了,脸和脖子上的红色这才随着牌局再次褪了下去。

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首先不高兴的不是我,而是李正。他看我要起立,一把拽住我说,你别给我耍什么花招,周润发演的那点千术我都学过。

我说,这三张牌我不动行不行?

李正说,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

我只好不理手机,任凭它在口袋里唱歌跳舞直至消停,继续专心致志地和李正斗智斗勇。李正说我蒙一把。我说跟。这时手机又响了。我说,是我老婆,这我得接,要不又说不清楚。李正说,操,接吧接吧,还让不让人活了,一天到晚查岗,比安全局还厉害,有个娘们真麻烦。

我一边把手机掏出来,却不是老婆,而是文联的老朱。

老朱在电话那边火烧火燎的,先是怪我半天不接电话,接着不容我解释就通知我马上到大门口坐车去参加集体活动,而且是看戏,而且是看昆剧,而且是在国家大剧院看昆剧。老朱说的这三点本来没有递进的关系,但他只有用递进的关系强调才能让我愉快地服从他的安排。因为我一直严格要求自己一切外交活动都不参加——并不是我有多么宁静致远、淡泊明志,而是我不会喝酒。记得刚来的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跟着一起参加培训的市政协委员、肉联厂厂长刘德参加过一个商界的宴请,由于场面非常的隆重,酒菜非常的丰盛,主人非常的热情,我毫无戒备地被那些老板和他们的手下灌得不省人事,把送我们回来的奥迪车吐得一片狼藉不说,还让老板又打电话叫了四个彪形大汉过来,把我从车上拖下来,然后像仪仗兵抬水晶棺一样抬回到宿舍的床上。所以比起其他活动,看戏是可以考虑的,此其一。另外,昆剧号称中国戏曲的活化石,国家大剧院也号称是闻名世界的建筑,这两样跟大熊猫和长城一起早列入了我的必拜访对象行列,这次能坐在里面看戏,就算什么也看不懂,到里面随便溜达一圈也是有价值的。

所以我决定去。挂上老朱的电话,我对李正说,下次再来吧。朱主席有指示,让咱们去看戏。李正说,看个屁!这种活动才想起我,早他妈干什么了。我知道李正骂的是有所指的,他们有活动也经常不叫李正去,估计是有汪局长的前车之鉴,也可能是李正级别太低,确切地说,他没有级别。

我说,走吧,元副部长要求大家都去。

元副部长算个屁!马上就要退居二线了,你看看这些人谁还把他当回事!

我说这次他要亲自带队去。

联合国秘书长亲自带队我也不去!

杜美丽去你去不去?

哎,你别说,她要去我还真去!

为啥?他比元副部长还要有威信?

李正说那倒不是,但她去了能说明元副部长的话有人听了。

我说,这回她还真去!

忽悠,她一天到晚连课都不上她能参加这个活动?

她真去你怎么着?我激将了李正一句,因为我实在不想跟他扯下去了,因为刚才老朱告诉我,我们包的车离出发只有五分钟了。

她真去,我不但去,还要摸她几把!

你要能摸她几把,这一把牌就算你赢了,所有钱都还你。

扯淡!我是这样的人吗。李正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甩说,摸不了咱们回来再开牌。

那就走吧,刚才朱主席告诉我,她今天也去。我说。

李正把牌扔在一边,像扔用过的厕纸。

我们朝学校门口跑去,边跑我边后悔当初不该让李正给我解梦。

那时我刚从全市最偏远的乡政府调到市委宣传部,由一名普通的农技员摇身一变成为宣传部的一名专职干事,每天的工作由整天走村窜户催收各种税费、教农民修地球变成了窗明几净敲键盘、喝茶水以及看报纸,接触的人由那些浑身粪土、满嘴脏话、老远就能闻到汗臭味的“种田棍”变成了衣着鲜艳、谈吐文雅、暗香飘动的机关干部。一位前苏联的哲学骗子说,环境决定身体。这话虽然受到广大真正哲学家的一致批判,但我却对它一直坚信无疑。因为到宣传部整天吹着空调的办公室里还没待几天,我整个人就像一朵胖大海泡进了水里,从里到外都急剧地鼓胀开来。和我一起膨胀的还有我的电话和交往以及我老婆绵密的突袭检查。我的办公电话一度成为我和我老婆之间吵架的热线,导致我神经衰弱,连睡觉时做的梦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以前千篇一律的偷地瓜然后和瓜农张老三打架的简单情节变成了和初恋情人现任老婆以及上级领导之间的复杂感情瓜葛,由一部结构紧凑、语言简练、寓意深远的短篇小说变成了一部时间跨度长、出场人物多而且是跳跃式表达的长篇小说。经受了几个月这样的折磨之后,我就经人介绍认识了擅长解梦看手相测字算命的李正。李正那会刚刚由在云端俯视万物的诗人重新回归民间,本来还能靠写诗挣稿费维持生计,但谁知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迎顶头风,文学热在我们市热了几年之后就冷下来,并且不是一般的冷,冷得结了冰,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一首诗不仅没有稿费还要给报社杂志社提供赞助。所以原来和李正一样齐名的几个诗人都因为交不起赞助费而不再发表作品,不仅不发表作品还由于失去了生活来源都相继去了建筑公司扛水泥,有一个混得好一点的走关系进了一家小报社当了小报记者,天天写一些狗不咬人人咬狗之类的奇闻轶事。而以前连笔都不拿但能给报社杂志社提供赞助的人却开始发表起诗歌来。我们市肉联厂厂长刘德近两年就发表了上千首诗歌,被评论家称为我市诗歌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还没有学会卖菜的李正就是在那个时候操起了解梦看相测字算命的行当,成为市人民医院门口庞大的半仙队伍里一员的。

记得我在一个熟人的指引下找到李正时,他正端坐在医院高大的围墙下为一个老太太测字。那时正是看病高峰期,围墙下的马路上人潮汹涌,到处是拿着病历行色匆匆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他们萎靡不振,像一条条遭了秋霜的黄瓜,满脸愁容地在围墙下晃荡着。让李正测字的老太太当然也是一脸的哀苦,像老电影里的旧社会贫农。李正则气定神闲地坐在她对面,一头的长发和稀稀疏疏的胡子都乱得像杂草,脸更是长久没有洗过,双目似睁非睁似闭非闭,整个人仿佛从路旁的冬青树里长出来的一样,充满了野生感。

