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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新青年》结缘的钱玄同与陈独秀

2010-11-08张家康

红岩春秋 2010年4期
关键词:新青年钱玄同周作人

张家康

陈独秀应蔡元培之聘,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时,钱玄同已执教于北大。他们因《新青年》而相识相交,后又为《新青年》同仁。钱玄同自称是《新青年》的“一名摇旗呐喊的小卒”。其实,就《新青年》所揭露的文学革命,陈独秀可谓主将,而钱玄同则是奋勇直前的急先锋。

新文学何忧全国之不景从也

创刊于上海的《新青年》因陈独秀而在北大扎下了根,于是,一批知识分子精英集聚于此,形成新文化的营垒。继1917年1月1日2卷5号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之后,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又在《新青年》发表,他的言论更为激进果断,他说:“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文学革命初兴,陈独秀就发誓声援胡适,并愿舍生取义为之担当“前驱”。

此时的文学革命道路仍是荆棘丛生,极需要有“犯当世之不韪”、“闻风兴起者”。钱玄同就是这样的人。他是陈独秀、胡适的最早支持者。在读过《文学改良刍议》后,他给陈独秀去信说:顷见六号(注:应为5号)新青年胡适之先生文学刍议,极为佩服。其斥骈文之不通,及主张白话体文学说,最精辟。……具此识力,而言改良文艺,其结果必佳良无疑。惟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见此又不知若何咒骂。虽然,得此辈多咒骂一声,便是价值增加一分也。

这里的“选学妖孽”和“桐城谬种”,是钱玄同的首创,是对一味拟古的骈文、散文的斥责和否定。作为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得意门生,且又是古文大家的钱玄同,能毅然从旧文化的营垒中突围出来,支持文学革命,其影响力在北大是如何估量都不为过。陈独秀尤其欣喜,立即给钱玄同复信说:“以先生之声韵训诂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学,何忧全国之不景从也?可为文学界浮一大白!”

最初的文学革命,只是在《新青年》说说而已,没有产生出号召性力量。产生号召性力量,是后来的事情,即周作人所说“其后钱玄同、刘半农参加进去,‘文学运动、‘白话文学等旗帜口号才明显地提出来。”这时形成的力量才有凝聚力,正像胡适所说:“这时候,我们一班朋友聚在一处,独秀、玄同、半农诸人都和我站在一条路线上,我们的自信心更强了。”

横空出世的“文学革命”,给青年以鼓舞,而旧派人物却自恃旧文化根深蒂固,反而不置一词,沉默不语,这恰是《新青年》同仁所不愿看到的。这种寂寞让《新青年》同仁“頗以为不能听见反抗的言论为憾”。他们着急了,如此冷清下去,文学革命的主张是不能传播开去,是不能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和讨论,新文化新思想新道德的气候,也是不能够形成的。他们商量要演一场双簧戏,由钱玄同化名“王敬轩”,把旧文人的许多迂腐、陈旧的见解罗列到一起,以信的形式在《新青年》发表,而后,再由刘半农予以反驳。

这一招果然很灵。一位自称“崇拜王敬轩者”致信陈独秀,质问《新青年》:“贵志记者对于王君的议论,肆口大骂,自由讨论学理,固应如是乎!”此乃正中《新青年》同仁的下怀。终于有人接招,他们的挑战再也不是空中挥拳,无的放矢了。陈独秀当即给署名“崇拜王敬轩者”复信说:“本志自发刊以来,对于反对之言论,非不欢迎。”言外之意,《新青年》所愁者,正是反对的议论太少,讨论的空气太宁静。如今不同了,一下子热闹起来,而这个功劳当然要归于化名“王敬轩”的钱玄同以及对之批判的刘半农。

为鲁迅走上文学之路铺路

1918年5月15日,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发表,以后又连续发表《孔乙己》、《阿Q正传》等小说,从而创造了文学革命的实绩,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而这也不得不说起陈独秀与钱玄同。

鲁迅在《自叙传略》中说:“初做小说是1918年,因为我的朋友钱玄同的黟告,做来登在《新青年》上。这时才用‘鲁迅的笔名。”《呐喊·自叙》中,鲁迅的叙述更为详细了。当时,鲁迅住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闲来无事,常在屋里抄古碑。夏夜,则坐在古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夏夜,钱玄同来了。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中,钱玄同的话终于唤起鲁迅“毁坏这铁屋的希望”。鲁迅写道:

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正是《狂人日记》的出现,引起了《新青年》主将陈独秀的注意,当时的鲁迅还在《新青年》的圈子之外,陈独秀通过其二弟周作人,与鲁迅建立了联系。1920年3月21日,陈独秀在给周作人的信中,以十分恳切的态度表示:“我们很盼望豫才先生(注:即鲁迅)为《新青年》创作小说,请先生告诉他。”时隔5个月,陈独秀又在给周作人的信中说,鲁迅的短篇小说《风波》已在《新青年》8卷1号发表,“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

