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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汤面

2010-05-30胡展奋

新民周刊 2010年18期
关键词:物质化菜汤三鲜

胡展奋

我喜欢朴素的朋友关系,最怕的是,一见面还来不及叙旧就央着你帮忙这事那事的,高度物质化,把往日的美好回忆全部消灭了……

年过花甲的艺术家严友人又要变法了,这次在“2010年春季艺术沙龙”展出的主题雕塑是“济——远古驶来”,9艘以2亿年前的木化石制作的船队,浩浩荡荡地驶入我们的视野,最大的1.8米,最小的仅30厘米,其创新理念是“最古远的材料融入当代意识,完成当下与远古的对话”。

“现场将有一个对你来说也是非常久远的朋友出现。”他神秘地笑笑,“到时候你可别太吃惊哦!”

不吃惊是不可能的,我居然遇见了暌违整整36年的老朋友沈红妹!

我们愣了一下,很快认出了彼此,一时间36年的话匣子决堤一样地打开,从“小分队”成员的今昔,到老厂变迁、老友逸事……

我们当年走得的确比较近。很简单,她的老公孟建松是我当年最好的哥们,曾睡过上下铺的哥们,平日里几乎无话不谈,每到中班下班,又总是一起去吃菜汤面——就这么说到了平凡的菜汤面,彼此忽然有昨天刚刚分手之感。

36年前,我是上海传动机械厂的代训学徒(一种分配去向必去外地的艺徒),每近半夜,食堂就像茶馆,点心一般总是“菜汤面”。时值“文革”后期,民间的文化取向其实已经渐趋松动,等待菜汤面的时候,日光灯打得雪亮的食堂里说的唱的逗的笑的,赋诗的,拉嗓的,插科打诨的什么都有,闹猛得像“大世界”。一个叫“毛混客”的龙门刨师傅,大块头,“文革”前“扬子江合唱团”团员,男中音,一有菜汤面他就拉开嗓子唱《三套车》,迷倒许多青年男女,苍凉宽厚而富于磁性的声音一旦唱到“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今后的苦难在等着它……”时,我的眼眶总要湿润,总要联想到自己很快也要去外地,被不知名的力量“卖”到山里去。又有一位做滚床的“周汉章”,五短身材,性缓口讷,因夫妻分居,大家总爱拿他说事:汉章汉章,侬如果真的对侬老婆有感情,就来一段朗诵,否则侬不能吃菜汤面!

汉章总是被逼无奈,翻着一对肉里眼,深吸一口气,以“啊……”开场,大家开始暴笑,但只要食堂阿娥一声清叱:“菜汤面来喽!”就足够使大家抛下汉章而直奔窗口。

阿娥的菜汤面实在太好吃了,刚出炉的菜汤面总是盛在极大极深的面盆里,由两个助手抬出来,掌勺的阿娥这时候便挥着勺子潇洒地露脸了,她那时也不过30岁出头,白白的,胖胖的,食堂里那些老男人一见她就起哄:噢,“菜汤面”来喽!

大面盆里飘着厚厚的一层碧绿生青的菜叶,蒙着厚厚的一层猪油,看似不热,其实滚烫,菜和面同時打上来的时候,后排的我们已经被香得站不稳了。

我后来才知道,面条之起源,大约在东汉,类似于面片汤,称“汤饼”,至晋时已呈细条状了。束皙的《饼赋》是这样地描述下人侍候主人吃汤饼时的馋相:“行人垂液于下风,童仆空瞧而邪盼。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足见当时吃汤饼还是少数人的奢侈。问题是,千年以来,即便面条已是寻常之物,阿娥的菜汤面还是魅力无穷,面条不烂不硬,菜叶肥糯滑嫩,清汤鲜香爽腴,号为“三鲜”。隆冬三九,“三鲜”同入枵腹,非但齿颊之间美快无比,而且周身血脉“火盛汤涌,猛气蒸作”。传隋炀帝曾问人“什么最好吃”,答曰“饿”,于是君臣出城“寻饿”,等到隋炀帝真找到“饿”了,一块葱油饼就使他叹为“天下第一”。葱油饼尚且如此邀宠,更何况阿娥的菜汤面本来就烧得如此职业呢!

我后来离开“传动厂”了。我后来曾经凄凉地飘零在异乡。30多年过去了,我差不多吃遍了全国的面条,但再也没有见过阿娥的菜汤面那样能够使“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

在我心中,它早已是一种集体的人格记忆,一种青春的印记和生活的象征。

生活的要素本来应该像菜汤面一样简单,面、菜、汤而已。

“老朋友见面,谈些旧事、叙叙往事多好,比如老厂的‘菜汤面文化……”沈红妹说,“我喜欢朴素的朋友关系,最怕的是,一见面还来不及叙旧就央着你帮忙这事那事的,高度物质化,把往日的美好回忆全部消灭了……”

我说,同意,现在就去找一碗菜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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