他接过被老太太揉得像她那张脸一样皱的十元人民币,递给对方一张白纸说,写个字,随便写一个。老太太把笔握在手里,看着眼前的白纸,像握着一根擀面杖对着一张待擀的面皮,眼神充满了羞愧,说我没上过学,就会写……一个字。李正闭着眼说,又不是考研,测字一个就够了,多了还测不了呢。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颤颤巍巍地在纸上画了一个 “大”字,丑陋得像三根搭在一起的柴禾。李正把纸抽过来,然后微睁开眼,用萤火虫一样微弱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个足有巴掌那么大的字,问,测什么?老太太说,测我的命。李正就摸了一下胡子拉碴的下巴说,大字,拆开了就是一字下面一个人,也就是说,你现在是一个人。老太太听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活菩萨,都让你说准了。李正忙着把手里攥着的十块钱往口袋里塞,说,无他,唯手熟尔。老太太这才拄着拐杖心满意足地离开。

望着老太太凸显着敬意的驼背,我顿生退意。但已经来不及了,李正把钱揣进兜里后忽一抬头就看见了长期旁观且不战而退的我,立即用声音叫住:这位先生先别走,测个字,不准不要钱。见我反应不明显,又说,我看你既不像警察也不像城管,肯定是有事才来。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蹲下来,我想作为一个刚刚脱离群众迈进县城的年轻干部,我不能过早地卑鄙。李正指了指老太太写过“大”的那张纸:随便写一个字。我拿起还保留着老太太微弱体温的圆珠笔略作思考状,最终在“大”字留下的狭窄空隙里谦虚地写了个“梦”字,与此同时我把手伸进了兜里。我打算不管对方怎么忽悠都不信,扔下十块钱马上走人。但李正却似乎早已看透我的心思,像没睡醒似地不紧不慢地说,双木在夕字上头,就是说你经常在晚上做梦,梦什么呢?双木成林只在朝夕。说完闭住嘴等着我的反应。我说我和谁只在朝夕?李正说,这个嘛已经不属于测字的业务范围,这是解梦的业务。我说,那你赶紧解吧。李正说,解梦容易,但可得说好了测字十块,解梦再加十块,你要是想优惠还可以搞个套餐,连看手相一起,三项才二十五块,绝对超值。

我们赶到校门口的时候停在那里的伊维柯已经发动了,屁股上的排气管一抖一抖地向外喘着气,好像等得很疲倦的样子。市文联主席老朱站在车门边,一只脚踏在车上,另一只脚站在车外。他张着嘴,露出一嘴乱七八糟的烟屎牙和一个因牙齿下岗造成的黑洞。我看见有风正往洞里灌。这个画面让我感到眼熟,我记得第一次见到老朱时定格在我脑海的就是它。那时文联上报的培训方案刚经元副部长修改,作为承办这件事的干事,我负责把已经面目全非的方案反馈给老朱。老朱看完之后浑身就开始颤抖起来,抖得像桑巴舞演员。他指着方案上的名单说,这,这是谁安排的,这都是些什么人?我只好按元副部长的指示向他解释:刘德,肉联厂厂长,市政协委员,诗人,发表过一千多首诗歌;黄厚仁,招商局的黄局长,写过不少散文;李天佐,民政局的李局长,曾经是原市委王书记的秘书,笔杆子自然非常了得;张志强,卫生局的张副局长,虽然说不怎么写东西,但年底就要退了,想参加一下文化界的活动……

行了行了。还没等我介绍完老朱就不耐烦了:他们跟文学有什么关系?

他们可是都出过书的。

那也叫书?全是秘书给他们写的会议发言材料!老朱把名单拍桌子上,身体随即停止了颤抖,说,你们不能欺人太甚!

我说,我们怎么欺人太甚了,你说话可要负责任,这可是元副部长钦定的人选。

就是联合国秘书长我也不怕!老朱说。

我说,那你想怎么着?

立牌坊也要立得像样一点。老朱说,我要加一个人。

谁?

我还没想好,反正得跟文学沾点边的。

老朱说完开始张开嘴喘气,像经历了极其繁重的体力劳动。窗外一股美丽的风吹进来,从他黑乎乎的牙洞里灌了进去。这让我突然想起市人民医院门口的那条凌乱的街道。就在一个多月前,市里的联合执法大队突然袭击了那条街道,李正虽然侥幸逃脱,但却再也不敢继续他的半仙生涯,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菜,为了防止那些脱落的长发掉进韮菜里,还学着卖豆腐老吴的样子,专门刮了个很专业的光头。

要不,让李正去?我说完才发现自己这样做实在有些不地道。

他?不已经卖菜去了吗?

那也比他们强。

老朱把嘴合上,牙洞重新藏进嘴唇里。他看着我手里的名单,上下滚动了一下喉结说,李正就李正!

上了车,李正的脸色突变起来。他站在过道里就开始往车里扫视,像日本鬼子审视藏有游击队员的广大村民。扫视完之后悄声对我说,兔崽子,你敢骗我。我也紧随其后扫了一圈:紧靠着门口的售票员坐位是空的,这当然是给这次活动的组织者老朱准备的,坐在车头驾驶位置的是一个穿着夹克的小伙子,这当然是司机,司机后面的“最安全座”上坐着的是一个眼皮低垂、浑身无力的老头,这当然是我们这次活动的最高领导人、市委宣传部的元副部长。看到像一匹丝绸一样搭在椅子上的元副部长,我不免顿生感慨:这才几年,昔日朝气蓬勃的元副部长就变得如此萎靡不振?想当初我刚调到宣传部时,他老人家还在办公室举着一只拳头鼓励我。说小时啊,你在报纸上发表的那些理论文章我都看到了,你还是很有可塑性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是谁都能从乡里调到宣传部来的,既来之则安之,要围绕市委市政府的中心工作多写有质量的材料,反映我市三个文明建设的成果。千万别像老朱召集的那帮文人,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不务正业,今天开个作品研讨会,明天搞个凤头岭诗会。机关这地方要严谨细致仪态端庄,一定要改掉你在乡下跟那些农民打交道时养成的毛病,不要随口吐痰乱扔纸屑满口粗话打架斗殴酗酒滋事在楼道里吹口哨……他的声音像点燃后的鞭炮,铿锵有力持续不断,把坐在他办公桌对面沙发上的我轰炸得耳朵嗡嗡直响,像有几百架战机集体从头顶飞过。正是在他老人家不厌其烦的理论轰炸下,我开始适应市委机关的工作节奏并全身心地融入进去。因为我就听说,元副部长是市委机关最有希望在换届选举中进入市委常委班子的,他有可能扶正当宣传部长,也有可能顶替快要退休的副书记,反正有可能当上市委常委。但不知为何所有有利于他的传闻几乎在一夜之间就破灭了,比肥皂泡去得还快,随之而来并满城风雨的是他马上要退居二线然后退休的消息。这个消息我敢肯定比较可靠,因为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我再抱着一摞文件敲开他虚掩着的办公室时,他的神情就已经失落了许多,他像一摊鼻涕一样粘附在宽大的沙发里,只露出一个布满裂纹的脑袋,像一颗晒干的红枣。

