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乡村散板

2009-12-24李达伟(白族)

民族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磨坊马匹小溪

李达伟(白 族)

乡村记忆

生于滇西边陲的一个小山旮旯里,那里藏有我童年时的种种热情与憧憬。乡村的生活在我心里真如一阕阕浓韵的诗篇,如爷爷的土酒般香醇,如爷爷的破烟杆般厚实。乡村以它特有的禀赋屹立于历史的风雨与现实的窘迫中,坚忍之气深深地藏于连绵起伏、气势磅礴、烟雾弥漫的大山里,质朴的生活平静地显露了出来。

乳白色的炊烟在村庄上空袅袅娜娜地飘着,古老的村庄,几声狗吠,一些面色铁黑的庄稼人扛一把锄头,在蜿蜒的山路上急促地走着,在农村每一天都生活在焦急与迫切之中。如天般纯净碧蓝的炊烟是村庄的灵魂,天际微微泛白便熄了清淡的霭烟而出,傍晚时分夕晖微茫之时又踏着与暮色相融的炊烟而归。炊烟叙写着村庄的过去与未来,步于小路之上,望着蓝烟四合的情景,真是无比的舒心无比的惬意。一串串的憨笑攀谈之声在曲折的小径上如溪水般哗哗流着,沁人心脾,一天的劳顿便悄悄地消逝了。没想到在漆黑的屋里呛得眼泪直往下流的烟透过青灰的瓦片,透过房屋四檐的缝隙,竟能绘制出这样一幅柔和、祥瑞的晚景图,也许在外人看来,这只能去田园诗里寻觅了,但也许翻一卷孟浩然,翻一卷陶渊明之后,才会分辨出二者之间的区别。在这一幅田园风光的晚景图里面虽隐含了太多生活的艰辛、岁月的残酷,但流露给人们的依然是一个庄稼人所独具的厚实,满脸看起来挺亲切的沟壑以及洞穿万物的眉眼间流露出的祥和。

如果说炊烟是农村灵魂的话,那干涸、黄褐色的土地就是农村质的载体,是对农村来说最本质的一个东西了。每当随着父亲、母亲步于田埂抑或拄一把锄立于田塍时,逝去的爷爷、逝去的奶奶的容颜就会清晰地在脑中浮现。爷爷是拖着一根旱烟杆回到了那曾使他无比自豪、无比舒适的土地里的,是由于土地的灵性使然吧!奶奶不隔几天便也步爷爷的后路了,奶奶却什么也没有带走,只带走了几抷泥土。那曾经浸湿了他们汗水的土地,在他们看来是那般有灵性的土地,蚀干了他们的泪水,湮没了他们祥和、朗然的微笑。

一想到父亲,想到母亲,土地便随之而来,土地就是父亲、就是母亲的根。父亲、母亲作为一个庄稼人,守护着家里的那几分薄田,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农活,天际才发出淡淡的鱼肚白,父亲与母亲就踏着晨风,把沉厚的脚步一串串撒于山间野径之中赭红色的土地里,远处望来两个黑点立于田地里,如一颗痣深深地印在了脸上,容颜老去,痣却丝毫不消。听着爷爷讲起祖父败家的事迹,听出了土地对一个庄稼人最起码的意味,在爷爷略有点遗憾的口吻里,我似觉出了爷辈父辈对地主都有几分羡慕。偏僻、荒凉的土地,依然能种出不太奢侈的粮食,略添一些生活的缺憾。每一分土地里包含着农村生活的千姿百态,看着起伏连绵的土地,意念之中出现了这样一个想法:土地如能读懂它,即可读懂农村的生活、农村的历史。在我意识深处土地就是一部卷帙浩繁却异常清晰的乡村生活史诗。没有土地,没有土地里的秧苗,没有土地里挥泪坚忍的庄稼人,那就不是农村。

重构着祖辈的身影,父辈的身影,每天都与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在家劳作的哥哥妹妹也融入了这一个体系之中,吹几声唿哨,缝几个鞋垫,野骂牲畜几声。生活在了无比负重的生活里面,特别是妹妹过早地品尝了生活的艰辛,生活的苦楚。当双亲逗乐着小孙子时,妹妹又在那边说些什么呢?在异乡,偶尔看到几个躬耕的农人,看到铺天盖地的油菜花,看到正抽穗的麦苗,我闻到了存于记忆深处的乡野气息,看到了哥哥、妹妹忙碌的情景:忙不迭,已顾不上拭去脸颊上悄然而落的汗水,任脸上残留着几条汗浸的痕迹。我却恰与妹妹相反,过早远离了沉重的农村生活,拿一卷书,任奔跑的羊群漫野散放着,自己则在山顶上任凉风飒飒穿透衣背抑或是进入森林的深处听着潺潺的溪水,看浓绿的树丛,享受着脱胎换骨般的闲适,我还有幸看到了山头旭日初升,我以一种诗意的眼光感受到了日出分娩的壮观及其分娩前的柔和,清风徐来,鸟声啾啾,如丝如缕的浮云在天际跃动着。浮光跃金的天空无比雍容华贵却异常素净、异常雅致。而祖辈、父辈,哥哥、妹妹也许永远看不到山野情趣的诗意,只知道每一次的旭日东升对他们意味着一天劳作的开始。