写到这里,鲁迅是怎么做起小说来的脉络已基本清晰。钱玄同是鲁迅的第一篇小说的最重要的促使者,以后鲁迅的文章,这“从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的最大原因,当然是与陈独秀密不可分的。1933年,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他的小说的做起,是由于“《新青年》的编辑者一回一回的来催,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里我必得纪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这一年,陈独秀“运交华盖”,既是被中共开除且批判的托派首领,又是国民党的在押囚犯,而此时的鲁迅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奠定了坚实的地位。

鲁迅还说自己的小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尊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愿意尊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这里所特指的“那时革命”,显而易见,指的是《新青年》迁入北大后所兴起的文学革命,那时的鲁迅尚在教育部供职,而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都已是《新青年》的“老战士”了。因此,在鲁迅看来,他们都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他所遵奉的“命令”就广义而言,是《新青年》的命令,而就狭义而言,则是陈独秀为代表的《新青年》编辑部的“命令”,其中当然也包括钱玄同。

若为拥护德赛两先生,一切都不推辞

中华民国虽然已经建立好几年了,但崇古复辟的逆流却一直没有停息。康有为就主张要将“尊崇孔子”写入宪法,定孔学为国教。钱玄同认为这是“至奇极怪之事”。他认为,动员国人抵制此股逆流的“最要之图”,就是如陈独秀所说唤起吾人最后之觉悟。这“最后的觉悟”,指的是“伦理的觉悟”,即“以独立、平等、自由为原则,与纲常阶级制度为绝对不可相容之物”。

推翻孔学,改革伦理,是钱玄同和陈独秀来往信件中时常讨论的话题。钱玄同在给陈独秀的信中说:“如孔丘者,我固承认其为过去时代极有价值之人。然其‘别上下、定尊卑之学说,则实在不敢服膺。”钱

玄同没有全盘否定孔子,只是不能认同孔子所定纲常伦理制度。陈独秀对孔教的批判和否定的态度,则比钱玄同坚决得多,他在复信中说:“全部十三经,不容于民主国家者盖十之九九,此物不遭焚禁,孔庙不毁,共和招牌,当然挂不长久,今之左袒孔教者,罔不心怀复辟。”

在陈独秀的战斗精神鼓舞下,钱玄同重新检讨孔教,以更为激进的姿态抨击孔子,认为“欲废孔学,不得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在对中国旧文化进行系统的疏理后,又提出了更为激进、绝对的口号:“打倒古文!打倒汉字!打倒国粹!”这样的口号多少有些痛快淋漓,快慰人心,但是要想以理服人,必须要有学理上的支持。他说:“中国文字衍形不衍声”,辨认和书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读音也不易掌握。正是如此,在最近的20年来,才不断有人提出文字改革的主张。他指出:“除了那‘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要利用此等文字,显其能做骈文、古文之大本领外,殆无不感现行文字之拙劣,欲图改革,以期适用。”这些无遮无掩且又嘲讽旧派人物的言论,自然是捅了马蜂窝,旧派人物群起而攻之,大有泰山压顶之势。

陈独秀作为《新青年》的主将,自然是钱玄同的后盾,针对旧派人物的攻击,他和钱玄同一唱一和,无情地批判旧文化。他说,自古以来的古籍,“几乎每本每页每行,都带着反对德赛两先生(即民主与科学——编者注)的臭味”。那些“汉学大家”们还在开口国粹,闭口古说,说穿了就是要做民主与科学的死对头。这也正是钱玄同的愤激情绪和过激言论的真正诱因。他说:“像钱先生这种用石条压驼背的医法,本志同人多半是不赞成的。但是社会上有一班人,因此怒骂他,讥笑他,却不肯发表意见与他辨驳,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汉文“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可是,近来更有“贱丈夫”动辄以新名词附会野蛮之古义,如译Republic为“共和”,附会于“周、召共和”,附会于传统的“五伦”。原是风马牛不相及,却要厚着脸皮的牵强附会,而这恰是陈独秀、钱玄同等《新青年》同仁所最为痛恨的。陈独秀在为钱玄同辩说时,带着一股激烈的情绪,义正词严地声明:“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两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迫压,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

“自古”无的“自今”以后一定会有

钱玄同在给陈独秀的信中说:“胡君‘不用典之论最精,实足祛千年来腐臭文学之积弊。”他说,齐梁以前的文学,如诗经、楚辞和后来的汉魏之歌诗、乐府等,都是从来不用典。“古代文学,最为朴实、真挚,始坏于东汉,以其浮詞多而真意少。弊盛于齐梁,以其渐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别无他事,实为文学‘燕山外史中最下劣者。……戏曲小说,为近代文学之正宗。小说因多用白话,用典之病少。”

如此评说千年文学,陈独秀称之为“崇论宏议,钦佩莫名”。他告诉钱玄同,中国文人有种不好的习气,那就是鄙视戏曲小说,很多有才华的人都不屑于作戏曲,写小说……他们由文学革命的讨论,又触及到应用文的改革。“文学之文,用典已为下乘。若普通应用之文,尤须老老实实讲话,务期老妪能解……”钱玄同主张“应用之文,以为非做到言文一致地步不可”。

