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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风水与天命(下)

2009-11-16张宏杰

百家讲坛 2009年17期
关键词:天命曾国藩命运

张宏杰

和风水说一样,天命说对中国人的影响也根深蒂固。中华民族多灾多难,所谓富不过三代,三十年河东,绝大多数中国人终生都在造物的愚弄中颠沛挣扎。对风云之变幻,祸福之旦夕,命运之无常,自身之渺小,体认极深,中国人因此成为世界上命运感最强的民族之一。

中国文化是痴迷于追问命运的。甲骨文中绝大部分内容都是预测吉凶,“六经之首”的《易》,也是一部追问天命的混沌之书。诸子百家的著作中,理性与非理性,命运与鬼神,神秘的“天”与世俗的“人”也往往纠缠难分。墨子重功利,不信命运,却信鬼神。老子认为宇宙之玄,是众妙之门;庄子主张要顺从命运,“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素”;孔子和孟子都明确主张人要顺从命运。

程朱理学兴起之后,也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天命理论。我们说,性格决定命运,而朱熹说,命运决定性格,并认为和宇宙中的一切事物一样,人是禀气而生,因此人的命运也完全是由所禀之气决定的。“人之禀气,富贵、贫贱、长短,皆有定数寓其中”,“富贵、死生、祸福、贵贱,皆禀之气而不可移易者”。

除了理学家之外,历代名人热衷谈命的还有不少。苏东坡有《东坡志林》,朱熹有《赠徐叔端命序》,文天祥有《跋彭叔英谈命录》,明朝时刘伯温为《滴天髓》作注,宋濂作《禄命辨》……中国人对命运的兴趣,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在曾国华之丧前,曾国藩很少谈论天命,偶有几次谈论命运,都是为了安慰、鼓励科举不顺的弟弟们,比如在得知四弟和六弟都没有考中秀才后,他写信安慰说:“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目的是为了让弟弟们“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对于功名富贵,不必焦虑妄想、系心萦怀,而是将全部精力用于进德修业,扎扎实实地埋头用功。

青年时代的曾国藩其实是“人定胜天”主义者,非常推崇意志的力量。他认为人的意志是无所不能的:“志之所向,金石为开,谁能御之?”(《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他相信,人的命运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外力对于蓬勃向上的意志无可奈何。凭借自己的意志力量,可以脱胎换骨成为完人,可以成就内圣外王之业。也正是这种观念激励着曾国藩精研理学,刻苦修身,成为理学名家。

初创湘军时的曾国藩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意志。他相信凭借意志,就可以在生死关头只手挽回社稷。正是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使他穿越了本不可能穿越的重重艰险,以一介书生,创立了一支崭新的军队。在湘军进展顺利之际,曾国藩一度顾盼自得,予智予雄,“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对自己的主观能动能量相当自负。后来,他在批复刘铭传的禀帖时总结自己的经验道:“凡发一谋,举一事,必有风波磨折,必有浮议摇撼……(然而)天下事果能坚忍不懈,总可有志竟成。”(《曾文正全集·批牍》)

但是,经历咸丰七年被皇帝罢黜回家的大挫折和咸丰八年曾国华之丧以后,“天命”二字又一次出现在曾国藩的辞典中,不过意义已经不同:“余自经咸丰八年一番磨炼,始知畏天命、畏人言、畏君父之训诫,始知自己本领平常之至,昔年之倔强,不免客气用事……”

咸丰七年居家这一段时间,是曾国藩一生最痛苦的时期之一。他以耿耿孤忠,而不见信于皇帝,奋斗数载,功劳至大,却被投闲置冷,自然心不能平。曾国藩原本功名心极重、进取心极盛,得失之念、伎求之心也因此炽于常人,郁愤至极的他得了失眠之病,每日“心中纠缠,时忆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

命运由大荣瞬间转为大辱,状态由大喜急坠入大悲,使他恍然体悟到人力的无可奈何。而居家一年郁郁寡欢之际,回首自己的一生,更让他体悟到天意的难以捉摸。极度痛苦之中,“天命”之说与“黄老之术”成了他挽救心理危局的良药。

