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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回乡

2009-12-23冶进海

民族文学 2009年8期
关键词:索菲娅大姐四川

冶进海

算起来,这也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天,漫山遍野溢满白花花阳光,几排白杨树张大了绿油油的怀抱,我弟和一帮小家伙在河滩里“打浇洗”——学狗刨式呢。小家伙们玩累了,用河边的泥巴涂满小身子,在那棵古老的垂柳下睡着了。老远望去,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排爬在岸上晒太阳的小海豚。不过,我弟没有睡踏实。他老感觉有什么东西不断蹭着小腿。他以为是蚊子或牛虻什么的,眼也不睁,把小腿熟练地一蜷缩,使劲扇出一巴掌。他立刻感到手心有些黏糊。很得意。等再想睡过去时,小腿上又痒起来。他就重复上一个动作,小腿一蜷,再扇。结果,扇了很多遍之后他恼了,一个猛子扎进河滩里,想把固执的蚊子带进河水里淹死:

“一个小蚊子,敢惹俺老孙,我跟你同归于尽!”

蚊子没淹死,他却被凉凉的河水一激,不由得站在河水里,大口大口喘气,拼命拨拉脸上的水珠。这时,他听到河滩边上有人咯咯咯笑着,他抬眼一望,大姐索菲娅手里持根挠痒痒的小草,正冲他乐呢。

“大姐!”我弟几大步冲出河水,光溜溜地钻进大姐索菲娅怀里,又是蹦又是跳,“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大姐微笑不语。她确实是一个人回来了。在镇上下了车,没走大路,而顺着这条拐来拐去的河滩,踩着一脚碎石,来到庄子对面的河滩边上。

“你给我带啥好吃的了?”我弟说到吃,鼻涕口水掉下来了。

“好多呢,走,回家慢慢看去。”

大姐撕开一袋从C城带回来的棒棒糖,分给我弟的小伙伴们。小家伙们嘴里含着糖,欢天喜地回家去了。

顿时,大姐索菲娅回来的消息,像动人的风笛声,飘散在山村里。

大姐进家门时,我妈在灶火里做饭。烟熏火燎的灶火,跟个黑窑洞似的。我妈一手拉风箱,一手添柴火,还要瞬间中站起来,捧起案板上的面条,朝滚得冒泡的锅水里抖下去。这套动作一气呵成。我大姐默默注视着。我弟大喊一句:

“阿妈,大姐回来了。”

这一声跟猛然扔出来的炮仗似的,炸在我妈耳边。我妈在昏暗的光线里颤动起来。她把手里的一捧面条胡乱扔进锅里,抄起地上的火棍,朝大姐兜头抡过去。

“你还不如在外面死了算了!”我妈见大姐说的第一句话。

“别打啦,别打啦。”我弟冲过去抱住我妈,“凭什么打我大姐?”

“你走开,去把你爸叫来。”

“我走开了,你打我大姐。”我弟对我妈的生气一点儿也不在乎。

“哈儿,你去吧,阿妈不会再打我了。”大姐轻轻说。

我弟伊斯哈是大姐抱大的,从小到大,大姐的话没有违抗过。看大姐这样说了,我弟指着我妈说:“你不许打我大姐!”然后转身咚咚咚跑出家门,去三岔沟里喊我爸去了。我爸见天下午在那里放牛,顺便给几只羊割草。

大姐索菲娅跟古波是私奔的。他俩一直是同班同学,后来,古波考上了C城的重点大学,大姐差几分没考上。我爸当时不让大姐复读,让她跟其他回民姑娘一样,在家里学习女红还有家务什么的,意思是准备嫁人。读大学的古波假期回家,在三岔沟半山坡放羊晒太阳时,闲着无事,拉长调子唱西北民歌“花儿”。大姐索菲娅去三岔沟砍柴,不由偷偷听起来:

哎——哟——

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耶);