元副部长后面坐着的当然依次是招商局的黄局长、民政局的李局长、卫生局的张副局长等等,把十来个座位占得满满当当的。只有最后一排还空着。在所有的浮着脑袋的座位上没有发现杜美丽那颗美丽的黄头!我心里一慌,想到将要赔给李正的一兜子钱,硬着头皮对李正说,人都还没来齐,你着啥急?李正回头一看,老朱果然还没上车,依旧像门神一样站在车门边等候。前面几排都坐满了,我们只好往里走去坐最后一排的位置。走到倒数第二排时,我发现过道右侧的两个座位被一个人占了,他头靠着窗户脚搭着扶手横躺在座椅上,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这就是前几天带我去喝酒并带头把我灌趴下的市肉联厂厂长刘德。虽然已经当了许多年的厂长,但从他彪悍的坐姿仍然可以毫不费劲地看出他最初的职业痕迹。刘德最初的职业是杀猪,在我当农技员的那个乡里走街窜巷杀猪卖肉,人称刘屠户。那时刘屠户的体型和现在刘厂长差不多,一样的矮粗敦胖,一样浑身是肉,不同的是肉的质量。现在身上的肉都是以脂肪为主,一走路像丝绸似地晃荡,按他们行内的分类顶多也就是奶脯肉,连五花肉的成色都达不到,而且越来越向板油发展;而在乡里杀猪那会,刘德身上全是上好的后臀尖,条块分明,厚实,弹性十足。靠着那身后臀尖,他一个人就能搞定一头猪,全然没有现在屠宰场杀猪那么费事。那时候,刘德刘屠夫经常光着膀子(当然是夏天),下半身穿一条大裤衩,手里除了一把杀猪刀还有一根柳条,先是把猪从圈里放出来,拿根柳条赶得满街道跑,直到跑得猪没有力气了才冲上去把猪按在地上,一只手搂住猪头,另一只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往往猪还没来得及叫唤就倒在了血泊中。然后是杀、烫、刮、剖、解一条龙,把解下来的部位按顺序码放整齐,全套动作下来顶多也就半个小时,不但节约劳力杀出的猪肉还好吃,因为猪一跑所有的毛细血管都舒张开了,所有的肌肉也都活动开了。那时候乡里娱乐活动少。唯一有点观赏性的娱乐活动就剩下刘德杀猪。到后来,这个项目发展到了只要刘德杀猪必有群众围观的程度。有一次副市长来乡里检查指导工作,见街道上围了黑压压一堆人,敏感地以为是群体性事件,立即下车爬到车顶上观看,看了半天才知道是一个屠夫在表演杀猪。副市长检查指导完工作就把刘德带回市里,让他当了机关食堂的专职屠宰员。几年后,刘德承包了快要倒闭的市肉联厂。又几年后,刘德成了市政协委员并出了一本诗集。诗集的封面上一片殷红,乍一看像一朵傲雪盛开的红梅,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一滩滴溅在纸上,然后慢慢浸润开的猪血,书名和一首曾经红极一时的歌曲同名,叫《血染的风采》。

李正看着刘德突然站住不动,说我靠刘德,你平时多吃多占,连坐个车还多占个座位,往里面去腾个位置!刘德眼皮都没抬,说后面坐去和我挤什么挤。李正说你本来就不应该在这!说着还是往前一步一屁股坐在了最后一排,我也跟着坐在了他的边上。刘德问那我应该在哪?李正说你应该在KTV包房里,或者桑拿室、洗浴中心这样的地方。看戏,你看得懂吗?

看不懂老子也要看怎么的?刘德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牛叉,仿佛又回到乡里杀猪的现场。两个就开始论战起来。其实他们的争斗从一到北京已经开始了。那时刚在学校安顿下来,刘德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张罗了一桌酒菜,把除了元副部长和老朱之外的所有“文友”都盛情邀请过去了。喝得酒酣耳热之时突然从饭桌下抱出一堆封面鲜红的《血染的风采》开始挨个签名赠书。赠书开始的气氛还是很融洽,每个受赠的人都及时地还之以赞誉和羡慕的目光,并适当地翻几页后再说几句赞美的话,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最后的一饮而尽。破坏氛围的只能是李正。李正接了书就开始逐字逐行地看起来,看了还不到两页就激动起来,把书端到刘德面前,指着书上的一行字说,你为税务局建局五十周年写的《税务局的春天》,为电信公司庆祝开创小灵通业务写的《小灵通,我心飞翔》我就不说了,但你怎么把你们肉联厂院墙上的标语都写上去了?刘德正在接受其他人的赞美和鼓励,听到李正的质问顿了一下,原来饱含笑容的脸立即变得干瘪起来,打了一个酒精含量极高的饱嗝说,我就要写上去又怎么啦?你有本事也出一本啊?李正酒劲也上来了,脸立马涨成了两片猪肝,说,你这都是狗屎!话音未落,刘德已经抓起一只茶杯像扔飞刀一样瞄着李正的额头掷了过去。茶杯“啪”地一声在李正的脑门上炸开。李正伸手抹了一把挂在脑门上的水渍和茶叶,随手抓起一双筷子就向刘德扎了过去。一个由诗人变成的菜贩子和一个由杀猪匠变成的诗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扭打在一起,《血染的风采》被撕得满天飞舞,殷红的封面像毛血旺里的血豆腐一样支离破碎……

两个人还在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司机已经不耐烦了,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一把抓着挂挡的球头上下左右使劲地晃了几圈,边晃边偏过头对门口的老朱说,还走不走了,都六点了。五十多岁的老朱向二十来岁的司机赔了个笑脸,说,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正换衣服,马上就到。

换衣服?那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我看她光化个妆就要一上午。老朱话音刚落,刚和刘德停了火的李正又接上了茬。

你咋知道人家化妆要一上午,有过亲身经历吧。刘德说。

我有过亲身经历怎么了,眼红?李正说话的时候专门把身体往前探了探,把脖子往前抻了抻,像一只公然向对手挑衅的公鸡。招商局的黄局长、民政局的李局长、卫生局的张副局长带着头笑了起来,其他人也附和着笑了几个节拍,然后全部沉静下来,从脸上的表情看,似乎都已经进入情况,开始想象杜美丽的衣服已经穿到什么部位什么程度。