他再一次翻阅历史。古人形形色色的命运给了他无数的感慨。很多时候,人的努力和收获是不成比例的,命运的不平并不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历史上,有的人庸碌无才,却获得美名,有的人才华横溢,却受尽屈辱;有的人,一辈子苦心钻研,学有所成,最终成果却被世界埋没;有些人,素质、能力、时代、地位都差不多,但一生命运却迥然不同。

天意从来让人琢磨不透,人的幸运和不幸,也不是一时一世能看清楚的。古来如李斯、董卓、杨素,智力皆横绝一世,早年飞黄腾达,看起来命运对他们很厚待,“而其祸败亦迥乎寻常”;也有一些能力超群、锐意进取者,终生不得施展,却幸运地逃过了动乱,得以享尽天年。

揆诸自身,他也分明发现了“运气”的作用。

他的一生有太多的想不到:他本是万山丛中至僻之地的一个乡下学生,资质笨拙,考秀才考了七次才成功,在前途茫茫之际,料想不到自己后来会成为湘乡县出来的最大官员,终于考中了进士,不过仅列三甲第42名,本来没什么希望进入翰林院,结果朝考成绩却出奇得好,列一等第三名(试卷进呈御览后,又特别提为一等第二名),因此得以入翰林院深造。

这已经是梦想不到之事了。谁又能想到,他在此后的京官生涯中,仅仅靠动动笔头,写写文章,就十年七迁,从1840年得授翰林院检讨,到1849年升任礼部右侍郎,跃升十级,三十多岁就成了二品大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也引发了他第一次谈论自身命运。他在给陈源兖的信中说:“回思善化馆中同车出入,万顺店内徒步过从,疏野之性,肮脏之貌,不特仆不自意其速化至此,即知好三数人,亦未敢为此不近人情之称许。可见命数有定。”

当年的同学、朋友里,比他聪明俊秀的不在少数,只有他的仕途成绩如此出色,难道这仅仅是自己的主观奋斗,没有上天的安排吗?事实上,如果不是遇到对理学家有特别好感的道光皇帝,他直升机式的上升是绝不可能的。

离开北京后,他的命运之流发生了逆转:京官生涯中,他并无功于国家,却连连升官,投身军旅后,他舍出身家性命,挽狂澜于既倒,却因为咸丰皇帝对自己的过度提防而失去了官运。从咸丰二年到咸丰八年初,他的职务没有任何升迁。期盼多年的督抚之位,一个个落到他部下的头上,就是不给他。命运就是这么让人难以捉摸。

如果说承平时代,一个人的生活按部就班,对命运的主宰力量感受并不强烈的话,那么,大规模的军事战争却往往使人成为命运的信奉者。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军事战争局面常常大起大落,忽而势如破竹,忽而陷入绝境,忽而又死里逢生。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人们很容易感觉到自己被冥冥中一种更强大的神秘力量所控制。以曾国藩而论,他在战争中多次自杀,三度写下遗嘱,以为必死无疑,最终却屡屡化险为夷,转败为胜。“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八个字在战争中才让人体会得最深。

回顾往事,细究天人,曾国藩恍然发觉:人生不过是一股水流,流到哪里完全是由地形决定的,自己其实不过如一粒豆粟,在命运的簸箕

中随机跃动。

大彻大悟的他由儒墨而人黄老,由执著事功而进入到思考人生与宇宙的关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他悟到,人力其实是很弱小的,“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署仅须臾耳……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办者,不过太仓之一粒耳”。如果把自己的这次挫折理解成天命所定,或者说宇宙间那个神秘的、超出人力所能理解的力量所定,那么,一切的郁闷不平也就烟消云散了。

曾国藩认识到,须以相对的观点来看待个人的成败,用更大的维度来判断得失的价值,而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味地执著功名。如果把心胸放大到宇宙世界层面,那人间小小荣辱风波则不值一提。

似乎是为了奖励曾国藩对“天命”的悟性,上天又一次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扭转了他的命运:他本以为这次被罢回家,将使他失去建立不世大勋的千载良机。因为此时正当太平军内乱初起,由盛转衰,看起来已经指日可平。没想到大局骤变,太平军势力复涨,他又能再度出山,重新主宰战局。这一天旋地转更加坚固了他的天命观。

