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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克

2009-12-24金伟信(回族)

民族文学 2009年12期

金伟信(回 族)

1

东北开春时节,寒气着人不着水。灿烂的阳光,好像告诉大家,春天来了。可实际呢,似乎比冬天还冷,棉衣下不了身。山上已是绿茵茵的了。可是走近跟前,漫坡的草丛像是十月底的稻梗,黄黄的,只是草根生出几疙瘩的绿。东北的春天是一副假象,只有过了清明,天气才真正暖和起来。

在南山坡上的积雪已经化尽,土质变得松软,住在城郊外的职业刨坟者的春天到来了。三天两头,他们就能接到上门生意。这样的生意,是不大好讨价还价的;亡人的后事费用,怎么好跟人家理论呢?粗壮的刨坟者咳了咳,说了工钱。他们看见李厚在皱眉,就说,大哥这地界石头子儿多,子坑好挖,明坑难刨啊。李厚就点点头:八百就八百吧!但坟得刨好,刨不好我可拿你们哥几个试问。

第二天下午,李厚接到电话,说坟地刨好了,便合了手机,领着木匠韩来到山上。木匠韩姓韩,就是韩木匠。可是乡老们就这样叫他,叫他很多年了。李厚问,韩师傅,你看怎么样?木匠韩说,这坟刨得好,平整,干净。接着,木匠韩唠里唠叨地讲了些回回坟的说辞。他告诉李厚,回回坟的结构其实就是个回字。大口是明坑,小口是子坑,大口套小口,不就是个“回”字么。

李厚是知道明坑子坑的,但把它说成个回字,还是从木匠韩嘴里知道的。李厚感叹回民风习竟然有着这般文化色彩呢。

哥几个受累,回吧。李厚说。刨坟者就搭了棉袄,揣了工钱,头顶冒着热气下山去了。李厚盯着新坑,眼里就漾了泪花儿。

2

天还没亮,夏尧就起来洗漱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媳妇。媳妇迷糊着说,天还没亮呢,你折腾啥?

老婆,今儿个是圣纪啊。夏尧说。

媳妇没再说话。拽了被子将脸转过去。她睡不着,也不想起来。

媳妇是小学教员,平日功课紧张,难得睡早觉的。今天是星期日,她想多睡一会儿。可是丈夫一大早就把她弄醒了,她有些心烦。她想,又不是开斋什么的,干啥这么早就起来折腾啊。

夏尧可不这么想。他想,寺管会主任做了快半年,还没啥政绩呢,临近眼前的圣纪,无论如何得办好。他半月前就给上边发帖子了。像政协啦,民委啦,这些个部门的领导都要请到。昨天,他打发人去阿訇那里宰鸡宰羊,蘑菇木耳金针白菜地忙活了一整天,他要请客人们好好吃一顿地道的东北回民碗菜。是啊,这么重要的事情,谁又能睡得着呢。

夏尧在晨雾里走进清真寺。

色俩目,韩师傅,早啊。他向正在扫院子的木匠韩打声招呼,想着这个以寺为家的老鳏夫多勤谨啊。

张阿訇和他的海里凡们都下大殿了,他们刚刚做完了晨礼。

张阿訇说,色俩目,夏主任,早啊。夏尧朝他们摆摆手,微笑着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3

上午九点。太阳照着一辆一辆车驶进清真寺大院。客人们被夏尧满面春风让进会客室。大家寡盐淡水地正说着话,厨房那边大锅炖菜的肉香味就飘过来了。

夏尧跟领导一起围着大圆桌坐下,清花大碗就一碗一碗热腾腾地端上来。夏尧介绍说,这就是回民的九碗菜,这一碗是清炖丸子,那一碗是羊肉条炖黄花菜,寺里条件有限,请领导见谅,吃好,吃好。领导说,菜做得好,油香比超市里的面包还好吃得多。夏尧笑笑。夏尧想,领导对菜肴的夸奖,说明对他工作表示满意哩。

