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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念的书写 书写的欲念——评荫成小说《一街腥膻》

2011-08-15张佳惠

长治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欲念人性

张佳惠

(长治学院 中文系,山西 长治 046011)

欲念的书写 书写的欲念
——评荫成小说《一街腥膻》

张佳惠

(长治学院 中文系,山西 长治 046011)

文学的本质是对人性的探讨,人性必然包含各种本能的欲望,上党乡土作家荫成将人的口腹之欲置于一个特殊的饥馑年代进行书写,必然凸显出此种欲念的魅惑性之强,覆灭的可能性之大以及欲念作为人性本原的坚不可摧,从而肯定了人性之永恒。

乡土小说;人性;本能欲望;原生态

应该说所有好的作品归根结底都离不开人性的探讨,而人性则必然包含许多本能的欲望,这是人类进步,社会发展的动力,也是人类异化,社会腐败的根源。因此,欲望从来是一把双刃剑,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但作为一种本能的客观存在,欲望永不消失也不会停止。它被无数人书写和探讨,甚至这种探究的热情本身也可归结为一种欲望。

较之于欲望,欲念是小的,琐碎的,稍纵即逝的,它因指向性具体、明确、微小而容易实现。荫成小说《一街腥膻》(见《漳河文学》第2期)专注的就是人性深处的这些小小欲念。

许多时候我们发现,欲念就像人性之深井中摁不住的葫芦,时不时地沉渣泛起,或作为生理之必需,或作为生活之点缀,始终在人性深处火星一样明灭。即使在一个所有正常欲念(或曰“狠斗私字一闪念”)都被禁锢扼杀的特殊年月,这些小小欲念依然像漂在清汤寡水的日子上面的几滴油星儿,成为灰暗岁月中的一点彩色念想,或皱巴巴的日历中的一丝熨帖,代表了黑白时代人们活着的不多的乐趣,有效甚至加倍地提升着他们的极低的幸福指数。

一、欲念之魅惑

质而言之,几乎所有原始、本能的欲念都是带着腥膻味儿的,就连一向中正无邪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圣人都不得不承认,“食色性也”。荫成的《一街腥膻》带有很强的日常性和世俗性,说的就是关于人类最本源的需求——“食”的那点腥膻,很容易让人想到阿城在《棋王》中体现的对人类的基本养分——食物的尊重。

在如今这个产品极大丰富的物质盛宴时代,口腹之欲的膨胀与过度填充早已使人们的味觉日渐麻木。然而,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饥馑年代,任何一点腥膻都足以撩拨起集体味觉的敏感,即使将他们比作一群因饥馑而嗅觉极度灵敏的狗似乎也不过分。荫成将味觉与嗅觉置于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去书写自有他的用意所在。

一点腥膻本是一个小小的圆点,一件年关腊月的秘密宰杀事件搅动了全村人的味觉,围绕这个圆点,涟漪越来越大,直至扩散为一街腥膻,掀起了无数波澜,甚至最终演变为一场政治事件,时代以及文化的荒诞由此可见一斑,小说的讽刺意味也由此凸现。

先看这腥膻的魅惑究竟有多大又是如何逐步扩散开来的。

小说开篇便是李臭孩在雪夜里像只狗一样一路寻着腥膻踅摸到了白成群家,偶遇的却是一个隆重而秘密的杀猪宰羊场面:老双爷俨然一个总指挥,负责祭拜事宜;屠户朱大有责无旁贷地担任技术员;就连生产队会计邱德胜也因为“过年有肉吃当紧”而自觉放低了身份;此外还有青皮后生苟泰祥、将自己喂养的花圪圈送来宰杀又忍不住眼泪汪汪的老怀谏、忙着用猪血涂刷她的白荆条提篮的翠花嫂子、负责放风的白成群的小儿子白狗蛋以及乡民一干人等。

时间选在万籁俱寂的雪夜,地点选在过去铁商曹家的隐蔽宅院白成群家,并且安排了白狗蛋放哨和接头暗语。这样的安排充分说明了这一事件的不可告人性,而在杀猪现场,我们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这个场景凸现的是一场空前的集体狂欢,这场狂欢的由头是过大年,狂欢的形式则是杀猪宰羊。这本是一年一度最普通不过的民间习俗,却因为那个倍受桎梏的荒诞年月而变得不正常了,由此,杀猪宰羊变成了一种类似地下组织的秘密行动。然而,蕴藏于民间的狂欢精神则是无处不在,随时可能爆发的。乡民们对政治意识形态的天生麻木、淡漠甚至厌恶给了他们无数狂欢的理由和实现的可能性。