我们翻阅曾国藩家书,会发现一个明显的特点:曾国藩一生,每于人生道理有所体悟,必汲汲与兄弟们分享。天命说不久也成了他用来安慰、疏导曾国荃心理疾病的良药。

皈依天命说后,曾国藩一改过去的急切焦躁,在处理大事时变得从容不迫。他不再认为王朝的命运可以由他一手左右,他相信,太平天国能不能平,大清王朝还能存在多少年,这些太大尺度的事件,不是某一个人甚至某一个集团能够决定的。在这些大事件背后,有着天时、历史、人心等诸多深层次力量,个人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很有限的。因此,他所要做的,只是在可能的范围内尽自己的能力而已,而不必杞人忧天,将太多无法承受之重揽到自己肩上。

成丰十一年,曾国荃围攻安庆,当年四月初三日,曾国藩写信给曾国荃说:“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如此次安庆之围,濠深而墙坚,稳静而不懈,此人力也。至于是否不至以一蚁溃堤,以一蝇玷圭,则天事也……吾辈但当尽人力之所能为,而天事则听之彼苍而无所容心。”

当时曾国荃久攻天京不下,肝火上升,心情焦躁,行将得病。曾国藩写信告诉曾国荃,太平军能不能平,南京攻不攻得下,乃是天地间那神秘的大力量决定的,个人能发挥的空间十分有限,因此要求曾国荃将能否攻下南京“付诸可必不可必之数,不敢丝毫代天主张”。曾国藩说,战争之中,人只能全力发挥自己的主动精神,“墙濠之坚,军心之固,严断接济,痛剿援贼,此可以人谋主张者”,但至于“克城之迟速,杀贼之多寡,我军士卒之病否,良将之有无损折”,“此皆由天意主张者”。他这么说,是唯恐国荃在攻城时失去耐心,不择手段蛮力强攻而出危险。

攻下天京后,朝廷打压功臣,有意贬抑曾国荃,气得他大病一场。曾国藩又开导他说:“汝虽才能,亦须让一半与天。”(《能静居日记》)意思是说,湘军攻陷天京,半由人力,半由天命,并非全是你的本领,因此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一个人功名达到什么程度,不能完全由自己决定。

曾国荃身陷困境之际,曾国藩的日子也不好过,清廷因防他功高震主,不断地敲打他。他用来规劝曾国荃的话,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天命说使曾国藩在宦海风波中能心平气和,沉稳练达,甚至“老奸巨猾”,帮助他成功地处理了功高震主之后的君臣关系。

随着阅历的增长和老年血气衰减,曾国藩对天命越来越迷信。

早年他信奉人定胜天之说,而现在他开始相信人不能胜天。同治五年他在写给曾国荃的信中说:“弟谓命运作主,余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

他早前认为,对于建功立业来说,“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凡成大事,人谋居半,天事居半”。也就是说,人事与天命各占百分之五十。后来他又认为:“古来圣哲名儒之所以彪炳宇宙者,无非由于文学事功。然文学则资质居其七分,人力不过三分。事功则运气居其七分,人力不过三分。”有时甚至认为,人就是一个运气口袋,一切皆是运气为之。一个人一生的寿命、健康、穷富、贵贱,乃至赌博的输赢、科举的成败、军事的成败,基本都是由命运主宰的,人力能及者甚少。

青年时代的曾国藩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坚信,人的努力天是看得见的:“凡人一身,只有‘迁善改过四字可靠,凡人一家,只有‘修德读书四字可靠。此八字者,能尽一分,必有一分之庆;不尽一分,必有一分之殃。”因此他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相信老天爷会给他期待的回报。然而,一生的阅历却让他逐渐动摇了青年时代的信念。

有太多事让他对命运产生迷惑,比如自己亲人的命运。他的几个女儿,每一个择婿时都是千挑万选,这些女婿多是自己至亲好友之子,其公婆都是修身立品的正人。然而,女儿却个个命运悲惨。他因此认定上天在很多时候是不讲道理的,或者说,上天的“道理”超越了人类能理解的尺度。他嘲笑佛家因果之说,讥笑那些“朝耕而(图)暮获,一施而(望)十报”之人。