刘德干脆把身子往下滑,由半躺变成了全躺,继续玩手机。

只有司机始终没有笑,还在用手晃着球头说,我可不是跟你们开玩笑的啊,一个小时可耽误不起,到时你们连门都进不去。

老朱就说再等等吧,反正还有一个多小时,也不差个三五分钟。司机说,可不是您说的那样,这可是首都北京,不像你们外地,一到上下班高峰期就堵,堵得坐车比走路还慢,不能按时到可不能怪我。老朱无话可对。刘德又说就是就是,昨天我出去办点事,回来时在路上堵了半天车,把上课都给耽误了。刘德说话的时候还故意把声音调高了一个八度,以便让全车的人听到。

我看不是让车堵在路上,是办事时被公安局堵在床上了!李正又接茬道。他的话显然又引起一阵笑声,笑的场面也显然比上一次宏大。车里还在笑声之中,站在门口的老朱已经风风火火地上了车,说来了来了。车里一下寂静下来,都把目光射向车门。

果然,老朱刚坐下杜美丽就跟着上了车。她没有穿平时最常见的丝袜和短裙,而是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浑身上下没有一颗扣子,靠中间一条带子松散地系着,就像贴在破旧房门上的封条,形式上神圣不容侵犯但其实无比脆弱;里面的黑色毛衣若隐若现,看上去像这个季节欲开还合的白玉兰;头发果然不再是黄色,而是恢复成了黑色,但又好像恢复得不彻底,黑里透着棕,棕里泛着黄;她今天的发型不是爆炸式也不是波浪式,而是很严谨地盘着,在后脑勺上绾成一个发髻,发髻上果然别着一根红色的棍子,像春晚舞台上的千手观音,但从前面看却不像观音,因为她留着整齐的刘海,像在额头上贴了一把棕色的木梳子。她一上车,对着全车的男女嫣然一笑,露出四颗很洁白的牙,好看得像假的一样,她边往里走边像小姑娘一样害羞地说,啊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说完天真地眨了眨黑亮的眼睛,仿佛黑夜里的星星在闪烁。我情不自禁地感叹:真亮。李正捅了我一下说,别看它亮,用了美瞳。杜美丽当然没有听到李正的话,开始找座位,她脚上那两只又尖又长的鞋跟轮流地敲击着车厢板,发出当当当的脆响,她走路一颠一颠的,在黑色毛衣里紧裹着的两个乳房也跟着不安分地跳跃。李正挪了挪屁股,把我往里挤了一个坐位,腾出了他右边的一个空位。空位果然召唤着杜美丽扭着婀娜的身姿走了过来。杜美丽走到倒数第二排时,一个让我和李正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像头白条猪一样横躺在两个座位上玩手机的刘德突然站了起来,往过道里一跳,然后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说,坐这,坐这,靠窗户能看到长安街的白玉兰。杜美丽很妩媚地笑了笑,说谢谢谢谢,然后原地优雅地转了个身,像T型台上的模特转身一样干净利落,然后把自己塞进了靠窗户的座位上。一股比白玉兰还要好闻的香水味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我幸福得差点晕了过去,但还是挺住了。因为李正咬着我的耳朵说,奸夫淫妇!

车子启动了。

果然遇上了堵车,果然堵得比走路还慢。开始还好一点,走走停停毕竟还是以走为主,但一上长安街就发生了变化,各种各样的车子就像马赛克一样把长安街码了个严实,大客车基本上就是在路上停着。司机开始发牢骚说,我说了不是?首都就是首都,一到这会就堵!大剧院就在眼前,可你就是到不了。

老朱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问,大概还有多远?司机说不到两公里吧。

老朱就把脸调向副部长老元:要不咱们下车走着去吧,正好看看北京的春天,瞧,玉兰花都开了。

元副部长好像本来睡着了,听了这话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的,他的眼皮徐徐抬起后说,啊,你说什么?走路,这怎么能行呢。出了问题谁负责?想给我找事是吧。老朱解释说,我怕晚了,看不着开头戏。老元说晚点就晚点嘛,又不是开党委会!老朱摇了摇头,满头的花白的头发在我的前方晃了几下,像雨中飘过的花雨伞。元副部长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哎,你不是了解这东西吗,干脆趁堵车给大家介绍介绍,要真是晚了没看到头,也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老朱就站了起来,转身面向车内,伸出像劈柴一样的双手扶在椅背上,朝着顶棚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介绍:今天我们要看的这出戏啊,是著名的戏曲家汤显祖的代表作《牡丹亭》……

啊,真的呀,这个戏很有意思哎,我在北京这边的朋友都看过,都说很经典。老朱的介绍刚开始,杜美丽就激动起来,说话的时候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地扣了几下左手心,发出小规模的掌声。

这个戏……我也看过。刘德说。

真的啊,讲的什么?杜美丽把头扭向刘德说。

都好多年了,全忘了,好像是蒋大伟演唱的。刘德轻描淡写地说,显得见多识广。

噢——杜美丽才安静下来,眨巴着钦佩的眼睛看着刘德。

老朱又接着说,这个《牡丹亭》啊讲的是南宋时候发生在南安的爱情故事,南安就是今天的江西……

有没有搞错?刘德突然说,江西只有南昌,没有南安,我就是江西人。

没有错,南安呢就在现在的江西赣州大余县。老朱说。

不会吧,我就是江西赣州的,哎,你别说我想起来了。他把头转向杜美丽,显得很热情,我们老家有个特产叫南安板鸭,以前我还以为南安是个板鸭厂呢。

是吗,真逗乐!杜美丽立即表扬了刘德的幽默。

下次有机会带你到那个亭子上去看看,到处都是牡丹。

那太好了!杜美丽天真地相信了刘德。

车厢里稍微安静了一点,老朱又接着说,这个南安府的千金小姐和岭南也就是现在的广东的一个穷秀才在梦里相爱……

哦,我知道了,知道了,也就是广东的马仔泡了你们江西妞。老朱的话再次被打断,这次是李正,他突然激动起来,故意把声音挑得高高的,生怕刘德听不见似的。

泡我们江西妞?泡我们江西妞也得有本事,有本事你去泡啊,连自己老婆都守不住的人想都别想。刘德把头向后偏了一个角度回敬道,然后又转向老朱,我猜《牡丹亭》里的江西妞也不是省油的灯,是不是朱主席?

老朱本来被他们搞得已经不知道讲到哪了,被刘德一提问才想起来,说,那个小姐不是江西人,而是西蜀也就是四川人,叫杜丽娘,是杜甫的后代……

真的啊,跟我是老乡吔,也姓杜?怎么这么巧啊,说不定是一家子的呢,哎,朱主席,杜丽娘是不是也很漂亮?