村落里依然有用柏木撕成的木板做成房顶的房子,有些是用一些圆木搭建而成,特别是那些猪圈、马厩基本都是一色的木板,一色的圆木,只有屋顶或屋檐生长着的青苔还能略微显示出搭造时间的不一样。房屋错落有致,拥拥簇簇却有点懒散地坐落着。时有牛哞之声,驴子叫声稀落而出,蜷缩在柴垛上的狗百无聊赖地用惺忪睡眼向过路的行人瞅上两眼。虽古朴却不失现代气息的农村依然藏着生活之重,岁月之艰。

炊烟依然悠悠升起,土地依然在山野间平稳地叙写着农村的史诗,里面有哥的影子,有妹的汗渍。

瘦溪,败坊

驻足在刚造的石桥上面凭栏而立,看着已被剥蚀得摇晃不止的木板桥,干瘦的柳枝在凛然的寒风中瑟缩着,少时的许多时光都是背靠着那柳树蹲坐在木板桥上享受着凉风习习,注目着清澈的溪流,演绎一段段的幻梦遐思。如今仰望着蓝湛湛的天空,故乡的风物正风化着,心也倍觉凄凉。

故乡那条小溪活活地流着,用它昼夜发出的细小响声撞击两岸,击出令人心碎的呻吟声,瘦小的细流给人的感觉如已到穷途末路一般,外乡人只能从那宽宽的河道来想象小溪流曾经澎湃汹涌如挣脱缰绳的野马奔跑着的壮观情景,痛心疾首的心绪在我伫立时会重新回到脑海,放荡不羁的心力不断摧毁着河道上的灌木丛和岸边的作物。记忆当中已有许多年没有这样的场景了,小溪的流量正日趋变小,今天河道上留下的是一盘盘散沙,一堆堆磨得光滑的鹅卵石,一条细小的缎带发出亮眼的波光。寒冬腊月,狼藉的样子醒目地撼着内心,云朵的阴影迅速地从河道上跑过。冬日里河岸上的草木干枯,春日的生机盎然无处可寻,小溪更是无助地流着。偶然有洗衣的女孩坐于河岸浆洗着衣服,信口轻哼着的歌在小溪的粼光中如窗帘随风飘动。这时的小溪发出欢快的声音,当女孩提着篮子离开小溪,甜甜的声音也随之消逝了,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击着溪小的石块,卷走溪中的流沙。 随着日益瘦小,小溪已载不动农村的许多风俗,沉重地往远方攀爬着,寒食节的纸絮滞留在了小溪那小小的漩涡中。微风过处,阵阵喧闹的声音隐入了小溪凉凉的水流声中。

每一次伫立于桥上,我都会细细地察视着小溪的变化,河岸的变化,河岸上孤立的磨坊伴着溪流不断朽腐着,我每一次都会冷眼瞧着。这一次冬日返故里,伫立于桥上,看着小溪、河岸的变化,磨坊意外地引起了我的注意,虽没有承载着过多历史的旋律与韵味,却用它独具的性灵向我阐释着它的意义。

干涸的沟渠杂草盘缠,断石碎沙杂堆着埋没了引水的水槽,屋子的房檐已残破不堪,横架着的檩木及搭在上面的椽子朽腐得不能入眼。许多瓦片掉入了屋中,砸烂的碎片已失去了它原有的色泽,厚厚的一层绿苔积在了这些碎片和墙木上,墙木的缝隙里面还沉着灰白的粉末,里面夹了很多细细的碎石子。晒爆裂的石块散堆在门槛外,枯蔫的草丛在磨坊的外围聚积着,连屋里面也有干草长着,数十年草木灰的影子还能依稀辨认,冬日的早晨,不知从何处的石罅里挤出的细小流水积在了伞骨架般的水车上,棱柱尖尖的,那水车真如散了架的老人般蠕动着干瘪的嘴唇吸收着河道上传来的冷风。磨盘不知被些什么人抬去了,只留下了个大大的窟窿和横着的一根朽木。从什么地方看,磨坊给人呈现出的都是落破的样子。年老的人一边摸着花白的胡子一边给满脸充满稚气的孙辈讲起关于磨坊许多动人的故事,那些小孩都会用半信半疑的眼光与口气回复着老人,年幼的心里只有现代机器的轰隆之声,只有满脸满头粘着的灰白,不敢想象这样一座破败的磨坊里能有汩汩的水流击打着水车发出的优美声音,更不敢想象多少美好的梦随着水声磨出了许多香甜的味道。即使看了许多关于村姑乡土的电影、小说,许多人依然想象不出这样一个残破的屋子里也能演绎一段段纯净、朴实的爱情。风逝去了,磨坊残破了,人间最纯美的爱情也随之逝去了。