看去容易(者)摘去难,

摘不到手里(者)枉然。

家乡的年轻人有事没事喜欢吼几句“花儿”。大姐索菲娅嗓子好,喜欢唱歌,念书时,大小活动都有她的歌声,没考上大学,当众歌唱的机会少了。现在听到古波唱“花儿”,心有所动,看到山沟里有匹白马在吃草,便即兴发挥,对唱起来,声音如清泉样冰冰的、甜甜的:

哎——哟——

白眉白鬃的白龙马,

手搭着鞍心上站哩。

这一个阿哥我看下,

唱罢了领上了浪哩 。

古波听出了大姐的声音,看到空中有两只白鸽飞过,继续对唱:

哎——哟——

高山的鸽子成双飞,

思念妹子(者)后面追;

多人的伙里把你看,

模样儿活像个牡丹。

果然是大学生,情景交融!索菲娅还没等他唱完,早想好了下面的歌词:

哎——哟——

下山的羊羔儿上山来,

上山了吃一趟青草来;

胆子儿放大了跟前来,

心上的“花(话)儿”说来。

古波不唱了,也许接不下去,也许不好意思接下去。

“喂,没本事的,站在那里干嘛,过来呀!”大姐双手掬成喇叭状喊。

“索菲娅,你做什么?”

“我来砍草,回家喂牛羊,你什么时候放假的?回来也不找我……”

“牛呢?”古波听到她说牛羊,想起自己家的牲口,转头找开了。

“早跑回家了,看你,有这么放牛的。”大姐玩弄着自己的绿色盖头,脸蛋上的“高原红”又加浓了一层,嗔怪说:“你穿这么单,三岔沟里风又这么大,也不怕着凉!”

“昨天刚到家,惦念着今晚到你家转转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不过,你命真大,我们学校才考上两个大学生,其中一个是你,我做梦也想着读大学呢!”

“这是真主的能见。”

“你连吃饭时都抱着书,考上也是应该的。哎,还写日记吗?”大姐索菲娅曾在全县作文竞赛中拿过一等奖,古波二等奖。

“写啊,教我们文学史的老师太有水平了,第一堂课下来,我心里面感觉有团火在燃烧,他讲述的每个字都能激起同学们最大的想象和热情,上他的课,我这个从未见过大海的山里娃见到了大海。我过去只以为,读大学为了跳龙门,实在是大错误!我们在学习一种文化!一种文明!我偷偷给老师下了个评语,‘恰卧龙诸葛,似渊明风流……”

他俩聊了好多。古波坐着讲,大姐跪着听,腿跪麻了,动弹不得,让古波拉起来了,大姐有些不好意思:“你小时给我讲连环画,我也是这个姿势。”

“你还拉鼻涕流口水呢!”古波打趣说。

跟古波谈了那番话之后,准备冬天出嫁的大姐一夜没睡。她觉得上过大学的古波谈吐、看问题的角度有了很大的不同。这是她所渴望的。第二早麻麻亮,她担着水桶往泉边走去。河水汩汩流淌,泉水叮咚冒泡,大姐一直让别人先舀,自己出神地盯着一泓幽深的泉眼。

古波果然来了。古波回到家,挑水的事该他负责。

“我,我不想这样过。”大姐有些哽咽,“我不喜欢要我嫁给的那个人……”

那是个早秋来临的美丽清晨,晨风微微地吹拂着,丝毫不减它的凛冽威力。东方的天际泛出一抹鱼肚白,很快地,曙光发出淡淡的玫瑰红色,迅速笼罩了半个天空。西北的山峰显出巍峨高大的轮廓。紧接着,朝晖撒出了一片片鱼鳞状的红霞,染得天空像血一样红。听完索菲娅的诉说之后,年轻气盛的大学生古波做出了光荣的选择:

“跟我走吧,到C城,你边打工边读书。”

太阳出来了。树木披上一层金光。在空气和大地苏醒的气味中,秋天的气息已从远处飘来,它是那么柔和,同时又是那么令人陶醉。

大姐就这样从我们后湾庄消失了,比古波早走一个星期。后来我知道,他俩在C城大学相会。古波帮大姐在校外租了间小房子,读上了成人本科。为了解决生计,大姐在C大南校门口摆了个烧烤摊。每晚八点多,跟古波一起推摊子出去,凌晨两三点才收。

大姐走后,我爸气咻咻地退回了别人已经送上门的彩礼,叫嚣不认大姐这个女儿:“我还有一儿一女呢,我缺她一个?哼!”

