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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富厚堂说郭筠

2011-01-25石潇纯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曾家曾国藩

石潇纯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湖南娄底417001)

文正公200周年诞辰庆典活动初定9月2日,为专辑出版事宜携刘所、赛军前往双峰。富厚堂主事的胡老爷子是我们的老朋友了,到了双峰一定邀我们去富厚堂住上一天,因要查阅有关文献资料,便驱车前往。

老爷子近段研读曾纪泽日记,先就领我们上日记中提到的九峰山定慧庵,车在蛇形的山道上盘旋,大约40分钟后来到一处开阔地带,一座略嫌简单的当代建筑前面,四棵大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一棵为皂角树,其他三棵为银杏),一看树上的标签都是800年前的古树了。老爷子指着边上一处庙似的小屋,告诉我们那便是始建于唐代的定慧庵,曾纪泽兄弟曾在此上学,并说很灵验。老爷子这一说,一处原本毫不起眼的破屋子便有点不平凡起来,于是循着乱石茅草进了庵堂,我双脚刚踏进门槛,便听得手机有信息声响,打开一看,原来是:恭喜,您的课题《曾宝荪与艺芳女校研究》已通过评审,大家不由得相视而笑:这处庵堂果真有点灵气!

从山上俯瞰荷叶镇,四周山形逶迤环绕着一块盆地,像微微卷曲的荷叶的边沿,中间一大片平地阡陌纵横、房屋错落有致、耕地郁郁葱葱。下得山来,车在水稻田间的乡村公路上行走,一路上经过奖善堂、黄金堂、大夫第旧址、刘鉴墓地,每到一处,老爷子都要兴匆匆下车,指着一处塘基或牌匾说着曾家的掌故,这个被曾家后代称为总管的曾国藩研究的学者,对曾家的家族史可谓了如指掌。

下午天气闷热,气温高达38度,我们在故居管理所的资料室挥汗寻宝,一套台湾学生书局1965年出版的影印版《湘乡曾氏文献》,收录了曾国藩家书、诗文、日记、笔记及部分密奏以及他的父辈、兄弟、子侄及孙辈的往来家书,全面、写实的再现了曾氏家族的历史,是研究曾国藩及其家族史的第一手资料,曾约农在《文献补前言》中,坦陈将先人家书公诸于世的动机:“其中颇有家庭琐事,甚至偶有不愉快之事,不足为外人道者,惟以治平之道,首重修齐,欲领会文正公一生修齐治平之绩者,宜先了解其家世及祖传孝友礼让之风,方知其由来有自”。这段话可见,曾家人的天性中有一种张扬的家国意识,以其祖传的孝友礼上为修身之根基,在确认了做人的根本前提下,再延伸至治国平天下。

曾家先祖并非世袭的侯爵,而是累世力农,在曾国藩中进士前600年无人与于科目秀才之列。曾家自祖父曾星冈创下“耕读”为本之家风经曾国藩发扬光大,使曾家绵延200年人才辈出。这套文献的价值在于:全面系统展示了曾氏家风的原貌,揭示了曾国藩殚精竭虑训诫子侄,卫护王道的思想渊源,为全面研究曾国藩乃至晚清社会的历史提供了参照。原稿由曾家后代收集存放于富厚堂藏书楼,1949年,曾宝荪、曾约农姐弟用铁皮大箱运往香港,又于1951年迁台湾,辗转途中姐弟两为保存先人遗稿可谓吃尽苦头,这才有我们今天看到的这套珍贵文献。日前接台湾朋友来电,台湾学生书局正在重版《湘乡曾氏文献》,看来,文正公在台湾的影响亦不可小觑。