为此,钱玄同提出了“应用文之改革大纲十三事”。其中提到应用文写作,宜用最普通常用的汉字,绝对不用典,数目字改用阿拉伯数字,纪年采用世界通用的公元,改用新式标点符号等。这13项改革大纲中,最具革命意义的是“改右行直下为左行横迤”。这种文书格式的改革,早在1917年夏钱玄同就在给陈独秀的信中提出过。

陈独秀当即复信:“先生所说应用文改良十三样,弟样样赞成。”语句虽简略,态度却十分肯定。钱玄同是个急性子,在他的应用文改革的建议提出1个月后《新青年》仍没有丝毫的表示,所出杂志一仍“右行直下”。他着急了,又给陈独秀去信询问,你既然赞成“左行横迤”,为什么《新青年》还没有改用横式呢?“《新青年》杂志拿除旧布新做宗旨,则自己便须除旧布新。所有认做‘合理的新法,说了就做得到的,总宜赶紧实行去做,以为社会先导才是。”多少已有嗔怪的意思。钱玄同还邀约陈独秀、胡适、刘半农等共同“尝试”白话文,并说只要大家都肯“尝试”,那么白话文一定“成功”,“‘自古无的‘自今以后,一定会有”。

面对老友的责怪,陈独秀完全理解其积极变革的心情,他在给钱玄同复信时,耐心地解释道:“《新青年》改用左行横迤,弟个人意思,十分赞成,待同发行部和其他社友商量同意,即可实行。但是改用白话一层,似不必勉强一致。社友中倘有绝对不能做白话文章的人,即偶用文言,也可登载。尊见以为如何?”

正是在他们二人的倡导之下,沿袭了几千年的“右行直下”的书写方式,才逐渐发生了根本的变革,左行横迤——这种华夏读书人的新的书写方式,开启了崭新的文风。

无论何种学说皆应许人有赞成反对之自由

1922年3月,非基督教运动在上海兴起。起因是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将在4月借用北京清华学校召开第十一届大会。3月9日,非基督教学生同盟在上海成立,针锋相对地抵制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大会。非基督教运动很快波及全国,得到各界人士的支持。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吴虞、李石曾、王星拱等都是这一运动的支持者。中国共产党对这一运动进行了领导,中央专此成立由7人组成的委员会,作为中共主要领导人的陈独秀自然也参与领导了这一运动。

钱玄同很不理解,几年前陈独秀不是也主张以“美与宗教”来丰富、发展、引导人“情感”的健全发展吗?怎么突然之间,他也卷入非宗教的狂热之中了呢?3月31日,周作人、钱玄同和沈兼士、沈士远、马裕藻共同在《晨报》发表了《主张信教自由宣言》。

这5人都与陈独秀有过颇深的交往,钱玄同尤深,文学革命、应用文改革,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而在具体推行中又默契十足,共同推波助澜,才使文学革命取得实绩。可是,如今却出现这么大的分歧,以周作人、钱玄同等在学界的影响力,陈独秀都不能不给予公开的答复。4月2日,陈独秀发表《致周作人钱玄同诸君信》:

启明、玄同、兼士、士远、幼渔诸先生:

顷在报上得见公等主张信教自由者的宣言,殊难索解。无论何种学说何种主义皆应许人有赞成反对之自由;公等宣言颇尊重信教自由,但对于反对宗教者自由何以不加以容许?……私人的言论反对,与政府的法律制裁不同,似乎也说不上什么‘干涉、‘破坏他们的自由,公等何以如此惊慌?此间非基督教学生开会已被禁止,我们的言论集会的自由在哪里?基督教有许多强有力的后盾,又何劳公等为之要求自由?公等真尊重自由么?请尊重弱者的自由,勿拿自由、人道主义许多礼物向强者献媚!

陈独秀阐明了这样的态度,信教和不信教都是自由的,“无论何种学说何种主义皆应许人有赞成反对之自由”,而当时的中国,基督教的背后站着强大的洋大人,他们才有真正的自由,相反,青年的非基督教运动,是弱者,是被排斥的。4月2日,上海的非基督教学生同盟,不就是被英租界当局禁止开会的吗?“勿拿自由、人道主义许多礼物向强者献媚”,这句话刺痛了钱玄同的心。这场论战无疑是中国思想界的政治分野,而陈独秀作为中共领袖,与自由主义思想家钱玄同之间,已经有了难以逾越的政治鸿沟。

尽管如此,钱玄同对陈独秀在思想界的影响,还是由衷地钦佩。1923年7月1日,他在致周作人的信中,谈到批判“国粹”时,情不自禁地赞赏道:“因此,觉得说来说去,毕竟还是民国五六年间的《新青年》中陈仲甫(陈独秀字仲甫——编者注)的那些‘西方化的话最为不错。还是德、赛两先生最有道理。”“这几年来的真正优秀分子之中,思想最明白的人”还是陈独秀。他还告诉林语堂,“八九年来,我最佩服吴(稚晖)、鲁(迅)、陈(独秀)三位先生的话”,这话就是中国人“有根本改造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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