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

我也是在话剧版《半生缘》中才意识到为何有人在一朵花上看见另一朵:如果简·奥斯汀生在中国,她笔下描绘的多少聪明女子,都有可能是奶茶为神海清为骨。

给海清发短信,或打电话,虽不见得第一时间就接通她本人,但是不出一天,回音就来了。而且一定是那把“海清式”的声音:有点任性,但主要是亲切。“有点任性”是我认识海清的第一个印象:那是2003年春的北京,地点是今日的“东方先锋剧场”,当年应该还没正名,我是为了要替话剧《半生缘》选角而在那里等待合适的石翠芝扮演者的出现。

前一天,我还跟那出戏的文学指导孟京辉和制作人戈大立在国家话剧院里,一张一张女演员照片地搜寻着。然后翻到名叫“黄怡”的档案。尚记得相中的是个长发姑娘,相信我,不要说她与今天的海清半点不像,就是与翌日走到我眼前的那位也判若两人——真人的海清,头发剪得很短,带着自然鬈,穿着单薄的入肩套裙。最特别的,是双眼惺忪:“本来在睡午觉,接到电话就过来了。”——慵懒和漫不经心,哪里似在意这是不是演员甄选?反而更像……《红楼梦》里的晴雯。真的,当年海清的那副憨相,让我恍如听见林姑娘在怡红院吃上闭门羹时晴雯的一句话:“(听见拍门)谁呀?都睡下了,明儿个再来吧!什么宝姑娘,贝姑娘,有事没事就在这里坐着……”

几年后海清凭《双面胶》中泼辣的媳妇一鸣惊人技惊四座——演技成熟之外,不能抹煞的是,她那爱恨鲜明的个性。让时间回到她来甄选“石翠芝”的下午。我一见这位小姐浑身上下“我行我素”的颜色先已产生好感,加上记起早前有人在我耳边提了一句:“在班上,她有绰号叫‘小刘若英。”事过情迁的今日,谁都不会把一杯“奶茶”与一杯“伏特加”给搞混了。只是早在海清刚出道的时候,谁都乐意在她身上发现……哪怕只是分毫的前途无可限量的预兆。有趣的是,话剧版《半生缘》的顾曼桢正好是奶茶,她的最佳拍档黄磊又是海清的老师。奶茶也因为上述的渊源去看了海清演出《骆驼祥子》中的虎妞,对她赞口不绝。

二人终于在舞台上对上了戏——即便因改编的关系,她们是后不见后的零对手戏。但由廖凡饰演的沈世钧所串起的“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又是另一些人”的遗憾之恋,还是需要两个女演员的相得益彰,才能把苍凉提升至最高境界。戏的前半部海清清一色穿粉色,粉红、粉蓝;刘若英是灰绿系列,舞台上一个娇艳一个清丽,前者感性后者理智——我也是在话剧版《半生缘》中才意识到为何有人在一朵花上看见另一朵:如果简·奥斯汀生在中国,她笔下描绘的多少聪明女子,都有可能是奶茶为神海清为骨。譬如,海清是《傲慢与偏见》,奶茶是《理智与感情》。

表面上,海清演绎的都是已婚女人,又名“中国媳妇”,和劉若英“金牌剩女”式的行当大相径庭——只要一日还是待嫁女儿,一日都有对浪漫抱着憧憬的权利,所以,与擅长摆弄婆婆妈妈的海清不同,奶茶仍然是一支歌。可是,海清的高强本领是把大多数人认为媳妇一定是逆来顺受的观念扭转过来:谁说嫁了人就不能满面春风。只要她是有个性的,就有活力让已为人妇的“既成定局”变成柳暗花明的“生命第二章”。事实摆在眼前,海清几乎是从性格演员的路子起步,几年下来,愈来愈多的女性时尚杂志乐于把她放在封面上。这个现象所说明的,是家庭主妇名正言顺有了摩登代言人,从今以后,再不能说演电视剧的女演员在身价、光芒和群众的支持度上注定输给电影女明星。换句话说,海清早替黄脸婆洗掉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恶名,只要她能再接再厉在某一部大银幕作品上再下一城,说不准有朝一日我们的梅丽尔·斯特里普就是她!

可不是吗?她的电影处女作就是陈凯歌导演的《赵氏孤儿》,片中她的角色,恰恰就如斯特里普在成名作《苏菲的选择》的苏菲般,面对身为母亲却必须牺牲骨肉的痛苦挣扎。我在某深夜因读报读到她将演出程婴妻子,兴奋得发了长长的恭贺短信给她。一觉醒来,手机里已有她热情的回复。距离在“东方先锋剧场”初识她已有七年了,当年藉“傲慢与偏见”而吸引我的装成熟女孩,今日已成保持童心与率真的妇人。电话另一头传来的阵阵开朗笑声犹如是累累果子从树上掉落,她说她对自己最大的期待是观众可能不会喜欢的《追捕》,但那个坚定倔强的角色,她还是接了,演了,而且边演边代她与导演和编剧争取“她”应有的信念和行事方式。然后,她说:“我想我还是有一点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