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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败的心灵史——北村《施洗的河》的重读

2010-08-15余竹平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名作欣赏 2010年30期
关键词:北村基督教先锋

□余竹平(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论争档案:北村,本名康洪,基督教教徒。北村的小说创作是从先锋小说开始,1992年3月,北村因精神遇到危机皈依了基督教,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从此北村个人创作出现了转型,从先锋小说创作转向关注人的灵魂、人性和终极价值的探索,其标志是199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施洗的河》(以下简称《施》),这部小说在文坛引起了强烈反响,作为转型之作,评论者基本上从精神层面上肯定了北村的神性写作。

1993年5月,《当代作家评论》同期刊发了谢有顺和南帆的文章,都从先锋转型的意义上,肯定了北村对精神向度的探寻。南帆《沉沦与救赎——读北村〈施洗的河〉》将《施》看作一个文学事件,认为《施》的首要意义在于揭示了存在与信仰之间的关系。谢有顺《先锋性的萎缩与深度重建》把《施》看作是对先锋的超越,认为北村提出了艺术的当代性问题。

1994年《文艺评论》第3期发表了谢有顺的《我们时代的心灵史—关于北村〈施洗的河〉的阐释》,指出了《施》之于当下的意义,称《施》“是一部敢于直面生存,反抗黑暗的厚重之作”,“对于我们这么一个‘贫乏的时代’,《施洗的河》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与此同时,文艺界也展开了对这部小说的批评。1993年6月《花城》在北京,再是在厦门大学,1994年9月下旬在福建召开了北村小说作品讨论会,与会评论家一方面肯定北村的精神建构,另一方面又对其宗教解决方式表示怀疑。如南帆的《先锋的皈依——论北村的小说》,指出《施》的缺陷:叙述单调、人物类型化、观念化、简单化、模式化等缺陷。王光明、王干甚至认为《施》是一部图解基督教的作品。面对这些批评,1995年6月北村在《当代作家评论》发表《我与文学的冲突》对其创作做出申辩:“我只是在用一个基督徒的目光打量这个堕落的世界而已。况且文学是极其无力的,最好的文学也只能接近一种可能准确的诊断,却从来不开药方和治疗。”

新世纪以来,评论界对《施》进行了重新审视。侧重于从宗教文化视角,在基督教文学的发展体系中阐释《施》的意义,集中地从主人公刘浪的人生经历入手来解释救赎和超越的主题。但对其宗教精神的表现方式有争议:即精神多元与一元的争论。如张喜田的《北村:徘徊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写作》指出了北村信神获救的荒谬性;同时,论者还指出《施》其他方面的缺陷,如杨剑龙《论北村的创作与基督教文化》指出北村过于简单化、绝对化地否定人信神之前的存在价值,简单化地理解基督教的得救等缺点,但评论界基本上肯定了《施》在当代文坛的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1993年《施洗的河》(以下简称《施》)发表,引起了文坛的关注。因为1992年北村皈依了基督教,所以大多论者将《施》视为这一精神事件的文学产物。从宗教视角分析罪与罚、超越与拯救的主题,确立其在宗教文学史中的地位。论争的焦点是如何在作品中表达宗教观念,大多论者认为《施》是观念小说。另外,是关于精神建构的问题,大多肯定了《施》之于精神重建的意义,但对其宗教解决方式有不同看法。另一方面,北村是一位先锋作家,所以有论者从先锋迁移这一角度分析《施》的意义。大多认为《施》是北村创作的分水岭和界碑。谢有顺认为北村此前的创作是语言探索,而《施》切入当下人的精神状况,是对先锋的超越。南帆则认为“语言是存在之家”,不同意对先前叙事探索的否定。

本文认为《施》之于先锋转型的意义是如何写“人”的问题。作者从基督教的“人性本恶”的命题出发,使人在文本里获得了心灵的丰富性和意识的幽深性,并把灵魂的内里呈示给人看,彰显了灵魂之恶与灵魂之挣扎,在地狱与天堂的撕扯中寻求拯救之可能。