先是老双爷念念有词的祭拜仪式:

人们给老双爷闪出一个场子,细雪在老双爷的面前挂起了一道雪帘幕。老双爷高高擎起三炷高香,香烟头在寒冷的雪天闪着一簇红。众人一瞧,老双爷祭拜天地鬼神,都闪到了他的身后。

再是朱大有的杀猪绝活:

这时就听得猪圈里猪羊被人驱赶的团团乱转发出的呼哧声、嘶叫声。一只猪被钩杆搂倒,众人纷纷压上,将铁嘴兜套住张牙舞爪的长嘴。猪腿一直在扑腾,抬着猪的几个年轻人随着猪腿的扑腾左右趔趄,好不容易才放在石案上。朱大有发一声喊,按住了,不要动。说时迟,那时快,朱大有瞅个准准的,杀猪刀亮光一闪,倏忽没了刀身。只见猪眼一瞪,猪的长身一挺,猪头倔强地昂起,噗通一声又沉重地倒在石案上。朱大有的手背伸进了猪的腹腔转动,刀尖寻找着猪的心脏,轻轻一划,就破开了口子。他大喝一声,下死力按住了,随即刀身一拧,顺势抽走。

朱大有认真地把花圪圈的皮剥了下来。他极力想把花圪圈的毛皮收拾得整整齐齐,决不让它再有一个破口。花圪圈的头和身子连在一起,保持着死去前的软弱和柔顺的表情,但褪去皮毛的肉身红艳艳的,和飞舞的细雪的白皙相互对抗。另一边的架杆上,褪毛猪已经头朝下吊起来。朱大有从滚烫的大铁锅中舀出几瓢水浇上去,冲洗出一个白净净的猪八戒来。

开始开膛破肚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都听得尖刀的利刃在肉身上划过,发出一阵阵美妙的嗤嗤声。朱大有把尖刀翻过,用嘴噙住刀背,两手深入,急忙探出,鲜血淋漓,热气腾腾,把他的手烧灼得连心痛。不能等,朱大有把脊背一扎,来个骑马蹲裆势,双手一兜,一副下水呼噜噜溜进了早就准备好的柳条筐中。

这些精彩的描写将杀猪场景烘托成了一个各显身手的大舞台,乡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掌握技艺的能人,挨个登场,各显神通。乡民除了围观、惊叹、赞赏、善意的插科打诨外还可以各取所需,可谓皆大欢喜,其乐融融。在这场集体狂欢之中,我们分明看到,所谓民间的狂欢精神并非无所敬畏,相反,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一种人性化本土化的乡村秩序,如对德高望重的老双爷的尊重,对掌握杀猪绝活的能人朱大有的赞叹,对老怀谏怜惜自己花圪圈的慰藉,对苟泰祥不敬神灵的劝诫以及对顽童白狗蛋的安抚,甚至包括秘密宰杀事件整个过程的有条不紊都透着一股来自乡间底层社会朴素的暖意。尽管也有人不好好排队甚至挑肥拣瘦,但为了那些口腹之欲,大家马上就变得自觉起来。

其中不可忽视的细节便是生产队会计邱德胜的自觉放低姿态,说明在乡民的集体狂欢精神中隐藏着对权力的忽视甚或嘲弄,而很快,邱德胜为了口腹之欲便主动加入到了对秩序的自觉维护当中,暗示了基于人本主义的乡民狂欢精神对权力的自动瓦解。从而凸现出乡间狂欢精神不可抗拒的力量。

二、欲念之覆灭

人的欲念作为一种不可或缺的人性标志,可以成为一种魅惑,一种迷思,或者上升为一种追求,许多时候它凸现的是人作为主体性的存在,但有时也可成为自我迷失和控制他人的手段。因此,如果是民办教师夏堆山跑到大队支书刘锦盛那里告发私杀乱宰事件的直接动因,是作为一介良民(这样的土壤注定产生不了有独立意识的公民)对所谓官方秩序的坚决维护,或者还带点小知识分子的较真和迂腐的话,那么,作为民兵副排长兼副业队牲口草料看护员的树奎的直接动因,便是自己被排除在了这件瓜分事件之外。小知识分子的务虚与普通乡民的务实形成强烈对照。