晚饭是在富厚堂右宅门边上的土菜馆吃的,豆角、茄子、辣椒、丝瓜均从菜地新摘,不用任何佐料,煮熟即是美味。饭后便是掌灯时分,这个白天忙于迎来送往的乡间侯府,此刻十分幽静,远处大山隐隐,山脚下的民宅灯光遥遥与富厚堂仿佛两个世界,周边仿古的民用建筑里,雕花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大门前荷花池的凉亭里,光膀子吸烟的汉子吐着忽明忽暗的烟火,天空中的一勾弯月像张爱玲眼中30年前的月亮,晕在朵云轩的信笺上,边际十分含糊不清晰,星星也是这样,像老人眼中的繁体字,拉远了才能看仔细。

夜宿富厚堂,是为观荷花。曾国藩一生忙于军政事务,外表清索,内心却是诗人情怀。湖南号称芙蓉国里,洞庭莲花碧野千里,自古以来君子爱莲以其清高自喻,曾国藩亦不列外,曾于衡阳莲花亭题诗:

愿天下草草劳人,停步看莲花,半点尘心都不染。怅云外闲闲桑者,汲泉煮明月,一瓢诗思为谁清。

富厚堂前有好大一丘荷花池,7月正是采莲季节,荷花开得煞是艳绝。据管理处年轻帅气的陈主任介绍:荷花与人一样,暮睡晨醒,这会儿正好看睡莲。于是带来了手电领我们观睡莲,循着手电的光,一行人在荷花中穿行,闷热的夜,一丝风都没有,青蛙睡了、荷花睡了,万籁俱寂的夜,我的思绪走到晚晴、在富厚堂这座南方的大观园神会她的女主人郭筠。

开风气之先的曾家女掌门

郭筠像

郭筠(1847-1916年),字诵芳,晚号艺芳老人。曾国藩第三子曾纪鸿夫人,翰林院才子曾广钧的母亲,教育家曾宝荪的祖母。清道光二十七年,郭筠出生于湖北蕲水一书香门第家庭,父亲郭沛霖与曾国藩同为道光十八年会试进士,同在翰林院做官。咸丰五年,郭沛霖曾官两淮盐运使、淮阳道员等职。郭沛霖对曾国藩家教、家风很是佩服,对自幼聪明过人的曾纪鸿很是看好,在郭筠两岁,曾纪鸿一岁时即主动提出将爱女许配与曾家为媳。这门亲事虽定时门当户对,但到完婚时,郭家早已败落,郭筠10岁时,父亲死于战难,无一宦襄钱留于家中。郭筠以一弱女子操劳家中生计,事兄孝母,其治家之才,在淮扬士大夫中传为美谈。曾国藩对这个没过门的儿媳妇十分疼爱和欣赏,同治六年,19岁的郭筠正式嫁入曾家。曾国藩亲自主持曾纪鸿与郭筠的婚礼,婚后又指导其读《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等大部头的经典,并放手让其主持家政。同治十一年(1872年)曾国藩去世,同治十三年欧阳夫人去世,光绪四年,曾纪泽携夫人及子女出使英、法、俄,一去8年,光绪十六年逝于京师,此前曾纪鸿已于光绪七年病逝。从同治到光绪的这数十年间,郭筠以一介女流在风雨飘摇的晚清,担当起光复曾氏家族的重任。

郭筠秉承先人遗训,以家教入手,告诫子孙自强自立,她自订《富厚堂日程》六条,要求:

一、男女皆应知习一样手艺;

二、男女皆应有独立一人出门之才识;

三、男女皆应知俭朴;

四:男女皆应侠义成性,不要行为有亏;

五、男女皆应抱至公无私的心肠,外侮自不能入,而自强不求自至亦;

六、我家行之,一乡风化,则强国之根,基于此矣。

此六条言近而旨远,既光大了曾国藩的八本思想又开了男女平等的先声。这个家族在曾国藩去世后100多年依旧人才辈出,不能不仰仗于郭筠这位学识、眼界、能力超凡的女性。郭筠与曾纪鸿生有四子一女,长子曾广钧23岁中进士,为翰林院最年轻的才子。次子曾广镕,花翎二品衔湖北候补道、湖北牙厘局总办、湖南按察使。三子曾广铨,驻英使馆参赞,出使韩国大臣。四子曾广钟,浙江候补道,著有《余姚地方田亩升科书》、《新旧约圣经提要偈子》。女儿曾广珊,诗文书法俱工,有《鬘华山馆诗钞》传世,其子俞大维曾任台湾国防部部长。