刘德说,废话,不漂亮能出得了台,把观众吓跑了谁还掏钱?

出什么台?又不是三陪小姐,这叫“上台”!你就知道个出台!李正就像终于抓住了水里的泥鳅一样终于抓住了刘德的话柄,毫不客气地还击了他一下。

你们不要这么黄好不好?杜美丽说,样子很害羞,像遇了倒春寒的白玉兰,一下子就收敛起来。

废话!我们都是炎黄子孙,能不黄吗?李正很愤怒地说,不黄都是杂种!

车厢里再次响起珊珊的笑声。

能不能不吵,你们让人家把话说完,说完了再展开讨论好不好?元副部长终于忍不住了,用手敲击着窗户玻璃说。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一直在听别人说话的老朱这才回过神来,伸出舌头舔了两下嘴唇,又用手在椅背上拍了两下,刚要开口,听到司机说,到了,赶紧下车吧。车里一片有节制的欢呼,大家纷纷直立,像会议结束时大合唱,但还没来得及动身,一直深埋在座椅上的元副部长站了起来,他伸出巴掌在空中往下按了按空气,大家都很自觉地重新坐下。元副部长环视了一周,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张纸片,对着纸说,同志们,观看昆剧《牡丹亭》是我们这次培训活动的一个重要环节,是提高个人艺术修养的重要历练,是我们了解经典戏曲和中华民族真善美的必修课程,是……希望大家认真观看,有所收获,尤其是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这个,我呢,今天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就不陪大家看了。元副部长说完把纸往兜里一塞重新坐下,重新把眼睛闭上。我也把眼睛闭上。这份简短的讲话稿不是我写的。那是谁写的?为什么不让我写?几秒钟的时间我想到了很多。

人一个个鱼贯而出。我还在浮想联翩,李正捅了我一下,知道他为什么不去看?我说不知道。李正说他现在哪有心思看这个,今天晚上定他进退走留。我说哦,顺便佩服了一下李正的灵通的小道消息。

国家大剧院真是壮观,半椭圆形的建筑卧在水中,与水下的倒影组合成一个完美的鸵鸟蛋,几缕夕阳从天边斜照过来,把鸵鸟蛋又染成了金黄。几乎所有人一下车都为这一美景倾倒,纷纷驻足观看,只有老朱转着干枣似的脑袋扫了一眼就径直走向入口,还一个劲地向人群招呼,快点快点,入场了,开头的戏还是很重要的。刘德理都没理老朱,掏出相机对杜美丽说,我给你照几张相。说着开始找角度。杜美丽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连蹦带跳地跑到刘德的相机前,盯着刘德手里的相机镜头说,我这个样子好不好看?刘德说,不要站得太直,要有曲线美。杜美丽就把右脚跟抬起,让右膝盖弯成一个角度,靠在左膝盖上,使身体呈现一波三折的曲线。刘德很满意地说,好好好,来一个。

李正看着杜美丽的姿势问我,相机带了没有?

我一拍后脑勺说,忘了,走得匆忙,落在床上了。

那还看个球。李正说完朝入口走去。

我有些不甘心,走到刘德旁边说,刘厂长,给我照一张怎么样?

咦?刘德露出不满意的白眼仁子说,在这里不要叫我厂长,按咱们行内的规矩称呼。

刘老师,我……

别急,别急,照完就给你照。刘德没有看我,看着相机里的杜美丽说。

眼看着同行的人差不多都进了剧院,我只好再一次留恋了一眼夕阳下的驼鸟蛋朝入口走去。

小时小时,别走,帮我们照个合影。我刚走出两步,刘德却把我叫住了。

戏马上开始了。我说,其实我是实在不想帮他们这个忙。

晚看几分钟又有啥。快点快点,照完我就给你照几张。

我一听说他要给我照几张,又心动了,从门口返回来接过刘德手里的相机,刚调整好焦距,他们已经摆好了姿势。

我叽里卡嚓地按了一通快门,把刘德和杜美丽的各种造型组合摄进了相机里。他们的造型终于摆完了,我说,给我来一张吧。刘德接过相机按了几键说,哎哟,没空间了,下次再照吧,戏马上开始了。说完边收相机边往门口奔跑,我紧随其后,杜美丽跟在我后面,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紧急的响声。

入口处的安检员一把就将刘德挡住了,说先生相机不能带入,请寄存。

刘德说不让带相机我怎么把演员的造型拍下来?