送走客人,夏尧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下来。脸上像客人们那样,洋溢着志满意得的光辉。他转身要走回办公室,这时候他看见了李厚。他扑到李厚跟前,紧紧握住李厚的手,说,李厚呀李厚,多少年没看见你啦,我不去看你你也不来看我,难道彼此都忘记了么?李厚忙说,没忘没忘,怎么忘得了呢?我来大殿给老人走走坟,顺便来看望你。夏尧说,好啊好啊,走,到我的办公室坐坐。两人就一前一后,进了夏尧的办公室。

李厚后来回想当时的情形,夏尧是牵着他的手像牵着一个孩子似的把他领到办公室,那亲劲儿,令在场所有认识夏尧和李厚的都羡慕不已。

4

这些年李厚真是太忙了,忙得没有空闲到寺里来。他和夏尧一块下乡,转眼工夫三十多年啦。刨除彼此参加各自婚礼和家里老人葬礼真真切切地见了面之外,差不多没有任何的联系和往来。这一晃悠,就都到了知天命之年了。

你的礼拜帽挺漂亮啊。夏尧说。

李厚笑笑。李厚戴着一顶用金丝绒做的礼拜帽,人显得很富贵。

两人聊了一会儿。夏尧说,人大了,没意思,还是小时候好啊。

李厚笑笑。李厚说,那是,谁不怀恋自己的童年呢。人一步入社会失去的就会越来越多。可是生活总在前面召唤你,往前走吧,直至尽头,生命就又重新开始了。

夏尧被李厚的话整得恍惚。恍惚间他脑海中清晰浮现出那个和他一起弹玻璃球、打铁镂、扇烟喷儿,一起在松花江边戏水时玩伴的模样。他抬头看李厚,李厚也在看他,两人一时不知说啥才好。夏尧笑笑说,忘了没,咱们还和前后院的女孩子一起玩石头剪子布呢。

窗外人声嘈杂。初春的阳光明亮地照射进来,转换成聚合的紫外线,骤然激活许许多多尘封的往事。

李厚左眼角上隐约可见的疤痕,应该是他和夏尧的共同记忆。

从小学到中学,夏尧和李厚都是同班同学。夏尧把班长一直做到了知青户户长。夏尧不但相貌英俊,而且从他身上体现出来的那种超乎寻常的组织能力与亲和力好像天生就是个帅才。他父亲年轻时候就常常点着他的脑门说:“你这个孩子头儿!”而这样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站在院子里,一边择着韭菜,一边看着夏尧领着胡同里的孩子们端着用木板条自制的冲锋枪在前街后院玩得正疯,就转过头对男人说,咱夏尧以后成了人,一准能做大官。这时候,就听见李厚母亲在夏尧家隔壁院子里大声喊李厚。李厚你这个混球!玩疯了不是,院子里的煤面黄泥要沤臭了,还不回家把煤坨坯了。你寻思太阳总给咱家支着吗?李厚玩得满头大汗,听见招呼,就说夏尧我妈招呼我,我得回去了。夏尧说就你事多,以后再这样,就把你从活动的队伍中清除出去。李厚咕哝了一句,就悻悻地回家去了。后来李厚找到夏尧,要求和夏尧他们一起玩。夏尧说,今天天气不好,要下雨,咱们讲故事玩吧。孩群就拢坐在夏尧家大青瓦房雨搭下,由夏尧给讲三国水浒聊斋什么的,听得大家直入神。伙伴们不明白,夏尧从哪里知道得这么多呢,凭这点就没有道理不拥戴他啊。有一天清早,夏尧家院子里着起了大火,街坊邻居都围去看。有几个戴红胳膊箍的人维持秩序,谁也不许靠近火堆。李厚在人群中没有看见夏尧,只看见火苗越蹿越高,都要舔到房檐了。有两个人又从屋里抬出一个黑箱子,李厚看见夏尧哭着从屋内跑出来,嘴里喊着那是我的小人儿书,那是我的小人儿书,你们别烧啊!那两人像没听见孩子的喊声,只顾将箱子里小人儿书快活地倒进火堆里。火堆里没有其他燃烧物质,皆是旧书、旧杂志之类的东西。李厚不顾一切冲进火堆,他想把伙伴的小人儿书从火堆里抢救出来,可是被人给拽住了,任凭他怎么撕扯也没拗过那两个戴红胳膊箍的人。两个孩子眼瞅着火堆中的刘备、宋江甚至还有关羽和武松这些让他们敬仰的人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在以后的二十年当中,夏尧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一大早就闯进他家,把他最笃爱的小人书烧成灰烬。现在他懂了。

