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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 间

2011-08-15英国多丽丝莱辛李福祥阚鸿鹰

名作欣赏 2011年28期
关键词:壁炉墙面窗帘

/[英国]多丽丝·莱辛 李福祥、阚鸿鹰 译

作 者: 多丽丝·莱辛,英国女作家,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有《暴力的孩子们》《金色笔记》等。

我第一次走进这套公寓时,发现它有四间酷似小木盒的房间。它的壁炉墙上贴着令人浮想联翩的壁纸,颜色为粉红与天蓝相间,而它的卧室全部被刷成了淡淡的粉红色。房间里的木制品呈梅红色,但颜色之深差不多近乎黑色了。这种油漆只有在那家名叫比尔伯瑞的大型装饰商店里才能买到,这家商店位于西街的尽头。

在我之前,这套房里住着两个姑娘。很显然,房租十分便宜,因为地毯上清晰可见一个又一个的小洞;而装饰在四周墙面上的,也仅仅是各式各样的旅游招贴画。居住在楼上的那个女人告诉我,这两个姑娘常常举行聚会,每次聚会都要折腾到深夜。“但是”,她话锋一转,“我喜欢听她们唱歌,我喜欢听充满活力的声音”,说话时她的口气不无责备。我可不那么经常为她举行聚会。这两个姑娘搬家时没有留下她们的新地址,这有些违背租房的传统习惯。几年了,常常有人来按门铃问到:“安格斯·弗格森住这儿吗?——我想她住这儿。”当然,以后又有人来问梅特兰夫妇、道兰德夫人是否住在这儿,那两个年轻的凯特斯比斯姑娘是否也住在这儿,等等,等等。所有这些人,或许还有其他许多人,都曾在这套公寓里住过,但他们都不辞而别,从未留下只言片语。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同住此楼的其他人也一样毫不知情,尽管他们中有些人在此已经住了多年。

我发现粉红色太刺眼、太武断,于是重新粉刷了墙壁。我仍然保留了屋内木制品原有的梅红色,即比尔伯瑞色,但在洁净的墙面上却留下了几处失误。开初,我挂的是灰色窗帘,后来我把它改为天蓝色的了。我把床安放在窗下。房间里有一张写字台,我本想用来写东西,但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张,我便只好改在客厅或厨房的桌子上写了。其实,我的时间都花在卧室里,床是阅读和思考的最佳场所,即使什么也不做也是如此。这是我自己的房间。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才能够感觉到我自己的存在,尽管它的样子难看,到处堆满了丑陋不堪的东西。比如说壁炉,它是一个用生铁做的煤炱,外表凹凸不平,鼓鼓囊囊。对此,已经搬走的那两个姑娘把它装饰了一番,然后仍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处,只是在它的开口处叠放了一个小小的煤气加热炉,但这个加热炉实在太丑陋、太醒目,以致时时吸引着我的注意力。从天花板往下至梅红色处,我漆了一道漆面,目的是让壁炉和它上面厚厚的架子在色彩上彼此协调。入夜时,这道漆面看上去黑乎乎的。由于我没有把面墙漆成梅红色,致使在这道漆面两边保留下来的两道墙纸实在显得格外荒唐可笑,它们上面浮现出一个个色彩艳丽的人物,这些人物犹如关在粉红色和天蓝色相间的笼子里的一群鸟儿。壁炉看起来不那么刺眼,但我不用它,我用的是一个纯青铜制作的方形炉,它以煤气做燃料,是我从原住处带来的。在那儿,它并不显得难看,但在这里,却一点也不协调,结果,弄得整面墙一点用处也派不上。

另一面墙,即临我的床的这一面,因为损坏而显得面目可憎。在床上方约二英尺多一点的地方,好大一块墙面鼓胀起来,其表面颗粒斑斑,奇形怪状。这是谁干的?——是安格斯?还是梅特兰夫妇?还是道兰德夫人?他们是想替换那块摇摇欲坠的石膏板反而把墙面弄糟的?依我看,没有哪位专业石膏匠人能侥幸挪动那块鼓胀的墙面。