我爸红脸膛络腮胡,发起脾气来,红脸膛变黑,胡子根根竖立,使他的双颊活像一只被激怒的刺猬。我心尖会抖动一阵,吓得。

古波和大姐同时回乡,又分开回家的消息,带给长年累月太阳干晒的庄子是爆炸性的。好多暧昧的流言在巷道里、田间地头流传,说古波和大姐怎么怎么啦,大姐怀上几个啦……反正,由于太过闭塞的乡村,还有离庄子三十里开外的县城里兴起来的各种洗头房洗脚房桑拿房,以及街两旁就站满了的形态各异的小姐。

各式各样的流言,跟刀子样,一下一下刺在我父母的耳膜上。包括我,上学的路上,老感觉到背后有眼睛,无数双眼睛,在拐角的另一端,像箭一样嗖嗖射出,直指我要害部位。

我爸一天到晚黑着脸,只要一回家,高声咋呼着,让我弟喂羊拴牛。他声音一高,我和弟弟知道,他内心有一肚子火,说不定变成巴掌落在我俩头上。

有一天,我和我弟到泉边去抬水。好多村人在排队等着接水。有些人就拿我弟开玩笑。

“小伊斯哈,听说你大姐回来,给你领了个新姐夫?”

我弟摆弄着手里的玩具冲锋枪,头也不抬地说:“没有,给我买了这身新衣服,还有这把冲锋枪。”

好多小孩子看到冲锋枪,眼里有了艳羡之情。在我们庄子,有哪家孩子见过射出一连串火花和发出“嗵嗵嗵嗵”声响的玩具冲锋枪呀?小孩们玩枪战,大多用纸叠的枪,有心的,用木头刻出一把,欢天喜地当宝贝。

有些大人受不了自家孩子艳羡的眼神,“嗤”一声,不屑地说:“也不知道用什么钱买的。”

“你们是眼红。”我弟站到高处,对准几个大人扫射起来,“你们是坏人,有本事买一把,一百多块钱呢!”

一百多块钱,够一家子一个月的零花钱呢,这么贵的玩具,村里没几个大人舍得给孩子买。大姐特疼我弟,专门给买的。几个大人一时语塞。这时候,古波挑着一副担桶远远而来,有个贼眉鼠眼的小伙子冲我弟说:“伊斯哈,你叫古波一声姐夫,我给你一块钱。”

“我给你一块钱,你叫古波一声姐夫。”我弟从兜里掏出几张大姐给的面值一元的钞票。

古波来了,冲大人们该问好的问好,该握手的握手,见了我俩,走过来蹲下,捏捏我弟的小脸蛋:“小哈儿,你大姐一天干吗呢,也不出门。”

“我大姐人好不?”我弟小脸蛋绷得紧紧的。

“好呢。”古波说。

“那你为啥不到我家来提亲,非要勾勾搭搭呢?”

大人们一阵哄笑。古波一下子尴尬起来,解释起来有些诚惶诚恐:

“你不明白,我跟你大姐,是老同学,是好朋友,我们之间非常清白。”

“男子汉大丈夫,要做就做得光明正大!”我弟用力吸了吸那快要掉落的愚蠢的鼻涕,把从大人们口中听来的一些话引申发挥,“你大学生也好,不大学生也罢,我们不稀罕。你要为我大姐的清白负责!”

大人们饶有兴味地听我弟教训古波,不断煽风点火。我弟愈发来劲,用尖细的嗓子充满威胁地叫起来:“你再这样,我可不理你啦!”