晚年的郭筠眼见内忧外患,清政府摇摇欲坠,对儿孙的督课更勤。为了体现男女平等,她将四房长孙,无论男女带一个在身边,在远离世俗纷争的老家富厚堂给了孙辈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同时在简单的乡居生活中教给他们做人的道理,而富厚堂丰富的藏书又给孩子们打开了通向未来世界的天窗。为使他们得到更好的发展,郭筠又将成年后的孙辈都送到国外学习。曾宝荪在《艺芳馆诗存·前言》中说:先祖母高瞻远瞩,在光绪末年已知国内政治势趋鼎革,而学术演进,偏重科学,除长孙女姚氏外,其余三房男女孙辈,均令其远赴英美学习科学。“盖吾等对国家如有贡献,悉艺芳老人所赐也。”(《曾宝荪回忆录》)。这群在富厚堂长大的孩子以曾宝荪为代表,后来均学有所成,报效祖国。曾宝荪是大房长女,自小在祖母的监护下长大,1916考取伦敦大学理科学士,为第一个得此学位的中国女子。1918年为贡献国家,服务桑梓,特回湘创办艺芳女校。其认真执着的办学精神、开放进步的教学理念、民主自治的管理方式为当时社会所瞩目。

郭筠男女平等的家教理念不仅泽惠曾家后代,也对以富厚堂为中心的这块地域文化产生影响。我国女权运动创始人,同盟会第一个女会员唐群英(1871-1937)的出生地,衡山县新桥乡三吉堂距富厚堂仅十几公里路程。1891年唐群英嫁到荷叶,与曾国藩堂弟曾传刚为妻,后因丈夫和女儿先后病逝,唐群英大归老家新桥,在族内争得了祖屋的居住权,从此著书立说,为民主革命和女权奔走呐喊。在荷叶,唐群英结识了后来并称“潇湘三女杰”的秋瑾和葛健豪(蔡畅、蔡和森之母)。秋瑾从浙江嫁到双峰,与曾国藩姐姐夫家人王延钧结为夫妻,葛健豪的堂叔为曾国潢的女婿。这三人从姻亲关系看均与曾国藩家族沾亲带故,从地域看,均相隔不远。封建时代的伦理价值观念的建立,不外乎族群之间、地域之间的传播,曾国藩家族作为功成名就的典范,其对地方和家族的影响就不言而喻了。现在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明“潇湘三女杰”与郭筠有过直接的交流和来往,但从进步文化的传播规律和属性来看,郭筠的男女平权教育直接或间接影响到家族及地方女性的成长是无疑的。

富厚堂日课单

妙笔丹青状故园

郭筠是旧时中国的新式女性。她有眼界,有情调,敢于尝试新事物。她本为淮扬人,婚后跟随曾纪鸿上京师,下江南,见多识广。初到荷叶见当地不种棉茶,她率先种之,后又引进莲、麦。闲暇时在富厚堂周边种上兰菊牡丹,使之四季花果飘香,凡在富厚堂生活过的后代无不对故乡美景留下深刻印象。

从台湾出版的《湘乡曾氏文献》所保存的书信、日记可以看到,富厚堂的生活方式类似于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曾家儿女的精神生活很是丰富多彩,富厚堂每至节庆必有文体活动,曾家有自己的球队,吟诗作画更是每个人的基本功。女性作诗以刘鉴(曾国荃儿媳妇,大夫第的女主人,曾宪植之先祖母)郭筠为翘楚。前者留下《分绿窗集》4册,后者留下《艺芳馆诗存》160余首。郭筠作诗不讲究形式对仗,皆以真性情自然流露。如《故园》:

杨柳岑差漾晚风,十年又认旧帘栊。

方塘水满秧初绿,别浦春回杏晚红。

处处青山含翠黛,依依萧竹郁葱笼。

盘餮剪韭香粳熟,戚友相逢酌圃中。

王湘绮先生评诗曰:如弹丸脱手。我阅此诗则如观水墨丹青,在写意和写实之间勾勒了富厚堂的美景。郭筠晚年将自己诗作结集取名为《艺芳馆诗存》,其命名来自陆机《文赋》“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郭筠以一介女流要当好曾家掌门人,断不能以旧式贤妻良母的标准简单待之,据曾宝荪回忆录记载,她不仅吟诗习字,而且关心政治,经常读报,她曾经在跟家中人闲聊时预测到“袁慰廷恐怕将来要做president”。她支持变法,与时俱进,戊戌变法时期,曾家有新党,变法失败当天,郭筠吩咐曾广钟把湖广会馆的花名册烧掉,从而保护了大批新党代表。

曾国藩的女儿们

富厚堂的女性,与郭筠平辈的尚有曾国藩的五个女儿纪静、纪曜、纪琛、纪纯、纪芬。在以勤俭、耕读为家风的富厚堂,女儿们不但知书达理,才得兼备而且习女红做家务。但在婚姻没有自主的封建末代,即算身为相门千金,她们一旦嫁作他人妇,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长女曾纪静由曾国藩做主,郭嵩焘为媒,嫁湘潭人袁榆生,袁父为曾国藩在京城做官时的乡友袁漱六,曾国藩见袁父品学好,儿子聪明伶俐,便早早许下亲事,哪知袁长大后品性大变,就算曾国藩亲自调教也无法使其归正,一气之下与之断绝翁婿关系,但对于生活在婚姻的水深火热之中郁郁寡欢的大女儿,曾国藩不仅未能施之援手,反而数次规劝女儿恪守妇道,敬事丈夫。致使曾纪静抑郁成疾,29岁即撒手人寰。二女儿曾纪耀嫁茶陵人陈松生,1878年与陈一道随兄长曾纪泽出使英、法,由于自小体弱多病,加之水土不服,1881年病逝于法国巴黎。三年后,陈松生亦病逝于英国伦敦。三女儿曾纪琛嫁罗泽南之子罗允吉,由于丈夫性格暴躁,婆婆性格乖张,加之婚后多年没有生育,曾纪琛的家庭生活亦如履薄冰。四女儿曾纪纯,嫁郭嵩焘长子郭依永,结婚不到3年,丈夫病亡,年轻守寡的纪纯无法忍受婆婆的虐待,最终忧郁成疾,35岁即逝。几个女儿中,命运比较好的属满女曾纪芬,当年曾国藩给女儿看相,也就觉得这个女儿一幅阿弥陀佛像,后福比较好,果真不假。曾纪芬一生横跨晚清、民国和国民政府时期,丈夫聂缉槼虽未在科举上取得显赫功名,但才识出众,人品极好。1894-1903年,聂缉槼官运亨通,先后升任浙江按察使、江苏布政使、安徽巡抚、浙江巡抚等职,儿子聂其杰1920年出任上海商会会长。此时的曾纪芬就身份而言已是十足的富家官太太。但作为曾家的女儿,曾纪芬勤俭持家的祖传遗风未丢、依旧纺纱织布。晚年针对社会靡奢之风盛行,特口述《廉俭救国说》由儿子其杰撰录,倡导国人“牺牲个人之欲望,群策群力,以廉救国,以俭拯民,以不欺安群而和众”。其思想境界早已超越一般家庭妇女。

过去的研究者关注曾国藩家教多以其族内男性为佐证,在我看来,曾国藩的家教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以郭筠、曾纪芬等女性在践行和发扬光大,研究曾国藩,实在不该忘记她们,是以简述之。

2011年7月

注:本文多处参考了赵世荣先生的《女杰之乡——荷叶记事》和成晓军先生的《曾国藩家族》,特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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