这面墙总的来说还使我感到愉快:它使我联想起我曾经住过的另一个房间,其四周墙面粉刷得一点也不规则。也许,我决定把这间房粉刷成白色,是因为我想在伦敦这个地方再现以前那间房的凹凸不平的白色墙面?天花板是这样的:平直、洁净、未作任何装饰。它的周围镶嵌着石膏边线,但这些边线似乎太重,随时可能掉下来。整幢建筑乍看起来结实而简陋,但由于造价太低,实际上它一点儿也不结实。比如四周墙面渗水,室内回音很重,摇摇欲坠的石膏块,似乎马上就要一块一块地掉下来,所有的墙面好像是用墙纸把松散的沙子糊到一块似的。我能听到楼上的任何响动。楼上住着一个老太太,她喜欢同她的丈夫一起听点“充满生气”的声音。她是一个瑞典人,教点瑞典语课程。她穿着入时,看起来挺像一个很有身份的老家伙,然而她却相当的神经质。她的房门里装配了四把又笨又重的门锁,还有插销和门闩。如果我去敲她的门,她只把门打开一条缝,然后从门缝里往外瞧,因为门与门框由一条四英寸长的铁链拉扯着。在确信我(或他们)不会伤害她之后,她才会把门打开。她的房间整洁有序,因为她整天这里洗洗,那里刷刷,四处摆弄不停。实在找不到事干时,她便往巷道的楼梯上贴公告,上面写道:“任何人在楼道上乱扔垃圾都要被上告当局!”然后,她又挨家挨户(楼上楼下共住有八户人家)解释说:“当然,本公告绝对不针对你。”语气恳切,并透出深深的信任。

她的丈夫在一家外国公司供职,公司距家很远。在估计她的丈夫即将下班回家时,她就要把自己仔仔细细地打扮一番,就像做新娘一样,然后走出家门去迎接她的丈夫,满脸羞得绯红。只要她的丈夫下班回家住宿,当天晚上,便可以听见他们的床吱吱作响;还能听见他们咯咯咯的笑声。

他们是一对老年夫妻,每晚十一点准时睡觉,次日清晨九点准时起床。至于我自己,我的生活没有明显的规律,因为我喜欢顺其自然。有时,我工作得很晚,刚躺下床不久,我又听见他们起床的声音,此时,我似睡非睡地想:“好呵!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不是吗?”然后又不知不觉地回复到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去,恍恍惚惚地听见他们蹬蹬蹬的脚步声和摆弄茶杯的格格格的响声。

有时候,我要午睡,我这样做,是因为下午睡眠比晚上更有兴致。她也要午睡。我想,她和我在楼上楼下各自躺着,就好像躺在一个柜子里的两张搁板上。

我的午睡,总要经过周密的计划,要么是因为受到过分刺激,心里感到烦躁不安或者精神紧张,要么是不太舒服或者实在是太疲倦。午睡时,我总把房间关黑,把所有的门关起来,以免被电话吵醒(尽管远处的电话铃声常常成为我的幻觉,这是令人欢迎的)。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保持着既有的情绪。正是由于这些午睡,对我的写作帮了大忙。它们告诉我写什么,在哪儿出了错;它们使我得到解脱,不再因为频繁的会客而烦躁与亢奋。由于长途跋涉于一个未知的世界,我总在下午满怀兴致地睡上一觉;然而,我的觉总是睡不沉,而且往往很离奇,常常把我领到一个在清醒时难于描述的地方去。