一、立场的重建:从文本到人本

作为一位先锋小说家,北村《施洗的河》与此前创作最大的区别在于对人的叙述与表现。先锋小说在表现人物时,存在三大问题:其一是指出人性的匮乏,如对人性恶的展示,但不探求匮乏的根源;其二是在对绝望与死亡的叙述中没有指出人性完善的途径和方向,而是把人推向深渊,缺少对人类生存境遇的终极关怀;其三是将人物符号化,缺少对人物心理向度的深层开掘。在先锋小说中人物并不是作品必不可少的内容,即使有人物,人物亦等同于物,余华笔下的人物是在本能支配下盲动的动物,北村前期作品中的人物是冷漠的一群。完全取消了人物的中心地位,消解了人之为人的文化内涵、情感向度和心灵深度,人作为人的生存目的和意义也被架空。人变成零,人性也不复存在,人成为了作家主观思想的“客观对应物”。人被文本化了,人物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定语、形容词”①。所以先锋小说中的人物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是:模糊的人格,含混的品性,蒙昧的生存态度,行动展示取代了心灵的刻画,再加上叙述情感的冷漠,从而使作品的内在情感为零,而文学作为情感的产物,只有那些从心灵里流出的情感才能真正感动人,而先锋作家叙述中的冷漠,恰恰反映出对人类终极关怀的漠视。

“我只是在用一个基督徒的目光打量这个堕落的世界。”②这句话表明作家已开始站在基督教的立场上进行创作。而基督教是以心灵拯救为旨归的宗教,原罪与救赎是基督教的核心教义,那么原罪与对彼岸的盼望就构成了人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所以说,基督教文学真正表现出了人物心灵的内在品质。因此,《施》的重要意义在于对人性触目惊心的描写,对人物内在情感和心灵品质的展现。他的笔触已伸向了灵魂的最阴晦处,逼视灵魂的残败。北村对人物心灵的解剖从两个层面入手:一是罪的根源及其表现;二是灵与肉的冲突。

二、匮乏的本相

北村指出人性欠缺的根源在于,人对上帝的悖逆:“人类在伊甸园里起首犯了一个很清洁的罪,吃了那颗果子,神明明那么绝对和肯定地告诫人不得吃善恶树的果子,一人弃绝了神的爱,起首走上了一条背离的路。”③此后人的犯罪就开始了,伊甸园外该隐杀死了亚伯,上帝对该隐的惩罚是,让他的灵魂永远流浪。这个故事给我们的启示是:人性的匮乏,在于神性的缺席。而问题在于,人都有终止流浪、寻求归宿的愿望,刘浪就是这样一位始终保持心灵追问的痛苦者和清醒者。《施》由三个空间的故事构成:霍童、樟板和天国。霍童是一个鬼魅之乡,同样的谋杀也在此上演,年少的刘浪就经历了三次谋杀:两次试图打父亲的黑枪,把弟弟推到河里。而原因在于亲情的荒寒:在刘浪眼中,父亲刘成业是残暴的,母亲的爱是他想象出来的,兄弟之间是彼此仇恨的。亲情的破败,奠定了刘浪最初对人与人关系的认定:“他人即地狱”,也使他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无法建立本真和谐的关系,亲情的阙如使北村小说的笔触伸向人性的深处,裸露出匮乏的本相。所以刘浪带着金条和手枪上路了,金钱和暴力成了此后刘浪生活的全部内容。

作为欲望之都的樟板,呈现出末日的图景:价值失序、欲望失控,到处充满罪恶。罪的表现之一是欲望膨胀。在这里刘浪听凭欲望的召唤随波逐流,而“欲望”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能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另一方面,膨胀的欲望又会使人迷失和沉沦,所以欲望又是人性的试金石。罪恶的另一表现是争斗:与马大、董云的争斗,但是当财富、权力都满足时,刘浪却对生存产生了质疑:有一天,刘浪突然在病中想:“本来与马大这个人素不相识,何来仇恨?”对生存意义的质疑,成了刘浪超越自我,走向神圣的起点。更令刘浪心生恐惧的是恶念的丛生,而自己的理性又无法控制。他可以仅凭自己的一时好恶打死爱犬,枪杀无辜的女子,把下人推向铁轨让其体会死亡的恐惧,赶走多年的老花匠。然而,刘浪有时也有善行,如赈济灾民等。但是,刘浪的善举常常会转眼即逝,折磨与杀人的愿望瞬间淹没他的内心。这不仅令他人愕然,也常使刘浪本人感到猝不及防。理性对非理性的无法控制,这仿佛暗示着恶念就藏在心灵的幽暗处,并随时会喷涌而出。这就触及到人心理深层的复杂性和不可捉摸性。北村对人深层意识的探索表明:一、恶念就存在于人的心灵深处,人的作恶,并不是源于社会、政治、文化等外部因素,而来自人自身。二、人无法凭个人意志控制恶念的产生,个人意志是不可靠的。