大姐回来后,我爸不让大姐出门串亲,而且见人放风,想打发大姐,希望有合适人家来提亲。大姐委屈地抗议,过一个月还要去读书,才不嫁人哩。我爸只是回了一句,连个大学都没考上,你还读什么书?你就认命吧,别再给家里丢人现眼了!我大姐居然不怕我爸蒲扇般的巴掌,说,这是我的事,我一个成年人了,你们瞎操什么心呀!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我妈正在翻大姐带来的皮箱,里面有些稀奇的衣物,比如胸罩、内裤,都是这边妇女没有的。我妈举着左瞧右看,似乎在找上面的污点,又有些不知所以然。

大姐在灶火里做饭,我妈蹑手蹑脚过去,又一遍一遍盘问大姐,到底做了什么没有?那些衣服是怎么回事?你在外面穿的鲜艳呢,一回家干吗装得这么老土?大姐听得不耐烦,你够了没?我妈就软了下来,咳嗽了一声,你知道不,外面有些人说你什么呢?你跟古波,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姐说,就那么回事,我跟他在一起读书。

“没考上大学,你不认命,还读什么书呀?”我妈有些讨好似的问大姐,“要不,你让古波找个媒人来提亲,你俩名分定下来了,闲话自然没有了!”

我听得出来,我妈是想讨个大学生女婿哩!

晚上月光皎洁,静穆的夜空下,狗吠声连成一片。在我妈的授意下,我和我弟来到古波家门口,以我借古波高考前的复习资料为名,喊古波出来。

古波正在吃饭,听到喊声,端着饭碗出来了。我赶紧把我妈的意思说了,找个媒人来提亲,彩礼多少无所谓,关键是要有个正规的形式。

我弟用玩具枪指着古波脑袋:“快点来提亲,不然我毙了你!”

“为什么呀?”古波说。

“你是大学生呀。”我弟用力吸了吸快要掉下来的愚蠢的鼻涕,舍不得脱下来的新衣服已经脏不可言,“庄子上的人都夸你哩,说你日后要当大官。”

“问题是,”古波蹲下来,认真地看着我弟,“追求你大姐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四川的大学生呢。”

“四川的?”我听了有些不开心,四川人跟盐一样到处都是。我们庄子上就有几个四川人干木工活的,一口叽里咕噜的四川话谁也听不明白。我弟经常跟一帮小孩去找那几个人学舌。四川木工就摆出一副吓唬人的样子,说“老子抽死你”,可也一直没抽过谁,我弟说是没胆量抽。再说了,四川多远呀,在我们的感觉里,快到天边边上了。那么远,一个叽里咕噜舌头伸不直的四川人来当我们“姐夫”,谁心里能承受得了?

“我就要你当我‘姐夫。”我弟情真意切地说,“古波,你当我姐夫行吗?”

“古波哥,我看过大姐给你写的情诗,也看到过大姐给你做的鞋垫子,我大姐可是真的喜欢你。”看到古波不答应,我突然莫名地哭泣起来。

古波慌了手脚,赶忙拉着我俩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小妹,小弟,好多事情你们长大了才懂,我不跟你们大姐结婚,但我们会永远是好朋友,我也会跟过去一样来关心、爱护你们,明白吗?”

接下来,没过几天,古波母亲发出话来:“我家古波,找了个城里的女大学生,相片我都见了,人心疼不说,还是个大官的女儿呢。”

不知道是炫耀,还是看不上大姐索菲娅,反正,古波父母这样一说,意味着断绝了我爸妈不好说出口的希望。我爸妈跟高额彩票擦肩而过一样,干裂无语的嘴唇上掩饰不了极度的无奈与失望。我妈那段时间说话都不灵便了,常说着说着,眼盯着前方,沉默一阵子。我爸爸更是大失面子,他一直不愿责备大姐的原因之一,还以为大姐真和古波谈上了恋爱。没想到,古波已经有了女朋友。我爸觉得大姐不顾女子体统,瞎掺和。