当然,对于树奎告发的动因,这里也涉及两个层面,其一是物质层面,即树奎看到偷宰现场人去楼空只剩一股煺猪毛水的腥臊和一地狼藉时对白成群的老婆王凤仙的直接质问:“咋就没有我的了?我和我妈过年就不该吃点肉?”其二是精神层面,即“连李臭孩这样的人都能探听到消息,而树奎却没有听到一点风声。李臭孩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我连李臭孩都不如了?”这显然不是单纯的吃肉问题了,而是暗含了对自己尊严亵渎的不满。

因此,对于这场私屠乱宰事件的瓜分者之一——大队支书刘锦盛而言,应付夏堆山是容易的,几句夸赞足矣;而应付树奎则是难的。口腹之欲的落空与自认为人格的受辱使得他恼羞成怒,进而另一个欲念被点燃,那就是报复。这里赤裸裸地展现了类似树奎之类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乡民们朴素的绝对公平思想和生活的简单逻辑——没我的份儿,那就最好大家都没份儿,说到底是一种“见不得穷人过年”的小农意识。而这种意识在一个高度政治化的年代,一旦凡俗的欲念被遏制,任何轻举妄动都极容易上升为某种罪名。即使头脑简单如树奎者,对此也早已无师自通心领神会。因此,报复的欲念与官方意识形态的一拍即合,马上便可以堂而皇之的名义大行其道。于是老双爷、朱大有、白成群一干人等便成了被法办的对象。

其实这件事之所以平地起波澜,怪只怪李臭孩的经不起恐吓和不小心说漏嘴,但在事发之后,三个当事人截然不同的表现却颇耐人寻味。

对于历经沧桑看透世态的老双爷来说,他没有丝毫怨恨,他甚至安慰李臭孩不要自责,好好回家过年。他一生挨了无数次绑绳,被地主、国民党、日本人、邻村的人都捆过。在他的观念中,“咱天生就是被人捆绑的人,不绑你绑谁?他只是为了对付好自己的胳膊不至于扭折,不然胳膊就举不起放羊铲了。他对绑绳不是反抗,对捆绑他的人也不仇视,他只是应付一下,让自己的身体在受到压迫时不要太紧张。”因此,老双爷选择了用一个劳苦农民式的狡黠和得道高人式的淡定去对付一系列突发事件。

老双爷狠狠地往肚子塞下五碗拨的面,然后将青花从楼口扔在雪地上的散发着一团腥臊味的白光板的羊毛大衣穿在身上,顺手扯来一根布腰带系在当胸。老双爷个子矮得很,破烂的羊毛大衣差点拖了地。他把毡垫上系好的背带一挎,那一卷毡垫就像大炮筒子一样斜背在身后。等到他把烂污的羊皮帽戴在光光的头上,放下帽耳,把带子紧紧地系在下巴,老双爷的眉毛眼睛都瞧不见了。

老双爷像一只长着肥厚长毛的大绵羊一样从石头上滚落在了雪道上,伸开两只手,在潘志宏面前站成一个“大”字,好像是要把这股势不可挡的洪流拦阻住似的。高大魁梧,梳着小分头的潘志宏立住了,俯视着一丈远的前方有一堆毛毛烘烘的东西。树奎紧跑几步,上来对潘志宏说,这个家伙就是老双爷。

从一堆褴褛败絮中传来老双爷低哑沉闷的声音,杀猪宰羊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他们都是我指使的。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

从这些细节的铺陈中,一种历经万千世事的从容和担当精神自然呈现。这是乡土社会真正的精神命脉和灵魂支柱所在。

对于世代靠屠宰为生的朱大有来说,杀猪宰羊挣下水,天经地义,他没觉得这是犯法的事,他更多体验的是一种宰杀的酣畅与征服的快乐。因此,让他想不通的是,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来了,咋到我这儿就不行了?这个固执的想法使他毫无应对地只穿了一件夹袄就被绑了去并一路对树奎等人破口大骂。

而对于好面子的白成群来说,因为吃肉而被捆绑游街实在是太没面子有辱斯文的一件事,似乎玷污了祖上做官为文的荣光,这无疑将是一辈子的奇耻大辱,他甚至担心殃及子孙娶不到媳妇。因此他羞愧难当,恨不得掘地三尺钻进去,既无老双爷的从容更无朱大有的豪迈,有的只是夏堆山式的迂腐。这里再次凸现了对农村这些小知识分子无大恶大善却谨小慎微、死要面子、灵魂萎缩的轻微嘲讽。

