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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们的女儿谈话(摘录)

2011-10-13北京

名作欣赏 2011年25期
关键词:苍蝇世界情感

/[北京]王 朔

年轻时的老王

咪咪方:您理解“愤青”这个词吗?

理解,愤青就是不上班成天在街上玩还挺不高兴的人,不愤青都是上班的日子过得挺让人羡慕的——愤青不好。

咪咪方望着我:您不赞成愤青?

我摇头:都挺不容易的,我喜欢人都在一起,开开心心的。

咪咪方:我要说您年轻的时候一直被看做是在演愤青,而且您的朋友都是愤青您会吃惊吗?

人到暮年

1.我的时代已经落幕,该尽的心都尽了,剩下要做的是把阳寿度完,不闹事,不出妖蛾子,安静本分地等着自己的命盘跑光最后一秒。这个世界已经与我无关,我每天眯在床上,补这辈子缺的觉,醒了就看窗外天空,看蔚蓝,时刻准备着这个大家伙“嗖”一下跑掉——翻脸。

2.老王:你知道吗,宋诗说死去元知万事空,我是看着我熟悉的世界一样样被人搬走,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去,活着眼前就空了。

老王评价方言

方言一直在演一个好人,我们说他,一个好人的扮演者。

我本来是相信人人结果一样的,但一想起你父亲就觉得人和人还是很不一样,同样一生为自己打碎了算盘,但是人人都说他面善,长得就挺吃亏的。

…………

梅瑞莎:他是很自恋的人吗?

老王:咱们都是自恋的人,自恋和自我厌恶相交织。刚了解自己一点时自恋,很了解自己之后自我厌恶,或者用那个词:沮丧。是的,方言是个沮丧的人,他自己也不掩饰这点。我们都很沮丧,发觉自己不是自己希望成为的人,而且再也没机会活回去了。多可悲,没一样东西是抓得住的,甚至自己的长相。

“被遗弃”的一代人

可是活在那个时代的小孩——我,——也不是小孩了,都当兵回来了,也是个小伙子了,可还是娇气,就觉得遭到遗弃。

被谁遗弃呢?咪咪方问。

我弯腰坐着,这样特别舒服,我说:嗐,不过是做不成奴才的不踏实。

你是指被一种国家理想遗弃?

听不懂,就是郁闷。好比我现在已经八十了,一睁眼——现在,你告诉我,人能活二百岁,你还要出去想办法——你叫我想什么办法,我本来是照着八十活的。

明白,愤怒就是这么来的。

你们没打算把愤青当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起来么?

现在当然知道国家很虚幻,是各种利益的一个集合,自私是它的本性。当时把它看得神一样,有无穷的资源和慷慨,信它,它就能照顾你——我也不知道全世界哪儿还出过这样的事儿,你跟着你的神走,半道上神一弯腰回头对你说:拜拜了您哪。

关于信仰

我说:那我们应该相信什么?

她说:这是典型你们那一代人要问的问题。什么都不可信就不能活吗?在虚无中就不能活吗?我养过一只苍蝇,一冬天往玻璃上撞,春天我打开窗户,它经过窗口就掉下来,我说,你丫装什么呀?它说:不习惯。

我看看咪咪方:你丫胡编的吧。

咪咪方:胡编的。第二年苍蝇回来问我,你们家沙发呢?我说卖了。它就不高兴。我说你坐吗?它说看着少样东西。我说你丫一千多个画面少看一个就这样?没两天,扑地而死。我问苍蝇的灵魂:吃脏东西了吧?苍蝇灵魂回答,不为这个。我说那为什么?它不说。另一只苍蝇飞来告诉我:它是愤青。

中年危机

突然发现什么都有了钱成功房子家后代,突然掉进巨大的空虚,一个真实可见白色光滑极其紧致只痕片迹没有广大深圆的铝坑,有一个鸟瞰——我在底下十分渺小。一时不知这空虚来自何处,周围的街景饱满纷丽依旧热闹,但是行人个个陌生面带狰狞。我继续往前走以为可以走出这弧不可测锃明瓦亮的大白坑,但越走越长毫无坡度即将在这一眼望不到头严严实实的苍白中消失。我心怀恐惧同时明白我这是走在自己的内心中,这个内心寸草不生一派荒凉无穷单调。

关于宗教信仰

咪咪方:所有的信仰不是都教人要爱人么?