安检员说我们有规定演出时不允许拍照。

不允许拍照让我来干什么?真是霸王条款!我要到“三幺五”去告你们。刘德说着用他那肥厚的巴掌理直气壮地拍了安检员前面的桌子几下,让人遥想屠夫当年。

站在安检门里面的杜美丽眨巴了一下黑亮的眼睛说我和小时先进去等你吧,就转身往里走。

我想戏可能已经开始了,于是加快了前进的步伐。穿着高跟鞋的杜美丽跟在我的后面,急促而又凌乱的脚步声显示她追赶得吃力。这让我的思绪在紧张行走间飞回几年前的乡间舞台。

杜美丽以前是群艺馆的歌舞演员,以能歌善舞著称全市,曾经是市里各种文艺晚会的台柱子,长期霸占着压轴戏的角色,她的拿手好戏《白毛女》选段《北风吹》一度吹得全市的男人都心旌荡漾。我当农技员那个乡大小厕所的门板上除了能拜读到李正的诗,还可以看到的粉笔字就是“杜美丽,我爱你”。这足以说明她的影响力。我上过农校见过世面在乡里算是公认的比较开放的青年,但我和我老婆从见面到结婚也没敢说那三个字。但我及我们乡的人民群众第一次有幸目睹她的芳容还是那年群艺馆来慰问演出的时候。那次演出就在刘德表演杀猪的街道上,在两辆拖拉机上搭了几块木板当临时戏台子,后面挂一条鲜红的横幅,上面写着几个烫金大字:热烈欢迎著名艺术家杜美丽同志来我乡献艺。横幅上不写群艺馆的文艺工作者而单写杜美丽一个人,是当时人们认为最恰当的表达。果然,这条横幅拉出来后立即产生了轰动的广告效应。还没等她出现在那个拖拉机搭成的戏台子上,台下就已经乱了套,观众为了争抢前排正中的位置打了起来。我那时刚参加工作还没有结婚也没有谈女朋友,所以去的很早,吃过晚饭从机关食堂扛了条板凳就直接跑向了戏台子,毫无争议地占领了离戏台子最近的正中位置。我还记得那次为了引起杜美丽的注意还故意提前两天在街上新开的发廊里花十块钱巨资理了个录像里常见的黑社会流氓的头型。但很不幸的是,我的地理优势很快就化为泡影。现在我还记得把我挤出黄金地段的是录像厅的老板和台球厅的老板。他们俩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把我这个农技员当干部,一撅屁股一甩腚就把我挤到了边上,边上的人一看我占了他的位置,又把我从边上挤到了更边上,一路挤来我一下就被挤到了场外。在与他们的挤蹭过程中我那个花了十块钱换来的发型被弄得凌乱不堪,我扛过去的那条板凳也被折断了两条腿。我恼羞成怒,生平第一次发了火,不顾身份地朝那两个老板骂道,操你妈,也不看看老子是谁?他俩相视一眼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你理个痞子头就是黑社会了?一个小小农技员也算盘菜?看着他们丑恶的嘴脸,我扛着那条断了两条腿的板凳一口气跑回乡政府的值班室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但接电话的人吱吱唔唔,直到搞清了我的身份后才很神秘地告诉我:你说的事早有人报警了,但我们派出所已经没有警力可出动了,因为听说杜美丽要来所有警力都派到后台保卫她去了。我相信了他的话,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警察们并没有去后台保卫杜美丽,而换了便衣混到观众席上去看演出了。我只好又到食堂换了一条板凳赶回去,最后找了个站在凳子上才勉强看到台上的犄角旮旯安顿下来。当然录像厅的老板和台球厅的老板最终也没有站住脚,他们被来得最晚的刘德用他那浑身后臀尖一样的肌肉挤到了一边。看到那个混球得到应有下场,我心里并没有像风雨过后的水面一样平静下来,我站在那条板凳上仰望着杜美丽还没现身的戏台子暗暗发誓: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市里去当一个体面的干部。

小时,你结婚了没有。杜美丽在后面边追赶边问我。

我停下来,等她走近了才说,没有。

你有没有女朋友?

也没有。我想我这样说是对的。

那我给介绍一个吧。她已经走到了我的跟前,额头冒着汗。她把风衣往后撩了撩,两个被黑色毛衣紧裹着的乳房顿时从风衣里跳了出来,像山峰似地耸立在我面前。我说好啊,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似地把头偏向空旷得只剩下垃圾桶的大厅,但那两座山峰紧跟着又占领了整个大厅,不停地在我眼前跳跃着,它们像两座坟墓,仿佛要把我埋葬。我掐了一把大腿,以为是在做梦。因为这样的景象曾经在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梦里无数次地上演过。

但自从那次演出之后,杜美丽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据说是跑省城一家大型歌舞厅当舞女挣外块去了。再次见到她是我调到宣传部当了干事之后的事。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周一,一上班我就抱着一摞文件去找元副部长批示——自从他要退居二线的传闻传出,要找到他签署文件就变得很困难,所以积攒了一大摞,其中有几件还是急需处理的。如此紧急的情况,再加上刚调到市委机关还残留着乡农技员的毛糙,我连门都没敲就直接闯进了元副部长的办公室。里面的场景着实吓我一跳,只见一个人影像地鼠一样从元副部长那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蹿了出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已经系着风衣的腰带跑出了房门,那两座不停跳跃的山峰在我眼前一掠而过,接下来就是一串高跟鞋敲打木质地板的声音。我确定自己闯祸为时已晚,山峰和高跟鞋都已经在眼前消失了,只留下元副部长那张满是愠色的老脸。但是这种愠色很快就消失了,元副部长继续表现出贯有的领导风范和伟人般的镇定。他看着天花板说,你来得正是时候,刚才那个作者给我送书稿审批,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出版价值。我从愣怔中接过书稿,只见封面上写着四个粗体大字:波涛汹涌。粗体大字的下面有一行绢秀的小楷:杜美丽亲历抗洪抢险诗集。

杜美丽终于追上我了。说小时听说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在报纸上发过不少稿子。我想谦虚一下,但在机关工作一年多的经验告诉我,谦虚是没有出路的。于是说,那算什么,和报社的编辑熟一点而已。

那你给我的诗集写个评论,在报纸上发发吧,我请你吃宵夜。杜美丽转过脸,她的眼睛突然加倍地亮起来,亮得让人心慌,像夜里飞奔而来的车灯。我躲闪了一下,但来不及了,她的身体已经近在咫尺,而且保持着前倾,使整个人像一座即将倾倒的山一样向我压来。我也第一次有幸短距离地欣赏到她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她的脸上已经有许多细小的皱折,像没有经过熨烫的陈年衣料。

这个?我迟疑了一下。早听李正的小道消息说她来北京就是为她那部写得难以卒看的诗集忙活的,一是找京城那些专门给女作者写评论的男评论家写评论,二是请一些奖项的评委斧正。显然元副部长在自己前途未明的情况下始终没有松口帮她的忙。

看完戏就去鬼街吃烧烤。她不容我回答又开始宣布更具体的计划。

好吧。我的大脑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嘴。说完我一低头钻进了剧场。

走进剧场的时候,戏已经开始了,虽然大幕还没有拉开,演员也没有露脸,但一阵比一阵急促地敲锣打鼓,把气氛已经搞很紧张。台下的光线随着音乐的起伏忽明忽暗,我和杜美丽拿着入场券端详了半天才看清上面写的座位,然后再猫着腰像做贼似地摸索着找座位。这时走过来两个小伙子,他们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理得像被园丁剪过的冬青树,脸上保持着一本正经的表情,看起来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统特务。他们接过我们手里的入场券,然后露出很职业的笑容,然后非常娴熟地把我们领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我的左边是个空位,右边是老朱,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两只手随着音乐节奏在座椅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拍,边拍边摇头晃脑,晃得满头的白发像陀螺似地眩眼。杜美丽坐在我的后排,她的旁边却是李正。我扭头看他们时,李正在朦胧的光线里朝我抛了个信心十足的眼神。我想我赢来的一兜子钱要竹篮打水了。但既然戏已经开始了,还是看戏吧。我强迫自己停止心猿意马,开始把注意力往舞台上集中。锣鼓声渐渐平息下来,变成了不知道用什么乐器演奏出来的音乐,声音曼妙,旋律明净而古老。大幕拉开了,舞台变成了古代的庭院,青砖碧瓦,飞檐画栋,青缦垂地,令人恍如隔世。杜丽娘出场了,一袭青衣,体态轻盈。她轻舒广袖,举手投足间,神情眉宇处,灵动婉致,俏丽无比,仿佛专为几百年前那场爱恨缠绵而生。

这是谁他娘发的票!旁边有个男人的声音渗杂进了杜丽娘的歌声里。我这才发现刘德正拿着入场券边骂边往我旁边的空位上坐。我想他肯定和我一样已经发现了杜美丽坐在了李正的旁边。