5

窗外人声嘈杂。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夏尧的办公室,屋子里逐渐暖和起来。夏尧给李厚沏上茶叶,说,喝吧,这茶可是名贵的好茶,在唐代称为“六安茶”,明代称为“六安瓜片”,是茶之极品。清人把它变为贡茶,这茶曾获了国际“巴拿马金奖”呢。

李厚说,老回回从小吃牛羊肉,爱喝茶。我喝什么茶都一样,只要是有茶喝就行啊。

夏尧说,那可不一样,茶就像人,能品出个三六九等呢。

李厚说,你喜好这口,我那有的是好茶,都是朋友送的,哪天我给你拿几盒过来。李厚又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都是上千块的茶叶。

夏尧望着李厚半天没说话。他很想探知李厚这些年过得怎样,在做什么。但不知怎么,他没张这个口。他只听说李厚曾在城郊什么地界开着小吃部,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可对现在的李厚,他感到陌生。他好像没有听清楚李厚在他面前说了些什么,李厚左眼角上那块隐约可见的疤痕,倒是在他眼前愈发清晰起来。

早晨,夏尧喝了碗高粱米粥,吃了几口咸菜疙瘩,就拎起书包匆匆跑到了学校。这是他寒假前夕最后一个值班日。这一天,教室里的卫生状况决定着老师和同学们对他的看法,这一点夏尧心里非常清楚。虽说是外表行为,但对于他这个新任班长在老师和校长那里的印象却显得尤为重要。在夏尧的心里,班长这个头衔不是他的奋斗目标,他的奋斗目标是校团委书记。因为每次见到校长时,那位年轻漂亮的女校长总是对他微笑。这种微笑让夏尧感觉到了她既像母亲又像是姐姐,这种微笑让夏尧感到既温暖又温馨。并且从她微笑的目光里,夏尧感觉到了她对他的赏识和信任。夏尧是不能辜负女校长和女校长的微笑的。他要把女校长的微笑当作一种动力,好好干,吃点苦是值得的。从班长一直进入到校团委;进了校团委,就能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女校长和她的微笑了。

夏尧这样想着,干得更起劲了。他把教室里所有的桌椅板凳擦得光亮亮的,地面也拖得干干净净。

课间休息的时候,夏尧准备把炉膛里的炉灰清理一下,便伸手去抓立在炉边的铁铲。事件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夏尧的手掌被铁铲烫出一溜血泡。好多同学都闻到了一股烤肉串儿的味道。关于这宗有预谋的恶作剧,校长知道后,下令一定要查出这起伤害事件的制造者,并给予严惩。一连几天,班里以停课为代价,经过地毯式的摸排,最终揪出了那个将铁铲把烧烫后立在炉边蓄意伤害夏尧的小子。前任班长是他的堂兄,但到最后这小子也未承认这事与他的堂兄有关。夏尧揪住他的脖领,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通。但夏尧把愤怒和他的唾沫一块咽到肚子里去了。