老王:不是所有,大部分信仰是教人爱自己人。

对待死亡

老王:三十年,我在拆生和死之间这堵墙,现在墙拆光了,地也抹平了,我只能心里记着墙根儿在哪儿。我坐在这里,天天看着死,偷看死,希望她好看,再好看一点,对我有更大一点吸引力。我太怕死了,只能多看她,习惯她,喜欢她,才好接受她。她像新娘子,坐着轿子,蒙着盖头,坐上你的床,从今往后就要一起生活了,这才是你永生的伴儿,天长地久,斗转星移——可长得什么样儿还不知道呢,我要偷看。

对另一个世界的看法

1.老王:很多世界存在在我们周围,每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之间都没有鸿沟,界限只是对人而言,被观念束缚住的人,他,哪里都去不了。普遍的,人类通行的看法都讲人只能死后去另一个世界,其实那是全世界统治者联合起来撒的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蓄意割断历史,制造人只能呆在自己视力以内的观念,宣扬了几千年,深入人心,成为常识。而在两千年前,全世界各地方的人民都不这么认为,都和另外的世界保持着紧密联系和来往。

2.老王:在另一个世界,我们都不是人,都不是生命。人的情感,生命唇齿相依的事情在那边都不存在。他是没形状的,我这么说你懂吗?但是有意识,每秒三十万公里,在自由飞翔。

咪咪方:像一束光。

老王:一片光,笼罩在远方,十万支蜡烛照亮香蕉船。我们的交流,是在一种共同的感怀上,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有那个世界的广阔视野和广阔情感。非要说和人类情感相近,就是喜悦,但要平滑得多,矜持得多,好比想要一根红头绳,结果得到满河的红绸子。持续不断的喜悦,永不衰减的喜悦,雕刻在喜悦中。在喜悦中,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在那里相遇,你不是他女儿,他不是你父亲,大家尽管喜悦,不说话,不交流,中文英语都用不上。

咪咪方:他连我也不记得了?

老王:你不需要他记得,你也没有形状了。如果你能到那边,不会再背负人类的情感,所以你也不会难过。

咪咪方:但是我还是想跟他打个招呼。父女一场。

老王:会有一个招呼的,只是一眼。一屏风景向你迎来,你发现一组颜色充满感动几乎要写出汉字。一块石头特别湿润连周围的土地都像下了雨颜色发深。一条大河特别雀跃金色的被子一样的波浪中闪动着无数回眸——那就是他。之后你的情感容器顷刻枯竭,像是被他的目光灼干。

关于自由

1.咪咪方:自由是美吗?

老王:自由是至美。

咪咪方:自由是孤独吗?

老王:自由是绝对孤独。

咪咪方:至美和绝对孤独是死吗?

老王:是经过死,看到至美和——独有、独在、独享。

2.到头来你会发现,人之不自由,最大的挣不脱就是人与人,亲情,友情,爱情——所有别人为你的付出。我们就是这样紧紧地捆在一起,生于温情,死于温情,忘了自己是谁,只认得眼前人。

人生如戏

老王:躺在这片公墓里的人都是这样,本来正在悠然地生活,突然电影放完了。瞧这个墓碑上刻的,才十二岁,一部短片。

咪咪方:我接受不了,故事还在讲,其他人物都在,一个人却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极其荒谬,完全不合情理。一个好编剧怎么能这么编故事?你要让一个人消失,一定要给个理由,哪怕他是个配角,在背景。

实话难讲

人要忠实自己苦啊。要说心里话难啊。哪里也不能去,就在心里画地为牢。

对苦难的看法

苦难也会腐蚀人,把人变成动物。说穷人有多高的境界,多宽广的胸怀,我也不信。说贫穷产生罪恶,我是见过的。说小山村里的人待客热情,那是去他们家的人少。我也建议我不要下去了。我这样的同志,贫贱能移,富贵能淫,到了下面也是给世界增添不安定因素。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是变成特蕾莎修女。

关于“灵魂”

老王:人,只是灵魂的一次轻微扭曲,一次轻微受困,一次感冒——说感冒都大,一次毛囊发炎,长了个青春痘。本来自由来去,无所不在,忽然跌了个跟头,掉在地球上一个人家,再睁眼成了个小孩,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要重新开始,被人教导学做人,受人辖制,在人群中吃力地讨生活。走路靠重力,说话靠空气振动,视力限制在巨观世界,远不及十里路。听力限制在巨响,真不过二百米。拖着个软身子,吃生命维持生命。一天不吃就跑不动,少喝一口就舌干唇裂。风也吹得你,雨也打得你,太阳也跑到你头顶充老大。笨拙虚弱不明真相地度过几十年,一日日走向衰老,走向悲哀,哀之又哀,走进坟墓。转瞬之间爬起来,立刻忘了这一个跟头,就像从来没坠落过,又一笔怒放开来,无穷大无穷细微地躬身充满宇宙。说躬身只是一个比喻,是说我们那当时——从来的态度。什么看起来都很短暂,什么过程也不产生结果,什么态也不必表,只需要谦虚地站在那里。谦虚和站也是比喻,呼应躬身,是拟人,其实既没有表情也没有形体,只是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注视。

语言的苍白

老王:我的意思是语言是网,世界是海,一网下去海水就会从无数网眼泄出。能说出来的永远小于看到的,小于感到的,再生动也只能概指那个方向,至大洞察力也只能望个隐约,上来就尖锐过早。争论不是目的,争论很伤感情——这是说我,我也是朋友都成了故人才明白这个道理。面对那样大遮天蔽日的未知,我们这点可怜的已知全部加起来尚且不够插一指见缝,还在这里争什么?可以交谈的人本来就少,争一回少一个。

(摘自《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王朔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王朔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定价:26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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