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智娜

“听说她又离家出走了,这个电话已经联系不上她了。”在王丽娟法官的桌头,贴着一张写着手机号的便签纸,那是小珊(化名)的联系方式,这个刚刚更新不久的号码再次过期了。

从事少年审判十余年的王丽娟是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少年法庭的法官,同样是一名母亲的她,更关心每一个经过她审判的孩子们。小珊的案件审结近半年了,可是王丽娟一直放心不下,“她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女孩,却因为不满妈妈的教育方式,结果犯了罪”。

一个叛逆的女孩

小珊是一个刚过16周岁的女孩,辍学前就读北京一所重点高中。她因涉嫌诈骗罪被起诉到法院。

与小珊的第一次谈话让王丽娟至今难忘。“那天,我让她进法庭,这时她爸爸也跟着进来了,她感觉到了,头都没回,只是冷冷而坚决地说‘你要进来,我就什么也不说。我听她这样对爸爸说话,心中一紧,可是她爸爸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主动退出去把门从外面关紧了。”

小珊是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约1.76米的身高,一张小小的瓜子脸,却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明亮而倔强。在接下来的庭前调查阶段,对于王丽娟问到的与案件有关的问题,小珊基本上很配合地回答了,可是当问起与父母的关系时,小珊沉默了。

“大概有一分多钟吧,她抬起头来,用探询的目光问我‘我能不说吗?我说‘你一定要说。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极小的声音说‘不怎么样。她抬起头盯着我身后的墙,似有似无地在看着什么,然后又低下头小声说‘我和我妈总是吵架,她总是逼我学这学那,琴棋书画要样样精通,将来出人头地,考一个重点大学,好为她挣足面子。所以,这么多年我烦死她了,我和朋友们在一起时可以逃避她的唠叨和啰嗦。”王丽娟清晰地记得,小珊说完这一长串话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很久,终于有机会倾诉了。

虽然身为母亲的王丽娟十分清楚在教育方面,家长和孩子存在矛盾是非常正常的,但小珊的话还是让她的心动了一下。“我说‘哪个妈妈不疼女儿,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也许你们之间存在误解?听了我的话,她噌的一声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几乎用吼的声音说‘那也没有这么疼的,她都要把我逼疯了。到现在了她还让我爸看着我,我根本没有自由。”

王丽娟怎么也没想到她的一句话会让小珊这么激动,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她意识到那天的谈话不能再继续了,她必须先了解她们母女到底发生了什么,致使小珊这么激动。

将小珊送出法庭前,王丽娟向小珊要联系方式,小珊犹豫了一下说:“您能保证不给我爸妈吗?我不想他们随时找到我。”见王丽娟点头,小珊在纸上写上了她的新手机号。

之后,王丽娟又请进了小珊的父亲,将小珊刚才的表现简要地和他说了一下。听完,小珊的父亲苦笑着摇了摇头,说:“王法官,这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小珊和她妈之间的积怨由来已久了,有些事情您最好还要问问她妈妈。”

小珊父亲的话,让王丽娟坚定了见一见小珊的妈妈的想法。

一个望女成凤的母亲

几天以后,王丽娟见到了小珊的母亲。“她是一个端庄而干练的女人,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和小珊一样的倔强”。当王丽娟单刀直入地将问题抛出来的时候,小珊的母亲低下了头,“她半天都没有说话,再抬起头来时,眼圈已经红了,我能感觉出她已经努力在控制自己的眼泪了。她说‘我和小珊的矛盾发展到现在,已经有六七年了。闹成这样,主要原因可能在我,但是,我觉得我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并且我的出发点都是为小珊好”。

从小珊母亲的讲述中,王丽娟看到了一个望女成凤却用错了方法的母亲。

小珊的父亲是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的第一批高才生,目前已经拥有一个规模中等的公司。小珊的母亲在某部委工作,现在已经是副局级。这样的家庭,经济可以用“充裕”来形容,可是小珊的母亲始终认为他们家走到今天“特别不容易”。

“小珊的妈妈告诉我,她19岁从部队转业参加工作,当时只有高一文化的她周围都是大学生,她感觉压力特别大,但她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她利用一切时间补习功课,后来考了专科、本科,最后又读了研究生。凭借着一股韧劲儿,她才有了今天的地位。正是因为自己的路走得非常辛苦,所以有了小珊之后,她决定让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出国读大学,将来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王丽娟听到小珊母亲的话,明白了她的用心,其实她在让小珊为自己圆曾经的梦。

小珊母亲的计划从小珊3岁时就开始实施了。她专门请了名师教小珊弹钢琴,对于一个3岁的孩子来说,老师只规定了她每天一个小时的练习时间,可是一心认为“小孩不吃苦是不能成大器的”的母亲,每次都让小珊多练半个小时。就这样,小珊在5岁时就已经会弹20多首曲子,并且考过了钢琴2级,连老师都夸她有天赋。