那小子还是挨了一顿胖揍。揍他的人就是李厚。李厚拉过那小子脖领,把他打得哭爹喊娘,夏尧和在场的几个人拦都没拦住。那小子挨打之后,猫到家里一个礼拜才敢上学。最后这小子被学校记了大过,还开了批斗会。李厚因为报复打人,也受到了学校的处分,差一点被开除团籍。夏尧呢,按校方说法是表现了一位好学生应有的姿态和胸怀。过了不久,他不但进了校团委,还最终当上了校团委书记。

之后,夏尧在各种场合多次提及此次事件,说在同学对他产生误会并伤害他的时候,他非但没有采取报复手段报复他人,还主动去团结和接近肇事同学,两人后来结下了珍贵友谊。讲到这里,夏尧还举起右手,让会场的人看他手掌上的伤疤。这样的情形,李厚有一次也坐在下面,听到这,猛地站起来,悻悻地离开了会场。

回到家,李厚妈妈见儿子不爱说话,就撩起围裙拭干了手,摸摸李厚脑门儿:不烧呀,怎么病恹恹的不精神?

李厚躲开母亲的手。因为母亲那只手把儿子左眼角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弄疼了。

就在那次学校宣布给李厚处分的当天晚上,外校学生勾结社会上的人把李厚堵在胡同里。李厚挨了一顿毒打,脸给打肿了,左眼差点给坚硬的皮鞋头踢瞎。学校一直不知晓此事,李厚也没打算把这事告知校方。只有夏尧心里明白,李厚是因为他才遭到一帮人对他下手的。李厚当晚回家的时候,把他的家人吓坏了。李厚不吭声。在家人一个劲追问下,李厚说,没事,是我多管闲事,被一群流氓给打了。李厚妈妈心疼得一宿没睡。

6

夏尧手上的伤疤好了。掉了几层皮之后没留下一点伤痕。

李厚眼角的伤口愈合后,留下一道隐约的疤痕。

消失的伤痕和留下的疤痕同样在夏尧和李厚之间永远地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而此时两人谁也不愿意提及那段伤心往事。

两人喝了一会儿茶。夏尧走到窗前。窗外依然是人声嘈杂。他看见一拨一拨走坟的乡老从大殿里出来,男女老少,脸上皆挂着慰藉的神情。年轻的女乡老戴着墨绿色丝绸盖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觉得戴着盖头的女人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夏尧突然转过脸,没来由地冲李厚笑。

李厚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用眼神问夏尧你为什么笑。夏尧说,李厚你忘没忘记咱班那个梳长发的校花?

李厚说想起来了,又问,夏尧,你现在跟她还有联系吗?

夏尧摇摇头。脸上一派怅然之色。

电影院里正在放映一部阿尔巴尼亚的老片子。平静的大海一望无垠,温柔的浪涛一阵阵涌上海滩。在海岸边一幢高高的寓所里,男主人公抱着心爱的女人。女人穿着一件洁白的连衣裙。蔚蓝色的海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将女人吹成一朵盛开的百合。

把你扔进海里去。男主人公说。这是这部影片给观众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李厚坐在后排,他想等将来娶了女人,也到这样的海边来,也在这样蔚蓝色的海风抚摸中,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说:把你扔进海里去。

这是个星期天。李厚把作业撇到脑后,跑到电影院里来散散心。他看到异国的社会主义情调这般美好,就觉得遥远的幸福像蓝色的大海一样翻涌着他年轻的心。这样的幸福感并不属于他一个人,他前排的一对恋人已经把脸和身体靠得紧紧的了。这让他羡慕得有些不自在。这时候,电影院里的灯突然亮起来。大家知道这是下一盘拷贝还没从别的影院串过来,观众需要安静地等一会儿。可是眼前的情景却无法让李厚安静下来。他无意中又看了一眼前排这对恋人,这一看却让李厚大吃一惊。那个女孩已经把脸埋在自己两腿之间,可还是让李厚看出是他班上的女生,大家都称她为校花。而坐在她身边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夏尧!李厚觉得自己的脸颊燃烧起来,好像自己做了一种见不得人的事。他慌慌张张地挤出了影院,一口气跑回家。李厚直愣愣坐在木椅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堂堂正正的校团委书记,怎么敢私下和一个女生单独看电影呢?他想,在这方面,夏尧真的比自己要勇敢得多啊!

