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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熬”的历史观:《張馬丁的第八天》及其他——作家李锐笔谈

2011-08-15山西续小强

名作欣赏 2011年28期
关键词:小强马丁寓言

/[山西]李 锐 续小强

作 者: 李锐,学者、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厚土》、长篇小说《无风之树》《万里无云》等。

续小强,《名作欣赏》副总编、上旬刊执行主编。

续小强:许久未见您了。前段是听王春林老师说您刚完成了一部长篇,很快《收获》要刊发,所以特别期待。从北京出差回来,到办公室看送来的杂志,有《收获》,就赶紧翻开,看到您的名字,非常兴奋。转到小说正文,还没读,但我突然意识到一个有趣的事儿:目录页的小说标题,是“張馬丁的第八天”,“张”和“马”用的都是繁体。想起您多年一直强调的,“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我便做了特别的联想,这是不是您刻意的要求呢?

李 锐:張馬丁的名字用繁体是我有意为之的,还特别嘱咐《收获》的副主编钟红明,题目一定要用繁体字,因为小说里莱高维诺主教给乔万尼·马丁起这个中国名字的时候,特别强调了“馬”字像一幅简笔画,如果弄成简化字就没有这个味道了。何况,从史实出发一百年前也没有简体字。“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是我多年来的呼吁和追求,我把这看做是现代汉语写作最起码也是最高的标准,看做是“建立现代汉语主体性”的必然结果,做不到“深刻地表达自己”,宁可不写。

续小强:一口气读完,内心是激荡的。借用您的词语,我说是:煎熬的人性,煎熬的历史,煎熬的人类;可谓晚清力作,文明史诗。您是1950年生人,花甲之年完成此作,是不是有特别的感慨。从您小说创作的过程来看,这是不是一部“终结之作”?

李 锐:不是“终结之作”,是“开始之作”。本来在构思的时候是一部结构上要大很多的作品,现在只写了一部分。纵观中外文学史,有太多作家是在七十多岁才写出了自己的代表作,和他们比我真是很年轻。

续小强:《張馬丁的第八天》的背景幕布,是晚清的动荡,义和团运动的涌起,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冲突,特别想知道,是什么触发您作此力作?有什么特别的由头?

李 锐:追问历史是我一贯的主题。原来的构思是想写一群本打算走进天堂的人却不幸走进了地狱。因为其中牵扯到传教士,于是,我就找来大量的有关史料开始阅读,为此前后买了有几十本书,甚至还包括根本买不到只好打印出来的资料。义和团运动是一道历史的伤疤,不仅仅是中国人的历史伤疤,也是所有参与者、所有外国人的共同的历史伤疤。碰触伤疤总是会让人难受的,可也只有在这样的伤疤里你才能看清楚真正的人性、看清楚什么叫“人心比夜黑”、看清楚善恶、爱恨遭遇了什么样的困境折磨、看清楚信仰为什么成为了杀戮的理由;只有在这样的伤疤里,你才能理解“人间”根本就是“人”万劫不复的此岸。“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句名言人人皆知,历史不仅仅被后来的意识形态,后来的道德、价值所遮蔽、所掩盖,阅读史料你就会明白,即便是在当时当地,所有的当事者常常也只叙说对自己有利的“真实”。就是在对真实的勘察之中,我来到了自己的天母河。

续小强:在我看来,您属于隐喻型的作家。您作品的几个系列名称,如厚土系列、农具系列,以及长篇小说的命名,如“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便可看出,具体到小说作品中,就更为明晰了,如小说发生地的命名,矮人坪等;还有被王德威先生一再发挥的“锄禾”意象;您的文字风格,也很强烈地体现了隐喻的色彩,这甚至在一些思辨性的随笔中都比比皆是。这部长篇,除历史与人的境遇的隐喻之外,我阅读之后有种强烈的神话感觉。不错,是中国大地上的神话,更由于东西方文明的猝然交错,便还是人类的文明神话。对我如此的感觉,您是如何看的?

李 锐:我必须感谢伟大的《圣经》和伟大的女娲创世神话,是它们给了我无数的启发和灵感,是它们让我获得了不言而喻的隐喻和象征,这两座高耸入云的雪峰给了我辽阔深远的天空和风景。张马丁走向天石村的献身之路,大洪水中拯救了芸芸众生的石舟,张王氏生死相求的借种生育,甚至包括莱高维诺主教临刑前的最后呼喊,都是和《圣经》故事、女娲创世息息相关的。如果你在读了这篇小说之后“有种强烈的神话感觉”,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慰,这证明我的创作达到了寓言的目的。

续小强:神话感之外,给我突出印象的,还有整部小说浓郁的宗教氛围。如此强烈的宗教感,在我看来,不仅仅是因为小说的外在冲突由两种宗教信仰的矛盾引发,而且,对于“中国本土宗教”的叙写也有极为强烈的宗教感。“烛光”部分,那只名叫“白闷儿”的羊,几次出现,在我看来它就是东西方宗教的复合体。我想,这只羊,虽不是一个人物形象,却有您的深虑所在吧?