我没有理他。舞台上的一男一女已经开始对唱《蝶恋花》。

男的先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无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然后女的接一句:玉茗堂前朝复暮。再是男声:红烛迎人,江山助。女的又接一句:但是相思莫相负。接着是男女合唱:牡丹亭上三生路。唱完女声骤停,只剩下男声还在独自重复最后三个字:三生路。尾音拖得很长,如泣如诉,足以绕梁三日。戏就在这样缠绵悱恻的唱腔中开始了。

帮个忙怎么样?刘德突然问。

什么?我问。

那你去和杜美丽换个座位,她有点近视。刘德说。

人家愿意吗?我反问。其实是我自己不愿意,因为照相的事让我很生气。

当然愿意!刘德说话间已经把他那只像蹄膀一样的胳膊肘捅了过来。这让我想起N年前看杜美丽演出时被挤出场外的悲惨遭遇。为了避免历史重演,更为了消消停停地把戏看完,我只好再次起身,借着微弱的光,猫着腰从那些正看得津津有味的观众身边挤过去,然后再钻到后一排,找准了杜美丽,把嘴对着杜美丽的耳朵,但还没来得及说话杜美丽就好像识破了什么阴谋诡计,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说,干嘛呀,神神秘秘的,不是说好看完戏再去的吗?我说我想跟你换个座位。她说就这?我说就这。她说讨厌。然后起身屁颠屁颠地坐在了刘德旁边。

我刚坐下,李正把嘴咬过来说,刚才我摸了她三下,掏钱吧。我说我没看见。李正说,你他妈耍赖!我说看戏。抬起头,大幕已经拉了下来。第一场已经结束了。

第二场《训女》开始了。杜丽娘的父母一出场,坐在前面的刘德就发现了问题,惊叫道,靠,情侣装!我和李正立即从争执中解脱出来,瞪大了眼往台上仔细看,他们果然都穿着大红的长袍,袍上都绣着像窗户格子一样的花纹。

过了一会儿,杜丽娘开始做梦,舞台上适时地冒出一团青烟。青烟散尽,男主角柳梦梅就准时地出现在杜丽娘的梦境里。杜梅二人一见如故,眼波流转顾盼神飞,情意连绵,伴着像绸子一样飘动的笛声,两人在满园春色中对唱起来,唱腔莺莺燕燕,像在呢喃私语。一曲终了,柳梦梅说了句“到那搭儿歇歇吧”就要往黑暗处退场。突然听到刘德一拍大腿,说,这句话我听懂了,他们是要去开房间!刚刚见面就去开房间,还是他妈古代人开放!

我看你适合生活在古代,见面就开房! 李正马上接过了话茬,他说话时身子前倾,脑袋前探,以便刘德能听见。

刘德就说,你适合生活在原始社会,自己的老婆都可以让别人搞!

我操你妈!李正急了。

我操你妈!刘德的还击的内容虽然和李正一样,但重音落点却不同,听起来就像是两句对仗押韵的诗歌。

诗歌的余音落下之后,两个人都像松开的弹簧一样“嗖”地一下就从座椅站了起来,坐在杜美丽右边的老朱也站了起来,用两只手不停地示意,坐下坐下,回去再说。

但老朱的话跟没说一样。他们丝毫没有坐下来看完戏回去再说的意思,而是各自捏了拳头,一副一触即发的态势。这时把我们领到座位上的小伙子走了过来,不找李正和刘德却径直走到老朱跟前,用不太高兴的笑容和不太高兴的礼貌用语轻声地说,先生,请保持肃静,这是剧场。老朱把屁股狠狠地砸在椅子上,说一场好戏全让你们给糟蹋了,嘴唇又上下张合了几下,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声音出来。

继续看戏。台上的情况已经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美丽优雅的杜丽娘得了相思病,面容憔悴,在舞台上伤心欲绝地唱《鹊桥仙》:问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中……

杜丽娘太伤心了,唱着唱着就泣不成声,最后只剩下长长一声吟叹,由高音渐滑向低音,几个顿挫后,变成一丝清袅的长吟——像是从古代飘过来,余音纤细,好像一枚针灸时用的银针,直向身体深隐的密痛处扎去。一记孤独的鼓声骤然响起,所有的乐器都不再出声,剧场里顿时安静得只剩下观众的气息,好像在故意腾出让观众走出悲伤的时间。就在这时,一阵嗡嗡嗡的震动声突然响起,杜美丽慌张地欠了欠身体,左顾右盼之后伸手从裤兜里掏了两下,掏出一个手机,但是没有拿稳,刚按了一下键手机就从手上滑了下来,掉进了座椅缝里。她慌忙地把手伸向座椅缝,像去抢救一枚不慎落水的无价珍宝。但手机在座椅缝里滞留了一秒钟后就掉了下来,“啪”地一声砸在地上后马上像皮球一样跳起来,然后像一只老鼠从我的两只脚中间钻进了我的座位底下。杜美丽这下显然着急了,她不顾破坏优雅的姿态,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老狗一样趴在椅背上,然后从座椅缝里伸出来一只光溜溜的手,使劲地往前够,抓了几把空气后才垂头丧气地放弃。她又站起来,显然是想离开座位亲自钻到我们后排来捡那个宝贝。这时那两个像特务一样的小伙子又走了过来,向杜美丽射出警告的眼神。她只好重新坐下。我看着落在脚边屏幕还像宝石一样光亮的手机,毫不犹豫地弯下腰。但我的手还没碰到,它就被旁边一只大手迅速地抓走了。我只好重新坐好。李正那只抓着手机的手已经伸到了杜美丽的面前。杜美丽接过手机看了一下屏幕,又看了一眼李正,连谢字都没说就起身离开了座位,两个小伙子向她走过来,她连理都没理他们就径直向最近的出口走了过去。

李正伸手在黑暗中拍了拍我的大腿说,你看看,又开房去了。我说好好好,开吧开吧。

接着看戏。杜丽娘已经死了,但由于对柳梦梅的精诚未散,感动了花国的石榴判官和诸花神,他们用比现在保护大人物遗体还要先进的技术保护着杜丽娘的身体。

太假了,做个梦就把人做死了,谁信哪。刘德自言自语了几句,义愤填膺地站起身,也挤了出去。他和杜美丽挤出去时一样,让我们后排观众的脑袋依次跟着他们的身影歪过去又正过来,像流水作业的舞蹈一样。刘德的身影消失之后,花国的石榴判官就穿着大红的衣服登场了,判官的后面跟着一群手握鲜花的女子,紧接着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孩翻着跟斗出来了,一口气从舞台的右上角一直翻到左下角,像一只飞转的车轮。掌声从台下的某一个角落突然响起,迅速席卷了整个剧场。我也跟着拍了几下,李正扭过头看了我一眼,说这有什么值得鼓掌的,这是整个戏里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东西,跟你们这些人看戏真是奇耻大辱,出去之后不要说认识我。

被李正这样的菜贩子在这样高雅的场合奚落自然让我感到颜面无光,于是我在极短的时间内找了一句认为最有杀伤力的话还击他,说好像你有多懂似的,不就是写过几天狗屁朦胧诗吗?你要是懂还能去卖菜?