李厚现在想起这件事情,觉得当时慌慌张张红着脸跑出影院的模样,自己都觉着可笑之极。

放学以后,班里的团干部留下来开思想会。夏尧作为校团委书记首先讲话。他说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个别团干部思想作风不正,不能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和团的工作上面来,这是很危险的。大家就夏尧指出的这个问题分别谈了自己的体会。轮到李厚了,李厚说:把你扔到海里去!一句话,惹得坐在一旁的校花女生红了脸。其他几位团干部一头雾水,问,怎么回事?李厚说:我在学马克思著作里的一句话。那个团干部推推眼镜说,莫名其妙。李厚却被他的话弄得哈哈大笑,笑得夏尧心惊胆战。

回家路上,夏尧问李厚,你知道啦?

李厚说,我知道什么?

夏尧说,李厚你别装蒜。我求求你千万别跟校长说,校长知道了,我就完了。

李厚说我可真是没事干。不过我要是你,为了爱情,管他呢。可惜我没有你那样的艳福啊。

直到毕业,李厚真的做到了守口如瓶。关于夏尧和那个女生的事,他没向外吐露半个字,包括两家的父亲和母亲。

事情已经变得很遥远很苍老。不过现在夏尧还是向李厚表示了谢意。夏尧告诉李厚,那个女生变成女人之后跑到南方去了,听说又离了婚,做了广州一位七十高龄阔商的第七任夫人。红颜知己难成命,枯花败叶终是秋啊。

夏尧怅然之时,问李厚你当时没想过把我和她的事告诉给校长?

李厚说没想过。

夏尧说,校长已经死了。跟我母亲一个病,乳腺癌。

李厚说,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啊?

7

夏尧和李厚下乡的地方离城市有八十公里。那儿是大片的平原地,旱田少,稻田多。那里土地肥沃,水乡一色。除了盛产金黄色的稻子,还能于闲时不费力气地在随便一条河套里网到新鲜的淡水鱼。赶上灌田的时候,在稻池里用手就能抓到活蹦乱跳的大鲇鱼。农活虽苦,但却是鱼米之乡。现在他们心里充满了怀念之情。他们怀念的不是那段岁月,而是那段岁月里的粳稻和鲇鱼。

吃过晚饭,大家站在知青户的院子里。在这儿就能看到黄昏中大片大片的稻田,笼罩在茫茫的雾气中,近处翠绿,远处苍黄。男生女生在院子里打逗,大家用吉他和口琴,歌唱和舞蹈,驱走了一天的疲惫和烦恼,尽情欢乐,一直玩到月亮升起来。

这种场合通常看不到夏尧的身影。大家不知他去了哪里,而且经常深夜才回来。起初大家不怎么留意,后来知道他是去了队长家里,或者去了大队书记那儿,人家是户长哩。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有一次夏尧从队长家里出来,已经是半夜。他回到知青户,大门拽了半天也没拽开,里面插上了铁棍。他绕到房后,敲了一会儿窗户,里面没人应声。其实大家没睡,就是不想给他开门。谁会爱一条不回家的狗呢。后来还是李厚把窗户打开,夏尧狗一样被放进来。他听见北炕上有人说话:回来干啥,不如睡在队长家里。

后来夏尧入了党。再后来又被公社保送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国营企业搞机械制造。他在企管办呆了近十年,后又调到工会,并且坐上了工会副主席的椅子。坐了没两年,工厂黄了。他在留守处闲了半年多之后,厂子最终卖给了个人。他卷起铺盖回家了。他拿着厂里给的几万块钱,心里难受,他觉得那钱好像是给他自己的抚恤金。他对媳妇说,国家老牌企业,怎么说黄就黄了呢?