大姐就被软禁在家里,不许出大门,等亲事有着落了,嫁人。

软禁在家里的大姐,其实很方便逃脱的。从梯子上房,然后顺那棵家门口的大榆树爬下去就可以了。大姐小时捋榆钱,摘果子,掏雀窝,上房走瓦的本事大着呢。可大姐没这样做。她怕她的再次出逃,会给父母带来更大的打击。她见天在蜜蜂嗡嗡蝴蝶翩翩的菜园中,看自己喜欢的书。

大姐经不住我的央求,悄悄给我说了四川男生的故事。他俩都是读成人本科的,他趁她不注意,在借给她的书里塞了一张电影票。她明白是他塞的,有点不想去。可电影叫《勇敢的心》,是她喜欢的一位老师极力推荐过的。她最后禁不住诱惑去了。很好看。很震撼。她看到最后,哭得一塌糊涂。等散场了,哭够了,才发现电影院里只剩下她俩,他在旁边拿着一团纸巾,局促不安地看着她。

那四川小男生对大姐可殷勤着呢。在C城,大姐白天上课,晚上在C大南校门口摆烧烤摊。古波晚上多半有课或去做家教赚生活费,于是,脸白唇红的四川小男生趁机来了,卷起袖子,在大姐的烧烤摊上吆喝着招徕顾客,还经常拉一帮同学来照顾生意。

大姐有些模棱两可地对我说:“其实,觉得还不是喜欢他,他太白了。”

我说:“姐,你不喜欢就别喜欢了。古波哥哥多好呀,你把他抢过来。”

大姐苦笑了一声,怔怔说:“古波喜欢新奇,喜欢他不了解的女生。”

对爱情,当时还在高一的我雾里看花,似懂非懂,我只知道,大姐当时想出外把书读好,再做其他打算。但我爸妈不让。有时大姐会看着两只追逐嬉戏的蝴蝶怔怔掉下泪来。这时,我弟拉着大姐胳膊说:“别泼烦了,长大了我娶你!”

大姐泪眼迷离,一下子把我弟举到半空中。

眼见开学越来越近,我爸和大姐之间的弦越绷越紧,我真怕有一天会断裂。有个非常好的艳阳天,古波请了清真寺“尔领”(学问)很高的开学阿訇,到我们家里,找我爸妈说情,想让大姐继续到C城边打工边读书。我爸平素特别信服这个阿訇,说起话来,老拿这个阿訇的话来作为论据,可这次,我爸尽管非常热情地请上炕,好茶好饭招待,但谈到大姐出外一事,迟迟不松口。

我爸犟起来,什么道理听不进,年轻阿訇不由拍起了桌子:“张老三,论年龄,你比我还大三岁半,我该喊你一声哥呢,你怎么这么不明道理,你想想,夙德的亲妈现在还在哪儿?”

旁边端茶倒水的我大吃一惊。夙德是我经名。阿訇突然这么一提,快要模糊的记忆,突然跟石头样蹦出来,差点让我软瘫在地上。那是个灰蒙蒙的冬天早晨,我亲妈抱着我来到村口,等候穿制服的警察到来。我冻得瑟瑟发抖,问:“妈妈,我们在干啥呢?”我亲妈把她的衣服脱下来给我裹上,说:“我把你爸打死了。”我说:“他经常朝死里打我俩,你打死就打死了呗。”我亲妈哭着,把二百元钱用手绢包好,给我塞到线裤的兜里,又把她身上的所有零钱塞进我外兜:“丫头,缓着花。”警察不久来了,警灯闪烁,我亲妈推开我,自己钻进后面铁栅栏隔开的车厢里。我看到警车在弯曲的路上忽隐忽现,突然发狂似的追起来。警车停了下来,把我亲妈从后面放出来,我扑到我亲妈的怀里:“妈妈,我没有妈妈咋办,谁管我哩,我没有妈妈啦,妈妈,我没有妈妈,谁给我吃?我咋办呢?”我亲妈一个劲地重复:“妈妈对不起你,丫头,妈妈我对不起你,你好好读书,长大了嫁个好人……”