然而,一天下午,我的午睡中既没有荒诞古怪的旅行,也没有如何写作的有用信息,但它却十分离奇,以致好长一段时间我总以为当时我并没有睡着。

当时,我一直躺在床上,房间里半明半暗,颜色深浅不一的天蓝色窗帘上,映衬出一个个紫色的影子,缓慢地移动着。窗外一片繁忙。我能听见从窗下市场上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愤怒的叫骂声,这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激烈的争吵。我瞅着壁炉,心里想,你多难看呵!我真想知道究竟是谁故意挑选了你这么一个令人讨厌的东西,尽管我已经把你油漆过了,但你还是那么丑陋不堪。的确,无论我是否买得起一个新的壁炉,我得把这只纯青铜的煤气取暖炉扔掉,然后去找一个更好看一点的,因为我知道,这种铜炉早已废弃不用了。壁炉里有一个小小的生铁炉篦,上面燃着一束小小的火焰,正冒着青烟。炉烟飘进房里,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这房间真是独特异常。看着它,我心里泛起阵阵酸楚,感到与众隔离。四周墙面上贴着的墙纸,远看呈暗褐色,近看则依稀可辨一种小型的褐黄色树叶和棕褐色叶梗,上面污渍斑斑。天花板略呈黄色,在烟尘中闪闪发光。窗户上挂着几片红棕色窗帘,其中一片被撕破了一条口子,口子的边缘垂了下来。

我不再躺着,我坐了起来,坐在对面房间的炉火旁,继续看着窗户。窗外,尖声尖气的吵骂声仍不绝于耳,这是从大街上传进屋的。我突然感觉到冷,冷得直打哆嗦,两眼泪水汪汪。在小小的炉篦上,堆着三小堆闪闪发光的煤块,郁郁不乐地散发出一缕缕的青烟。我的椅子上垫着一个软垫,有时就用衣服什么的折叠起来充当的。房间似乎过于大了点,其实它只是稍稍大了些。床的旁边摆放着一个木柜,它的棕色漆皮早已剥落;这个木柜矮矮的,比我的木柜足足矮上一英尺。一条红色的军用毯子,穿过一只床脚。壁炉两边深凹处摆放着一个薄薄的木架子,十分隐蔽。架子上面搁着折叠好的衣服、旧杂志、陶器和一只棕色茶壶,这些东西使人感受到一种淡淡的贫穷和简陋。

房间里我孤身一人,尽管隔壁屋里人声琅琅。我能听到各种各样令我怏怏不乐和忧心忡忡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的声音简直充满了敌意,是那位瑞典老太太在发笑吗?她同谁在一块儿笑?是她的丈夫突然回家了吗?

孤独使我感到凄凉,这种感觉绝不会消失,因为没有人会来安慰我。我坐着,呆呆地盯着床,床上铺放着一条廉价的红毯子,令人讨厌。我用鼻子吸气,因为我的嗓子眼被炉烟呛得疼痛难忍。我还是在孩提时代嗅到过这种烟熏味儿,当时正值战火纷飞,或者类似打仗之类的事情。战争把梦幻或者记忆联系起来了——谁的记忆呢?我的思绪重新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此时,我躺在床上,楼上和隔壁一片寂静。在这层楼上,只有我独自一人。看着柔软的天蓝色窗帘轻轻地飘动,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苦涩与惆怅。

从我那间“妙不可言”的卧室走出来,我先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再回去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直射进来。我关掉煤气取暖炉,它已经燃得又红又烫,早已把我的阵阵寒意驱散殆尽;从取暖炉背后看过去,壁炉格里早已没煤了,我意识到这种情况恐怕已经持续多年了。

我曾梦想搬到别的房间去住,它可以在这间房的楼下,或者隔壁;也可以在这套房的里屋,或者在某人的记忆里。那又该是哪一次战争呢?这些令人沮丧的穷困属于谁呢?还有那个受伤的小孩,我真想知道更多的细节。他(她)或许非常小,而这间房间似乎又太大。到目前为止,我失败了,也许正是由于窗外大街上的吵骂使……使什么呢?原因又何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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