回首往事,他越来越认同,人的主观努力能施展的范围其实相当狭窄,环境和时机远比人的努力重要。运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没有那个运气,一个人再挣扎奋斗也无济于事,“以诸葛之智勇,不能克魏之一城;以范韩之经纶,不能制夏之一隅”。以自己而言,如果不遇到太平军起天下大乱,他估计只能以一个平庸的循吏姿态进入历史,不会出将入相,成为一代名臣。

所以,对于自己一生的功业,他以“运气”总结之:“其初办理团练,略招勇丁以剿土匪,其后四方多故,事会相近,遂有不克中止之势”,“(国家)正值剥极将复之际,不才会逢其适,侥幸有成”,“湘淮诸公应由布衣徒步以取将相,特借鄙人以发其端”。其间离合得失,千变万态,“纯关天意,不由人谋”。这其中固有谦词,也有灼见。

清人朱克敬的《瞑庵杂识》中有这么一段记载:“曾文正公尝语吴敏树、郭嵩焘日:‘我身后碑铭,必属两君。他任捃饰,铭辞结句,吾自有之。日: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不信书,代表他不相信任何后天的努力奋斗可以改变既定的命运;信命运,代表他认为命运是决定一切的;而“公之言,告万世”则说明这是他_生的最后结论,不再更改。

十一

如果我们因此而嘲笑曾国藩心口不一、愚昧落后,无疑是不恕不当的。

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是人定胜天,但是细想起来,只是蚍蜉撼树而已。人与天,主观与客观,当然是后者强大于前者,正如同主人强于宠物狗,科学家强于他制造的机器人,宇宙强于一个原子。我们穷尽智能,也不过如一豆之灯,在茫茫宇宙间只能照亮自己身边的方寸之地。因此我们的一生,注定是被安排、被操纵、被决定的。

中国人普遍相信,天命在许多时候是乖张难

测的。孔子多次悲叹命运,其中有好几次是因为自身的感受触动了悲怀。孔子生活在大动荡、大变革的春秋时期,一生仕途多坎、经历坎坷,政治报复一直不能得到施展。虽然虔信天命给他以大任,并为此不断努力,然而天命最终并没有给他所期望的回报。弟子颜渊与子贡的不同命运际遇(颜渊遵天命,却穷困潦倒;子贡不受命,却财货满箧),更让晚年的他陷入了对天命的深深思考中。经过一生的挣扎历练,他终于认识到人的命运冲不破某种客观限制,发出天命难知的感慨。

曾国藩也是这样。他早年立下内圣外王之宏愿,并为此辛苦奋斗了一生。然而在垂暮之年,他猛然发现用尽一生精力换来的同治中兴不过是一片虚假繁荣。他遵循圣人之道,一丝不苟地苦学苦修,却并没有达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而办理天津教案,又使他身败名裂,被清流所唾骂。

自诩为好汉,平生倔强的曾国藩失去了当年的豪气。悲观、焦虑和失望成了他晚年生命的主色调:“老年常多悔惧”,“近年焦虑过多,无一日游于坦荡之天”。在补救无术、日暮道穷之际,不免愈加以天命说来排解自己的郁怀。他在日记中写道:“不特富贵功名及身家之顺逆,子孙之旺否,悉由天定,即学问德行之成立与否,亦大半关乎天事,一概淡而忘之,庶此心稍得自在。”

十二

虽然如此深信天命,曾国藩一生却很少当众谈论这个话题。咸丰九年,他在日记中写道:“圣人有所言有所不言:积善余庆,其所言者也;万事由命不由人,其所不言者也。”也就是说,虽然天命决定一切,但是圣人们还是要自欺欺人地提倡人定胜天,告诉别人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他们从来不向世人揭开命运难违的悲惨真相,否则,生命这场游戏就彻底失去了魅力。比如孔子虽然深知天命不可违,还是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奋斗精神垂范后世。

咸丰十年在给幼弟曾贞干的信中,曾国藩承认弟弟的领悟是对的:“季弟言‘出色之人断非有心所能做到,此语确不可易。名位大小,万般由命不由人。特父兄之教家,将帅之训士,不能如此立言耳。”但同时他又提醒道:“季弟天分绝高,见道甚早,可善可爱。然办理营中小事,教训弁勇,仍宜以‘勤字作主,不宜以‘命字谕众。”(《曾文正公家书》)