三、意义的探询

既然在意识的底部恶念丛生,那么有自省能力的人必然会为之痛苦,甚至绝望。刘浪与董云、马大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从来没有放弃对灵魂的追问。而追问的结果必然会带来灵与肉的冲突,刘浪生命中曾经出现了两位重要的女人:天如和小缎。她们代表两种类型:圣女与浪女;代表刘浪的生命两极:精神与欲望。天如代表灵魂和精神之光,代表向上指引的力量。北村用最富有诗意的语言描绘了她的存在,给小说留下了最迷人的段落。而小缎则是欲望的化身,象征向下堕落的力量,在刘浪眼中,她只是一个部位:屁股。片刻的欢娱给他带来的是巨大的厌恶和恐惧。一次性事后,他对小缎说:“别摆弄你头上的那一堆茅草了,我一看见它就想大便。”④极度厌恶的情绪已很明显。性只会一次又一次使他丧失作为人的价值,把他推向更大的虚无之中。当眼前浮现出天如的影子时,他常有一种堕落的感觉。对于灵与肉的关系,约翰福音道出了真谛:叫人活着的乃是灵,肉体是无益的。

由于这种灵魂的自省,使刘浪在获得财物和女人时,并没有获得幸福的感觉,而是时常痛苦。正如幸福不仅是物质的满足,同时也是心灵的自适,在没有获得心灵自由之时,“诗意的栖居”便不会到达。灵与肉分裂的极致是通过病症表现出来的:癫狂(刘浪得了羊角风),正如福柯所说,癫狂是肉体和灵魂上的病,来自于罪、惩罚和恐惧。这种灵魂撕裂的痛苦,既然墓穴、鸦片、占卜都无法消解,当无处逃遁之时,绝望便瞬息弥漫心间。人的生存就出现了危机。

然而,“意义一旦有了危机,所有人的努力,被证明是徒劳的,真正的恐惧就产生了,他有了一个旷野的地位,并且试图呼告,但即使走至人类的尽头,也只还有人类的气味,巨大的尴尬击溃人最后的自信。”刘浪在人的尽头,如果没有神的到场,他就会走向死亡,假如神圣出现,他就会得救变成一个新人。刘浪的获救是通过忏悔和祈祷完成的,忏悔是一种自我更新的欲望,而祈祷于基督教,则是一种“圣灵”的本质体现,即“上帝在我们心中做工并把我们的整个存在提升到上帝身旁的一种行动”。刘浪的祈祷表现出灵魂净化的渴望,刘浪最终在绝望中奔向了神圣的信仰,在获得信仰之后,他尽力去救助仇敌马大,达到了舍勒所说的“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的境界”⑤,获得了人性的完善。

这也是《施》与先锋小说的一个区别,先锋小说中的人物缺少反抗黑暗的勇气,“死亡”几乎成了人物唯一的选择。然而人之为人就在于他能不停地反抗既存的事实向神圣存在趋近,所以说《施》的写作始于先锋小说的终结处,刘浪始终保持着对自我灵魂的反省,从而使超越成了可能,最终获得了新的生命。

① [法]罗兰·巴尔特:《S/Z》,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② 北 村:《我与文学的冲突》,《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4期,第65页-第67页。

③ 北 村:《爱能遮掩许多的罪》,《钟山》1993年第6期,第23页-第25页。

④ 北 村:《施洗的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⑤ 舍 勒:《爱的秩序》,三联书店,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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