我不记得我怎么来到现在这个爸妈家里的,我也不愿去想,现在记忆突然被人从脑海中挖出来,摆到我面前。我看到了我最无助的那天,我蹲下来,抱着肚子,啜泣起来。

一屋子的人顿时跳下炕,围着我,不断地劝慰。阿訇爷歉疚地说:“夙德,你别哭,我只是拿你亲生父母做个例子,没感情的婚姻不仅害了自己,还会害到下一辈的。”

我一个人走出房门,泪水涟涟,我家的大黄狗冲大门口吠个不休。我弟挥舞着一根比他高两倍的木棒,英勇无比地朝大门冲去。我看到大门口有一个陌生人,冲我家探头探脑。

“小朋友,知道马秀莲家怎么走吗?”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个头不高,皮肤白净,有点像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虽然说普通话,但感觉怪里怪调的,我一听,明白了,四川仔!

马秀莲是我大姐索菲娅的学名,我弟知道这一点,反问一句:

“你是谁?”

“我是她同学,到这里旅游,来看看她。”

“马秀莲不在我们这个庄子,在山那边的庄子呢,还要翻过两座山。”我弟煞有介事,把木棒子举得高高的,表示山那边很远的地方。

“可我打听的是这儿呀!”

“我们家也有一个马秀莲,不过,早嫁给别人了,你说的肯定是另外那个!你今天晚上必须得翻过山去,那路不好走。”我弟煞有介事。

那个戴眼镜的四川矮个子,有些疑虑地看了看远处老牛静卧般的大山,再看看我弟无瑕的眼睛,边转身边说:“谢谢小朋友。”

那一天好多事情凑到一起了。我当时满腹悲伤,没心情阻止我弟的恶作剧。那男的离开后,我弟挥舞着那根长长的木棒,兴冲冲地来到大房里,对正在商量事情的古波说:“你要把我姐姐娶了。”

我听到我爸的声音:“去去去,到外面玩。”

“我把那个四川矮个子给赶走了?”

“什么四川矮个子?”

我弟得意地把刚才门口支走四川矮个子的经过一说,说的时候抓起桌子上的一根鸡爪,邀功似的啃起来。

“坏了,肯定是他,追索菲娅的那个男生,前两天我给他打电话,他说要到这边来玩,看看大叔阿姨呢。”古波拍着大腿说。

大家着急起来。西山顶上的云彩一团浓黑,是暴雨即将来临的先兆。

“天快黑了,他哪里能翻过这座山呢?”我妈喃喃地说。

那黑云跟块布幔似的,很快在我们头顶上了,接下来,呼啦啦一声响雷,一道闪电劈开了半个天空!

“赶紧找去!”我爸呼喝着。

那晚,村里的每个大人几乎都发动了,朝山里去找那个戴眼镜的四川矮个子。可过雨来得太急了,劈头盖脸铺天盖地,一时间,山洪下来,出去找人的村民先后回来,沮丧地摇摇头!我爸和古波,后来穿上雨鞋雨披,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

第二天,山里头的一户人家给村口的小卖部里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四川的年轻人,昨天半夜连滚带爬的进了他家,说是找后湾庄的马秀莲。我说你找后湾庄怎么找到半吊水庄来了?那年轻人说他问路问来的。

打来电话的山里人家说:“叫那马秀莲家的人赶紧来领。”

我妈接完电话后,念了一句:“知感真主。”

最终,大姐跟古波,还有那个四川仔一起走了。一晃六年过去了,大姐读了自考之后,又考了研究生,然后跟那个四川仔结婚,一起出国留学去了。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当年我们以为四川已经是在天边边上,但谁想到今天大姐和我们相隔几个国家呢?现在在C城报社里当记者的古波,每次在QQ里聊起我大姐,不自觉地拿大姐给快要大学毕业的我打气:“小夙德,我告诉你,任何时候,有困难和挫折是一种常态,你大姐看懂了这一点,可成了一个理想化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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