“以不言者为体,以所言者为用,以不言者存诸心,以所言者勉诸身”,是皈依了天命说之后曾国藩的行事策略。也就是说,以天命说来排解心中的迷惑和愤懑,以天人感应说来激励自己继续奋斗。

在曾国藩的天命说中,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虽然在事功上,曾国藩认为人力所起的作用不过十分之三,但其他部分,如在道德的领域,自由意志至少可以占到七成。虽然天道无情,天命难测,但他仍然在一定程度上相信人的道德完善可以换来天意的善待。晚年因每悔往事,他乃作一联云:“莫苦悔已往愆尤,但求此日行为无惭神鬼;休预怕后来灾祸,只要暮年心气感召祥和。”可见在极端痛苦中,他仍然寄希望于自己的道德行为能感动天地,使自己减轻痛苦。

鉴于这种考虑,曾国藩从不在众人面前谈论天命,即使私下谈论,也总不出亲信僚属的小圈子,并且多在事后。他愈是感到天命难违,愈是强调主观意志的作用,甚至达到极端的程度。“志之所向,金石为开”一语,就是他晚年用来勉励年轻人的。

虽然知道事不可为,他仍然为挽回清王朝江河日下的颓势鞠躬尽瘁,因此晚年的他仍然劳心苦力,片刻不休。他说:“盛世创业垂统之英雄以襟怀豁达为第一义,末世扶危救难之英雄,以心力劳苦为第一义。”曾国荃被任命为浙江巡抚时,他在信中与之相约道:“吾兄弟报称之道,仍不外‘拚命报国,侧身修行八字。”这并非漂亮话,实际上,他一直是这样做的。虽然身患高血压、动脉硬化、下肢浮肿、脚软、疝气、失眠诸症,更因眼疾导致一目失明,难于阅读,不能多见客,不能多说话,但他却仍然尽职尽责地为国工作,一点儿也不偷懒。

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见证了他督两江时的辛苦劳悴,劝他小事不必亲躬,曾国藩说:“吾非专此而习久已成风气,细大不捐,亦无可托之人耳。”赵烈文再次好意相劝,曾国藩则谢绝说:“吾以夙死为乐。君言虽切,无以易吾志矣。”

督直隶时,曾国藩“公事较之江督任内多至三倍……竞日无片刻读书之暇”,虽然抱怨“做官如此,真味同嚼蜡矣”,但还是开足马力,拼尽老命,一年之中清理积案三万多件。此外,治河赈灾,惩贪奖廉,都多有成效。

晚年的他写韵语数句作为自己的箴言:“心术之罪,上与天通,补救无术,日暮道穷,省躬痛改,顺命勇从,成汤之祷,申生之恭。资质之陋,众所指视,翘然自异,胡不知耻,记纂遗忘,歌泣文史,且愤且乐,死而后己。”(《曾文正公手书日记》)“且愤且乐”四个字,正道出了他在迷茫失望之余所采取的对策:既要发奋图强,坚韧不懈,做出自己应有的努力,同时又明白失败乃不可避免,从而能经常保持乐观的心情。

十三

曾国藩之学,本是以理学为本,兼收并蓄,无所不包。从本质上说,他是个经验主义者。各种理论,从儒家到风水,都是用来装他自身经验的筐而已。及至晚年,他更是以“浑”为用,中国传统思想中的各方面资源,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说法,皆并存于他的头脑中而不悖,如同十八般武器罗列库中,在需要时随手拈来。许多事情,在晚年的他看来都无可无不可。

晚年曾国藩的世界观,以天命说为本,而风水鬼神报应之说也并行不悖。他依然相信风水的存在,也相信因风水而得富贵的事实。但是他更坚信,正如同天命是人不可左右的,能不能得到风水之地也是人不能左右的。换句话说,风水实际上也是天命。好的风水往往都是得自无意之间,是上天注定的。有意营求,反而难于获得明显效果。孔子的天命说和朱子的风水说被他用这种方式统一了起来。他说:“世之因地脉而获福荫者,其先必系贫贱之家,无心得之,至富贵成名之后,有心谋地,则难于获福矣。”究其原因,他认为既然有意求富贵,则“皆不免以诈力与其问,遣物忌巧,有心谋地则不应也”。