李 锐:因为就是从教案冲突写起的,因为主人公就是传教士,就是神灵附体的天母娘娘,这给了作品无法回避的宗教气氛,当然,有宗教气氛和有深刻的宗教感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就我个人来讲,我没有任何具体的宗教信仰。一个人可以没有宗教信仰,但是不可以没有深刻的敬畏。这部小说的写作,虽然是在描写不同信仰的人们用神圣的理由相互屠杀,又相互纠缠,然而让人感慨万千无言以对的是,人们在疯狂屠杀之际忽然闪现的对自我的痛恨,人们在绝望之际所唯一还能折磨的怜悯心,却不能不叫人顿生敬畏。当张王氏带领众人面对滔天的洪水跪下去祈祷的那一刻,无边无际的敬畏是超越了信仰的。

白闷儿在小说里出场不过三四次,写它的种种举动、种种言语,都让我悲心不已。和人比,白闷儿是多么善良,多么纯洁,多么自然,多么的一无所求啊!和白闷儿比,“人”真应当自惭形秽!就小说而言,白闷儿当然是一个人物,而且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在我的小说里这是很常见的,《厚土》里的“山们”,《银城故事》里的“牛们”,《无风之树》里的毛驴二黑,《耕牛》里的“黄宝”,和那个系列里所有的“农具们”,都是这样的“人物”。

续小强:有关天主教的部分,您笔墨之贴合、准确,让人吃惊。张马丁的每一处话语,真像是从某部天主教书上摘录的呢;他醒来后和玛丽亚修女以及马修医生的谈话,读来真是令人唏嘘。有关这方面的“知识”,您是不是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

李 锐:谢谢你如此赞赏我关于传教士们的描述。在开始写这部小说之前,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这一次不要“先锋”,不要“试验”,不要“技巧化”,不要“狂欢”,也不要“游戏”,就来一次正面进攻。可“正面进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国传教士,对天主教也知之甚少,只好在大量的阅读中了解。传教士的传记,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教史,天主教在中国乡村的社会调查报告,天主教的圣歌、节日、宗教仪式,都要一本一本地去读,我是从通读《圣经》起步的。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很不够,还是觉得捉襟见肘。何况,阅读了解只是最起码的开始,比了解还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理解,这绝不是肯花力气就能办到的。更何况还有更重要的,还有理解了未必就能获得的感悟。我深知一个无信仰的人的漂浮无根。沧海一粟,就是我自己的慈航苦渡,我只能在这样的苦渡徘徊之间探测人性的深浅。

续小强:由此,还想问您,您的这种宗教情怀,是不是受到了好友史铁生的影响?不管如何,我想,他在天之灵,若能看到这部长篇,一定会很高兴的。

李 锐:这和史铁生没有关系。史铁生是我非常敬重的作家和朋友。铁生现在是以他的缺席来证明他的存在的,我相信铁生当初不会,现在就更不会借助那个“在天之灵”。铁生已经把他的“灵”永留人间,只要打开他的书,史铁生就在你我之间。

续小强:说到马修医生,想起小说中关于一男一女两具人体骨架,是“全人类”的代称说法,总让我想起您的那篇流传极广的文章——《谁的人类》。但这部小说中的表达,在我看来和您那篇随笔中的表达,是有推进的。在随笔中,您更多的是一种愤懑、拒绝、反抗与坚持,而在这部小说中间,至少出现两次“全人类”的说法,却更多的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荒凉之感。是不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更多宿命与虚无;或者,是不是,在“谁的人类”的基础上,又有“没有谁的人类”的思考?读完这部小说,总让我想起前段时间听陈为人先生无意讲起的,您和郑义先生的争论。小说的最后,张王氏的飘离,仿佛传达出了您的无奈和绝望,是不是呢?

李 锐:我不知道陈为人先生是如何转述那个“争论”的,在不同的语境之下人的理解会有极大的不同,更何况陈为人先生并不在场,只是在转述。

美国著名的左派理论家杰姆逊曾经有一个传遍世界的著名论断:第三世界的文学都是自己民族的寓言。有一段时间,“民族寓言”几乎成了所谓第三世界文学唯一的标签。在我看来这句“真理”是有缺陷的,如果按照这个标签来界定,那所有所谓第三世界的文学只能是某一个民族、某一个地域、某一种文化的寓言,它们和普遍的人类、普遍的价值无关。民族寓言充其量不过是边缘化的地方事件。换句话说,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永无可能深刻地表达自己,而我的写作理想是“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而在杰姆逊之前,在欧洲中心主义者或美国中心主义者的眼里,他们自身之外的一切都必将是低等的、落后的、没有普遍价值的,与普遍的“人类”无关的。