夏尧不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他甚至连麻将都不会搓。可是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昔日那个风华正茂的校团委书记,如今怎么沦落成马路棋手了呢。

他想他不能把自己整天撂在无聊的棋盘上。他才五十岁,正值年富力强;即使是一只小卒,也知道往前拱啊。

一连几天,楼下棋摊少了一个人。棋友们纳闷儿:老夏怎么没来?没他多没有意思啊。

有人看见夏尧经常出入于市民族事务委员会的门槛。没过几个月,在新一任寺管会主任选举被提名的人选中,夏尧的票数最多。乡老们说,老夏有文化,身体又好,选他做寺管会主任再合适不过了。

就这样,乡老们把他推上了寺管会主任的座位上。

8

夏尧在脑海中闪过了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他和李厚童年共同居住和生活过的那些老房子、老胡同如今早已没了踪影,那里已经变成宽阔的城市中心街道。

李厚看上去有些微微发胖,但还看不出多大变化。夏尧很想知道他目前的生活状况,可这时候李厚已经站起身。李厚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随手递给他一张名片。老同学,以后别断了联系。

也许夏尧不该把李厚送出那么远;也许夏尧就该随着李厚送他一程。在寺院大门外,他看见几位上了年岁的乡老,围着一辆黑色轿车议论纷纷。

瞧人家李厚,老胡同里长大的孩子顶数他出息哟。

李厚好大方,给寺里出散了两千元呢。

……

李厚走过去。刚要打开车门,乡老们围拢上来,都要抢着跟他说话。

李厚啊,你这是什么车?一个乡老问。

李厚笑了,说:别克。

轿车轻轻发动起来。夏尧站在大门外石阶上,手里还拿着那张粉色名片。他看清楚了,那辆叫别克的黑色轿车标志上面,闪着三颗漂亮弹头,一颗是蓝色,一颗是灰色,另一颗是红色。

轿车已经驶出很远,夏尧还愣在石阶上。他觉得这辆车好眼熟啊。没错,就是这辆车,就是他在留守处门窗后面看到的那辆车。那辆车整天围着厂区转来转去的,转得他心烦。他还骂过人家是神经病呢。后来他从下野的厂长那里得知,工厂已经卖给了那辆车的主人;主人的意图是想把这片依山傍水的废弃厂区变成这座城市最亮眼的旅游风景区。

夏尧低头认真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那张名片。名片上写着:

大诚旅游开发股份有限商贸公司董事长

松江市工商业联合会副会长

名片正中央印着两个让夏尧感到心惊肉跳的行楷大字:李厚。

9

夏尧的家住在清真寺附近的回民小区。据他媳妇讲,在圣纪当天夜里,她就发现他出现了异常性的失眠。不知什么时候,她被一种恐惧的声音惊醒,见床上没人,趿拉鞋披了衣服跑到卫生间。她看见丈夫躺在地上,双手抱胸,全身抽搐,脑门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没多会儿,人就安静地不动了。等把他送到医院,人已经没了任何的生息。这时候,清真寺那座高耸的邦克楼已经笼罩在微明的天色之中,诵经声伴随浓浓晨雾缭绕在楼群里。

医院为夏尧出具的诊断是:心肌梗塞。

他媳妇逢人便讲,平时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呀。要知道我们家夏尧活到五十岁,还没打过一只吊瓶呢。

木匠韩说,唉,现在这人,就像烂木头,软着哪。

乡老们发送了夏尧。他的坟培植得又高又大。

李厚把张阿訇搀扶到自己那辆别克车上,一直把他送到了埋葬夏尧的那座山上。这个老人将指明夏尧今后的方向。

10

夏尧的坟茔长出新鲜的青草。

李厚的旅游开发建设工程开工了。他整日非常繁忙,但还是抽空在夏尧的坟前立起一块墓碑。

墓碑上刻着坟茔主人的名字:尤素福•夏尧。

尤素福是夏尧的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