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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有余情

2011-07-05陈军

高中生之友·青春版 2011年7期
关键词:豪杰圣贤林语堂

陈军

林语堂(1895-1976年),1895年出生于福建一个基督教家庭,父亲为教会牧师。

1912年,林语堂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在清华大学任教。1919年秋赴美哈佛大学文学系,192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同年,转赴德国入莱比锡大学专攻语言学。1923年获博士学位后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务长和英文系主任。1924年后,为《语丝》主要撰稿人之一。1926年,到厦门大学任文学院院长,写杂文,并研究语言。1927年任外交部秘书。1932年主编《论语》半月刊。1934年创办《人间世》。1935年创办《宇宙风》。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成为“论语派”主要人物。

作品原文

鲁迅之死

◎ 林语堂

民国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鲁迅死于上海。时我在纽约,第二天见Herald-Tribune电信,惊愕之下,相与告友,友亦惊愕。若说悲悼,恐又不必,盖非所以悼鲁迅也。鲁迅不怕死,何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为何事?碌碌终日,而一旦瞑目,所可传者极渺。若投石击水,皱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静浪过,复平如镜,了无痕迹。唯圣贤传言,豪杰传事,然究其可传之事之言,亦不过圣贤豪杰所言所为之万一。孔子喋喋千万言,所传亦不过《论语》二三万言而已。始皇并六国,统天下,焚书坑儒,筑长城,造阿房,登泰山,游会稽,问仙求神,立碑刻石,固亦欲创万世之业,流传千古。然帝王之业中堕,长生之乐不到,阿房焚于楚汉,金人毁于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长城旧规而已。鲁迅投鞭击长流,而长流之波复兴,其影响所及,翕然有当于人心,鲁迅见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沧海之宽,起伏之机甚微,影响所及,何可较量,复何必较量?鲁迅来,忽然而言,既毕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鲁迅常谓文人写作,固不在藏诸名山,此语甚当。处今日之世,说今日之言,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情所动,纵笔书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鲁迅复生于后世,目所见后世之人,耳所闻后世之事,亦必不为今日之言。鲁迅既生于今世,既说今世之言,所言有为而发,斯足矣。后世之人好其言,听之;不好其言,亦听之。或今人所好之言在此,后人所好在彼,鲁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后世或好其言而实厚诬鲁迅,或不好其言而实深为所动,继鲁迅而来,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涛起伏,其机甚微,非鲁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使波涛之前仆后起,循环起伏,不归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长生,复奚较此波长波短耶?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遭同事摆布追逐,至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人世间》出,左派不谅吾之文学见解,吾亦不愿牺牲吾之见解以阿附初闻鸦叫自为得道之左派,鲁迅不乐,我亦无可如何。鲁迅诚老而愈辣,而吾则向慕儒家之明性达理,鲁迅党见愈深,我愈不知党见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终以长辈事之,至于小人之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早已置之度外矣。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斩石如棉,其锋不挫,刺人杀狗,骨骼尽解。于是鲁迅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砍西刨,情不自已,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刻书案情形,正复相同,故鲁迅有时或类鲁智深。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终不以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犬、癞犬、及守家犬,挥剑一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此又鲁迅之一副活形也。

然鲁迅亦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此一叹也,无以名之。无名火发,无名叹兴,乃叹天地,叹圣贤,叹豪杰,叹司阍,叹佣妇,叹书贾,叹果商,叹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谅者、乡愚者;叹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尴尬人、盘缠人、累赘人、无生趣人、死不开交人,叹穷鬼、饿鬼、色鬼、馋鬼、牵钻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饭鬼、青胖大头鬼。于是鲁迅复饮,俄而额筋浮胀,睚眦欲裂,须发尽竖;灵感至,筋更浮,眦更裂,须更竖,乃磨砚濡毫,呵的一声狂笑,复持宝剑,以刺世人。火发不已,叹兴不已,于是鲁迅肠伤,胃伤,肝伤,肺伤,血管伤,而鲁迅不起,呜呼,鲁迅以是不起。

廿六年十一月廿二于纽约

作品赏析

这是林语堂的一篇至真至诚的悼文,悼念的不是别人,正是与有过至深友情,却又最终殊途并不同归的鲁迅。读者或许会误以为悼文中夹杂某些对鲁迅的怨愤,实在不然,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鲁迅先生的一颗崇敬之心,他冷峻地评价了鲁迅之死的影响,无限深情地回忆了自己与鲁迅交往的一幕幕,最后,对鲁迅唱出了一曲发自肺腑的赞美之歌。鲁迅之死,影响何及?“若投石击水,皱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静浪过,复平如镜,了无痕迹”这个比喻暗示了魯迅之死经过时空的过滤后必然遭遇的结局,饱含了作者多少无奈之情。然后列举“唯圣贤传言,豪杰传事,然究其可传之事之言,亦不过圣贤豪杰所言所为之万一”种种事实,指出“鲁迅既生于今世,既说今世之言,所言有为而发,斯足矣”,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为鲁迅先生而感欣慰之情。说理也好,抒情也罢,总之鲁迅死后,无奈与欣慰的双重情感萦绕在作者的心怀。回忆与鲁迅交往,字字含情,句句是谊,其中有对鲁迅的崇敬,有对鲁迅照顾不周的自责,有与鲁迅观点龃龉的婉曲的诉说,有以长辈事鲁迅的告白。最后,作者讴歌鲁迅,真情的浪涛如决堤的长江黄河,滚滚滔滔,气势磅礴,“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 “然鲁迅亦有一副大心肠”等句子荡气回肠,让鲁迅的巨人形象永远地屹立在最高的云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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