在我的小说里不仅仅是这两副人体骨架,我所有的故事和细节都在讲述一件事情,我想告诉读者的是,我的《張馬丁的第八天》是一个寓言,是一个关于“人”的寓言,但绝不仅仅是“民族寓言”。在我的小说里,东方和西方是同时登场,又相互纠缠的。不同的文化、宗教、价值在故事里是同等重要的,不管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们怎样相互妖魔化对方,到头来他们都不过是人,只好是人,也只配做人。在我的故事里所有的生与死、善与恶、爱与恨、沉沦与拯救、忠诚与背叛、高贵与卑贱,都不仅超越了国家和民族,更超越了文化和宗教。血腥狂热的义和团运动像一场巨大的龙卷风,把这一切残忍地纠缠、碰撞在一起。张马丁和张王氏就是活着的耶稣和菩萨。当活着的耶稣和菩萨来到这个无恶不作的人间,他们所遭遇的困境和折磨,他们所经历的苦难和绝望,是所有人的现世困境,是所有人的耻辱和惩罚(天母河流域关于女娲娘娘的信仰,是一种边际模糊的民间信仰,开天辟地的女娲娘娘和救苦救难的菩萨几乎是可以等位互换的神灵)。

神灵附体的圣母娘娘张王氏,在小说结尾的时候坐在大木盆里顺流而去,既是对这人间、对所有人的绝望,也是对绝望的拒绝。我的另一部长篇《无风之树》里,女主人公暖玉也在故事结尾的时候离开了矮人坪,我曾经说过:“一个有暖玉的世界就是一个可居的人间,一个没有暖玉的世界就是人间地狱。”在这部小说里,舍生忘死为救赎而献身的张马丁死了,神灵附体为救苦救难来到人间的圣母娘娘张王氏走了,在所有的拯救者离开之后,在诸神退场之后,这个没有彼岸的世界,这个万劫不复的人间里就只留下了“人”自己——旷古悲绝莫过于此!

续小强:读您的小说,一直有个强烈印象:您是一个极其自觉的作家。在随笔写作中,我想这样的意识不可或缺,但对于小说的写作,我想思想太过自觉,会伤害到小说文本的可读与丰富。这部小说还是非常好读的,可能超过了您之前所有的长篇。但“自觉”的影子,还是有的。比如,张王氏藏张马丁“借种”的叙写,我觉得,是不是会有太多小说之外的解读呢?

李 锐:你在前面说过一句话:“一口气读完,内心是激荡的。”在我看来,有这一句话就足够了,胜过我们在这儿所有的“访谈”。在此,我还要必须声明的是,虽然你的动作很快,但你已经是第三位访谈者了,对于同一部作品的同样的问题,我也只能作相同的回答。对我来说,作为写作者最看重的就是读者的第一感觉,这个读者的第一感觉是至关重要的,是小说成功与否的试金石。至于它是否超过了我之前的所有小说,是否有什么丰富的隐喻,是否有什么深刻的含义,都是次要的。一部小说能让人“一口气读完,内心是激荡的”,就已经包罗万象了。

续小强:小说各章节依次为“天母河”、“娘娘庙”、“哈乞开斯步枪”、“烛光”、“石舟”、“尾声”、“附录”。第一、第二、第五章,或隐喻或神话,色彩是极浓的;“哈乞开斯步枪”一章,它可以解读为引子,也可解读为文明与科技之双刃或历史的偶然,您是不是还有别的深意?“烛光”一章,姐妹三人上坟,写得精彩极了,我思来想去,您是不是在叙写一种悲凉的人性烛光?

李 锐:有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种读法。这是一句老话了。这也是一句很中肯的话。

续小强:这部小说,好像没有一个特别“中心”的人物,一组人物群像,您时而冷酷时而激热,无一不是在“拷问”着他们,也在拷问着自己。相较起来,“张马丁”和“张王氏”可能笔墨多些,这一阴一阳,是不是您对两种文明的态度和思考?

李 锐:前面我已经说了很多了。不是“对两种文明的态度和思考”,是对“人”的思考。我的许多小说都没有一个特别的中心人物,都是一种共生的世界。我在之前的访谈里也已经讲过,如果把一张画放进画框,你就很容易安排结构和平衡:近景、远景、中心、陪衬,都可以很容易地放进一个框子里。但如果你是打开一扇窗户,外面涌进来的世界立刻就会打破你所有的平衡和结构。窗户里的世界更接近真实。我更喜欢后者。说到底,这是一种对待世界的态度。

续小强:“第八天”是一个创造,是一个隐喻,是否能够请您解释一下其中的意味?

李 锐:其实,张马丁已经在自己的墓志铭里说得很清楚了。上帝用六天创世,又用一天休息,所以,所有的教徒们都是生活在上帝的七天世界里,他们六天工作,要在第七天休息,去教堂礼拜。“周日”原来的称呼是礼拜日。我们现代人遵从的一周作息制度,就是从这里来的。那个周而复始的七天的世界是上帝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可是,张马丁是从那个被打破了的信仰世界里出走的,他的自动退出教会是在退出天主的世界,张马丁的走向天石村之路,就是他自我救赎的献身之路,张马丁是从第八天开始了自己的死而复生的。那是张马丁的创世记,那是张马丁独自一人走向各各他的献身之路(各各他山是耶稣被钉十字架的献身之地)。

2011年8月16日,笔答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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