所以,他后来虽仍未放弃改葬父母的想法,但是已经不再固执于追求富贵功名的念头,而只要求葬地能使先人遗体免受水冲、蚁啮等祸,使先人之灵魂能安宁适意而已。

但他还是相信鬼神的存在。咸丰八年他又经历了一次神秘体验:某天夜里,他在给曾国华写旌铭之时,忽然闻到异香满屋。这让他再一次坚信某种程度上的天人感应的存在。

晚年他继续用鬼神说来解释一些生活现象。曾国潢死了孙子,他认为这是因为曾国潢近年好帮官司,好罚人出钱,好送人关班房,有损阴德而致。他仍然参与一些“迷信”活动。同治六年,江苏大旱,曾国藩迎神于密室,焚香祈祷,下雨之后复出重金还愿。平日在督署,他晚上经常登上内宅的上房,向天拜祷。

然而,在做这些事时,他的心态已经不再像

以前那样希望有求必应,他不过是祭神如神在,尽其责任而已。因为皈依了“天命”,曾国藩对于“功名富贵及身家之顺逆,子孙之旺否”一一概归之于命,不再像以前那样患得患失。更多时候,他对“迷信”之说已经不再那么尊重。

同治元年十二月二十日,正当金陵久攻不下,军营疫疾流行,曾国葆染病身死时,曾国潢在给他的信中说曾国荃的妻子找人算了命,非常担心曾国荃的命运,要求曾国藩放九弟回家。曾国藩得信,甚为恼火,在信尾亲批道:“金陵如何退得?亦无他人可以接手。只好不亲身督队,格外小心耳。八字以理推之,当不可信。若果可信,则天下每年只手得四千三百二十人矣。”

咸丰八年之后,他对风水及其他迷信活动的批评开始增多。咸丰十年(1860年),曾国藩闻听弟弟曾国潢在家经常做道场后,写信严厉地批评了他。由此可见,曾国藩对风水已经以批评为主了。在晚年,曾国藩多次向兄弟子侄提及祖父的“三不信”(不信药医、地仙、僧巫),并约为家训。

十四

既然相信灵魂暂时不灭,曾国藩对自己未来的葬地,也不能不有所考虑。

曾国藩的老朋友冯树堂自认精通相地之法,在曾国藩去世前一年曾赴南京与曾会面,见曾神气大衰,预感其将不久于人世,于是自告奋勇要求为曾氏选择葬地,曾国藩欣然同意。

回到湖南后,冯树堂跋山涉水,经过千挑万选,终于为他相得湘乡东台山一地。东台山乃湘乡风景胜地,“东台起凤”乃湘乡八景之一,“南连华盖,下瞰涟水”(《湘乡县志》),从风水角度来看,确属极佳。为了让曾国藩放心,冯树堂还约了另一个精通风水的朋友,也是曾国藩的好友郭嵩焘一同相看了一回,得出的结论是:“龙,穴,沙,水,向五者,皆可惬心满意。”(《曾国荃家书》)葬于此地,据说可保家族兴旺,万年不衰。他还精心撰写了《东台山地图说》一册,详细阐明此地的种种优异之处,寄给曾国藩阅看。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曾国藩断然拒绝了这个选择。详细阅读了《东台山地图册》后,他发现此地是当地公会所在,按八卦的说法,又恰值县治的巽方,据说这个方向“关(一地之)文风”,早已为众人所瞩目。如果葬在这里,也许可保曾氏一族文风大盛,却可能影响湘乡县别的家族人才继起。因此,曾国藩在给冯树堂的复信中说:“此地即为公会所在,叉为文风所关,邑人必不乐从。即令巨绅应允,而士庶或窃有道议。”

他又解释自己寻找葬地的原则:“鄙人平日论求地之道,不责万众指目吉壤之区,不贵阴谋诡计巧取而得,苛于人情万无妨碍,方当营度,否则不为勉强。小地十一处中当有较佳者,容与舍弟商妥定议。”这一选择,正反映了曾国藩的晚年信条:天道忌巧,谦退不争,不伎不求。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期精彩内容。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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