卖菜怎么的?总比妻管严强?

老朱扭过头来,说求求你们安静一会儿好不好,这是剧院!我们这才闭了嘴。李正不情愿地把两只手抱在胸前,说咱也别看了,喝两杯去吧,我请客。我说还是看完再去吧。我故意客气,其实是考虑到杜美丽的邀请。李正说,看个什么看,都是骗人的,为了个见都没见过的人,要死要活的。这既不符合周公解梦也不符合弗洛伊德《梦的解释》……李正突然停下来,用胳膊肘捅着我问,哎,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我说我去。反正也看不下去了,跟随李正起了身出了场。

李正带着我走出长安街,拐入一条人潮汹涌的马路,过了一路口,再拐进一条灯火辉煌的小巷,巷子里有许多的小饭馆,里面人头攒动,每家都一派客满为患的景象。只好再往前走,到尽头拐了一个弯进入一个胡同,胡同里黑灯瞎火的,人烟稀少,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李正执意再往前走,走到尽头看到一个公共厕所。李正很兴奋,说,有后果就有前因,有厕所就有饭馆,前面肯定还有吃饭的地方。说着拉着我进了厕所说,我先请你撒泡尿吧。于是进去对着一个小便池共同撒了一泡尿。出来后往前走几步果然看到眼前有一间平房,灯火通明的,门口竖一块像劈柴一样的木板,上面用油漆写着“烧烤”两个猩红大字;里面却也挤满了人,热闹得很,好像每一桌都在过生日。我们挤进去,就着唯一的一张空桌子坐下。紧挨着我们的那桌坐着两个抱在一起互相啃的人,李正津津有味地看了一分钟后悄声地问我,你知道他们哪个是男的哪个是女的?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对旁若无人的情侣,他们都干巴瘦、穿着宽松且缀满口袋的衣服,都留着爆炸式的黄头发,像两根缠在一起的枯树藤上顶了一把稻草。为了保全面子 ,我随便指了其中一个说这是男的。李正摇摇头。我又指另一个,李正得意地点点头。李正的得意还在延续,那两把稻草却没有预兆地结束了互啃,彼此从对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露出削瘦的脸庞和细细的脖子,还有脖子上像乒乓球一样大的喉结。

两个都是男的!

李正刚要尖叫起来,听见一个问,你的真名叫啥?另一个回答,柳下惠!第一个说,那我就叫会下流。柳下惠说,扯蛋!说完两个人又相互啃起来。我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的手机就响了,是我老婆。

你干什么去了,打你电话半天打不通?

我刚才在看戏,把手机关了。

看什么戏?在哪儿看?

昆剧《牡丹亭》,国家大剧院。我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中间那桌正好在碰杯,发出高强度的欢呼声。

国家大剧院怎么这么吵?

我现在看完戏了,正在吃烧烤。

在哪吃烧烤?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放屁!你撒谎都不会撒了,我在网上查了,国家大剧院的昆剧《牡丹亭》演出到十点多才结束,现在才几点?

我没看完就出来了。

你就编吧,你就编吧。

骗你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蛋!说实话,是不是在鬼混?

你说话文明点,我们这里可都是搞文字的人。

呸,你们也配搞文字,往厕所写字我都嫌你们脏!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对天发誓我没有。

那你把你在大剧院照的相给我发过来。

我在大剧院没有照相。

那你把QQ密码和邮箱密码告诉我!

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

我的嗓门越来越高,我感到周围倒越来越安静,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柳下惠和会下流也停止了互啃,边嚼着嘴里的满嘴羊肉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李正趁机打了个喷嚏,把滞留在牙缝里的羊肉汗沫子喷了一桌子,说,还喝不喝了,靠!

喝个屁喝!我刚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它又响了,我没有掏出来直接把手伸进裤兜把它摁了,摁的时候脸上还配合着大义凛然的表情。连续摁了两次之后铃声转移到了李正的手机上。李正说你看你看传染到我这里了,边说边摁下接听键,紧接着是一阵嗯啊的应付,应付完后表情就复杂起来。

怎么了?我老婆用买你的菜来贿赂你告密?

扯淡!李正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说,回去吧,老朱打来的,说元副部长指示,今晚所有人员全部回去,开会,不允许请假,凡是不到者严肃处理。

元副部长算个屁!我想到杜美丽刚才的邀请以及后面将有可能展开的故事,心里又添了几分底气。记得当初在市人民医院门口。李正这厮在听完我的陈述并且接过我手里的钞票后煞有其事地紧握着我的手说,先生,听我一句话,无论是周公解梦还是弗洛伊德《梦的解释》都强调一点,压抑的欲望绝大部分是属于性的,所以你想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找一个你心目中最完美的女人为你圆梦。我想今晚我就有可能圆梦了。

李正仿佛看清了我肚子里的蛔虫,端起杯中残余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他可不算屁,现在已经荣升为市委常委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杜美丽的短信!李正说着把手里的空杯子戳在桌上,发出“当”地一声脆响。这声音就像跑步比赛时的发令枪声一样让我腾地一下就站起来朝门外跑去。李正吓了一跳,急忙付了钱从后面追上来,说,等等,你还没给我钱呢。我说什么钱?

咱俩打赌的钱。李正说,你以为我浪费几小时功夫就是为了看个戏?

那是为啥?我问。

把这几天耽误的利润挣回来!李正说着打了个嗝,仿佛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感叹号。

这时手机再次响起,我慌乱地拿起就往耳朵上贴,没等对方说话就开始解释,说你放心我这马上就回去……

回哪儿去?回乡里去吗?我的话还没说完,我老婆的声音就兀然地从手机里面冒了出来。不同的是她的声音不再那么强悍,由骂腔变成了哭腔,像杜丽娘悲痛欲绝时的唱腔,哽哽咽咽的。她说,我求求你别在那里鬼混了,回乡里吧,当你的农技员,该种地种地,该回家回家。我没有回答她。我还在往前跑。一阵挟裹着倒春寒的冷风吹过来,打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喉咙僵硬,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有挂上电话,像风一样地跑向灯火辉煌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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