三、欲念之永恒

欲念如掐不灭的火焰,很多时候甚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上到皇帝下至草民,概因本质的相通而凸现其坚忍不拔的永恒性。区别仅在于,对于公社张书记来说,他的欲念在于革委会一旦取消之后职务的变动;对于副书记王凯来说,他的欲念在于桑梓村小寡妇的姿色风情;对于公社事务长胡栓柱来说,他的欲念在于以一己之力于饥馑的年代为一群人调弄出上好的伙食;对于武装干部黄志宏来说,他的欲念在于平平安安过个踏实年;而对于派出所所长大老李来说,他的欲念与老双爷一干人等不谋而合——过年有肉吃。即使这些凡俗的欲念被政治意识形态扭曲成了某种罪恶,即使在它还未来不及被矫正的时候,便再次顽强地凸显出它的永恒性。

于是,为解决公社干部的吃肉问题,朱大有的独特价值再次得以体现,并连带老双爷、白成群一起重获自由。戏剧性的反讽场面再次呈现——为政府杀猪不违法,为老百姓杀猪则违法;更为反讽的是,为政府杀猪不但不违法,而且政府杀了你的猪还要给你打白条让你没法过年也是天经地义的。

私屠乱宰事件就这样转了一圈之后最终又回到了原点,因与大老李口腹之欲的吻合而用进贡十斤肉的办法得以谢幕。至此,官方秩序表面的严酷、虚伪、假正经与本质的推诿、扯皮和以权谋私的贪婪嘴脸再次形成鲜明对照。而对衙门普遍不作为的揭露,除了私屠乱宰事件的踢皮球和匆匆谢幕,还通过李臭孩路过公社门口看到若干年前的一个破灯罩依然没换这样一个看似与主题无关的细节得以呈现。隐含着不作为之外的大作为——以抓老双爷等人之类的扰民事件为己任,该作为不作为,不该作为胡乱作为的衙门作风被揭露殆尽。

从写作的角度而言,所有书写的心理动机也都与某种欲念相关,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写作便是作家的白日梦。因此,什么样的写作欲念直接决定了作家的选材、主题、细节甚至技巧。窃以为,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写作应该是对人性的细微体察和对真实历史空白的弥补,荫成的小说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他对欲念的审视、强调与书写体现的正是对人性细部的高度体认和深入洞悉。

应该说,荫成还是温和节制,留有余地的,他没有将这一事件继续向暴力的方向推进,而是用一种荒诞的笔法让它再次回归到了浓郁的年味儿当中,进而对凡俗欲念的普泛性予以肯定,并着力书写乡土生命中洋溢着的不屈的正气和温暖。作者借李臭孩之口表达了对蕴含着浓浓人情味儿的乡土民风的渴慕:人性好,抱团儿,像有股魂儿在,干什么事情都能显出一个人情事理来。在此基础上,继续用乡土式的狂欢来衬托浓郁的年味儿。从朱大有的三子急不可耐的放炮,到街坊们为老双爷送来的表示感恩的各色肉馅儿饺子,到一群年轻后生等着老双爷掘坑架秋千,到苟泰祥对老怀谏的捉弄,到白成群得到乡亲们认可之后的释然,到人们对县盲宣队复明清风夫妇的关照,再到一群乡民们对欢实的日子发自内心的喜悦。

大家伙哗啦啦动弹起来,把老双爷按在主席,开始喝酒打派仗。盘子端上来,都是猪羊下水,猪肝一碟、羊蹄筋一碟、猪肺一碗、羊肚儿一碗、猪头肉一盆、羊血旺一盆,院子里醒哨火上一口大锅,羊汤已经滚沸,粗瓷碗一摞,洗过了,等喝完酒后再喝汤。酒是潞白酒,烫人心口,羊汤也暖人,暖人的肠胃。烟飞火燎,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真是热闹,真是一个好年节啊好年节。

荫成最拿手的还有超强的造势能力和对细节的描摹,或寥寥数语的白描,或汪洋恣肆的铺陈,那种天寒地冻的气场,杀猪时的吊诡异象,宰杀、游街、吃酒等狂欢场景、神态各异的北方农民便在他极富个性的叙述中淋漓尽致地跃然纸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匠心独运,可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一个不敢正视人类正常欲念的时代必然凸现它的荒诞,而一个无法控制人类一切欲念膨胀的时代也终将覆灭。《一街腥膻》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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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42

A

1673-2014(2011)06-0050-04

2011—09—02

张佳惠(1980—),女,山西襄垣人,讲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单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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