但是母亲的高压在小珊上了小学后,渐渐失效了。起初小珊每到弹琴的时候就和母亲讲条件,希望能少弹一会儿,但在母亲连哄带吓的策略下,小珊还能坚持着练习。可是,小珊的母亲并不满足,她开始了惩罚性教育。如果小珊弹错两个音就将这首曲子弹十遍。同时,母亲还给小珊报了绘画班、舞蹈班、英语班,进行全方位的培养。小珊也很争气,在她9岁时,钢琴过了6级。

小珊上四年级的时候,学校的作业多了起来,小珊也许感到了压力,数次向母亲提出能不能少上一些辅导班,或者将弹琴的时间缩短,但母亲没答应。渐渐对钢琴课失去兴趣的小珊,开始耍小聪明,每次在上课前,她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可是对母亲来说,根本不起作用。教钢琴的老师也不断向小珊的母亲反映,说小珊学琴时常常心不在焉,希望父母能与小珊多沟通沟通。

“小珊妈妈并没有把老师的话当回事,她说当时小珊的爸爸刚刚开公司,整天在外边忙,根本不着家。而她的工作压力非常大,回家后也很没有耐心与小珊交流,每次谈起这个问题母女俩就开始吵架。小珊曾狠狠地说过如果再让她弹琴她就会采取行动,但她对这话根本没在意,认为这是小珊急不择口”。直到有一天晚上,弹琴的时间到了,母亲叫小珊出来练琴,小珊竟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边晃着菜刀边咬牙切齿地说:“如果再让我弹琴,我就砍掉手指!”母亲见小珊确实不是在开玩笑、说气话,为了敷衍她,母亲便临时答应了下来。

小珊与母亲的战斗从此拉开了帷幕。只要是母亲让她做的事情,小珊都会毫无理由地反对,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上高中。王丽娟从小珊母亲的口中得知,小珊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就是因为与母亲赌气,所以她的中考成绩与重点高中的分数线有几分之差。小珊妈妈为了让她找到与好学生之间的差距,托关系让她上了重点高中。可是小珊并不领情,她开始在社会上结交不良朋友,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有去上课。任凭父母怎么劝,她都不听,直到有一天,小珊因为涉嫌诈骗罪被起诉”。

“我想,凭着小珊自身的条件,如果照着我设计的路走,小珊肯定会成为一名多才多艺名牌大学的学生,就算我是望女成凤,可我这么做又有什么错呢?”这是小珊母亲临走时,和王丽娟说的话。

宣泄让天分女孩坠落

为了全方位了解小珊,王丽娟去了小珊就读的重点高中。在高二年级组的办公室里,王丽娟找到了小珊的班主任吴老师。

“我说明来意后,吴老师非常肯定地对我说‘小珊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学生,高一上半学期,她在班里排第10名,如果她这样保持下去的话,肯定会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可惜小珊没能坚持下来,在高一下半学期便开始逃学,并且长达两个月没来上课,按照学校的规定,小珊早就应该被除名了,但吴老师认为她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学生,做了很多工作留下了她。吴老师还说,当时正赶上期中考试,两个月没上课的她英语竟然考了136分。为了验证小珊没有作弊,英语老师特意为小珊又出了一张试卷,成绩132分。那次考试,小珊的成绩排在第30名,全班50个学生。”王丽娟说,当时吴老师一再强调小珊两个月没上课,这个名次实属不易,小珊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希望法院能对她从轻处罚,让她有机会走进大学的校园”。

在接下来的庭审中,王丽娟问小珊为什么要去诈骗学生的手机时,小珊说:“我只想逃避我妈对我没完没了的要求,小时候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去做,包括我不愿意的。现在我大了,不想按照她为我设计的路走,我骗别人手机就是想发泄。”

法庭认定小珊参加了一起诈骗,数额刚刚到起刑点,且小珊的父母已经积极地赔偿了被害人的损失,学校同意接收她,所以法庭对她判处较轻的刑事处罚。

虽然案件结了,但王丽娟始终忘不了这个优秀而叛逆的女孩。通过给吴老师打电话,王丽娟了解到小珊已经回到学校继续学业,成绩提高很快,只是偶尔还有逃课现象。通过和小珊的父亲通电话,王丽娟得知,小珊与妈妈的矛盾仍旧没有缓和,母女俩还是经常打嘴仗。

采访手记:让法官心痛的母女

采访中,王丽娟不停地为小珊感到惋惜。前段时间,她再次拨通小珊父亲的电话得知,小珊又离家出走了。因为怕不良朋友找她,白天父母看着,晚上睡觉时就锁上门。结果,这样都没能留住小珊,“她是从厨房的阳台上爬到楼梯的窗户里逃走了,她家可是住在14层呀!”王丽娟的眼圈红了,这个聪明、漂亮、有礼貌、有天赋、本应该有很好前途的女孩儿让她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如果真的有假如,假如妈妈不按照自己的方式而是在征求小珊意见后再让她学琴,假如妈妈不是为了小珊的成名而只是耐心教育,假如妈妈和小珊在最初有矛盾时能够好好沟通,而不是一味对她进行惩罚,我想,小珊也许不是今天这个结局。妈妈所谓的爱扼杀了一个天分少女。”

“小珊,你现在过得还好吗?”这不仅是王丽娟的问候,更是所有关心小珊的人想知道的。

(王丽娟法官对本文亦有贡献)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9年8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