小溪汩汩淌着,河道上的冷风盈入了袖中,干枯的草丛在凛凛的寒风中簇在了一起,打碎的瓦片悄然落地,发出了一声清晰却特别刺耳的响声,随着风悄然而逝。

老 马

山路弯弯曲曲的,坎坎斜斜着,路边的草丛、灌木已颓败。一匹蹒跚的马正迈动着老态的步伐,后面跟着的人佝偻着身躯,嘴上叼着个斑驳陈旧的烟斗,升腾着的烟雾如这冬日午后的阳光,懒懒的。走近前看清了那匹马,绛红的毛色,里面都夹杂着许多白白的毛,身子阔大让人一看便可想象这匹马年轻时健硕的身子。那人脸上千沟万壑,说话时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时而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放低自己的脚步声,看到这老马让我想起了以前家里的一匹老马。轻轻地训斥着它,那是一匹被遗弃的马匹,低廉的价钱足以说明那是一匹无用的马了。看着它噙满稠稠的泪水,我真不忍深入那深深的瞳孔中,低垂着的睫毛似含了太多的委屈。那时的我动了恻隐之心,但也只能把自己靠着马头,抚触着它。眼睛收不住泪水,紧闭着的双眸看不清马匹的未来。

一身的健壮穿行于山野中,那是何等的威风,清脆的丁当声断断续续洒满了那羊肠小径,随风隐入了山道的深处,林深叶茂的大山让它在其中挥洒着汗水。夜阑人静,大山深处黑沉沉的,它在其中孤声长啸着,似在招朋引伴,又似把自己的生气传给大山。与它一样的马匹在深山里应和着,如雷的回声震破了夜的宁静,每天都有杂乱无章的马蹄印在大山深处,片片枯叶轻柔地覆住它们。山顶上驰骋着的马帮的身影,远远望来真如沙漠深处的驼影。细心谛听着悦耳的马铃声,大漠深处驼铃般悠扬而去,树影渐渐稀疏,马也随之显出了它的老态。直挺挺的身子已变得无劲,纵然长嘶的身影随着树隐去了,只留下了松动的牙齿啃着干枯的草,并不住地打着响鼻。

山上的早晨是清爽迷人的,马匹踩着湿漉漉的草地,不知名的花星星点点在一片片绿草中点缀着。马匹饮着晨风雨露,啃吃着蓊郁葳蕤的草簇,不住地来回甩着尾巴,抖着鬃毛,偶尔仰天长啸一声。朝阳布满山谷的时候,马匹便开始出发了,那马铃声又开始悠悠扬扬了。

当年的马帮文化深深地镌刻在祖辈、父辈心中,如今只能从这些年老的马匹来回忆着往日的情景,牵着马匹抹泪长叹着。在外乡人看来,当年的马帮文化真是不可多得的乡村记忆。殊不知,这马这人背后藏着悲楚的记忆。当年的马队是如何簇动着,如何在马群后面唿哨着,这一长串的问题也只有能从祖辈、父辈那自豪而痛怜的口吻里面捕捉一点了。

随着花开花落和着冷风,残破不堪的屋檐下,总有一群老人正用饱经沧桑的脸面对着,谈着昔日的马帮文化,我在这儿听到的只有深深叹息。过路的马驹,他们那饱经沧桑的眼一看便可判断出这马会变成怎么样的一匹马,情不自禁把它与往日伴着他们的马匹比着,大肆夸着自己的马匹并用饱经风霜的眼睛洞穿着那赶马人。

夕阳西沉的时候,山道上的瘦马、老人迎着冷风,不住地发抖,锈迹斑斑的马铃发出了沉重、喑哑的绝响。马匹走在老人前面,四面瞻视着,已没有了往日长嘶的气力,无奈地收回了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前方,悄悄地随老人回了马槽,候着主人给它的一些草料。老人叼着烟斗,看那烟胡乱地转悠着,听着马棚里发出的声音,叹了口气,咽了晚饭便睡了。年轻的马匹,年轻的自己入了梦,露出了疏朗的笑容。想着家里那匹遗弃的马,思着马帮文化,故乡的山野里又响起了一串串悠长悠长的马铃声。

猜你喜欢

磨坊马匹小溪
爱干净的小溪
磨坊
马匹喝水
真正的动物保护:马匹专用“跑鞋”
我经常想到死亡
儿时的老磨坊
穿靴子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