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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拯:箭垛式的执法偶像

2009-09-15郑骁锋

百家讲坛 2009年15期
关键词:包拯

郑骁锋

在中国,即使再不喜欢看戏的人,对舞台上那位威风八面的黑脸包公也不会陌生,很多人甚至还能哼上几句以激昂痛快出名的《铡美案》。

祠堂大殿里的包拯铜像,大多都是着朝服端坐,面目清癯、双眉紧锁,左手扶椅、右手握拳,不怒而自威的包公形象。然而,故宫博物馆中所藏古画的摹本,所绘的包拯却是大耳厚唇,老迈而温蔼,并没有多少威猛之气。最令人意外的是,画像上的包拯,居然是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更不可思议的是,包拯竟是个不到一米六的小个子!

可真相是必须面对的:这位相貌寻常的矮小老人,正是生于999年,卒于1062年,活了63岁的真实包拯。

站在历史的高度,包拯其实是一位缺少传奇,甚至多少有些平淡的人物。于武功,没有扬鞭挥戈力敌万夫的雄壮;于文采,没有笔惊风雨抑扬顿挫的潇洒;于政事,没有指点江山力挽狂澜的伟业;即便是官位,除了做过一些中下层的地方官,便多是监察御史、知谏院等谏议文职,最高也只是枢密副使,离后世津津乐道的“包相爷”差了关键的一级,而且,坐堂断案仅是其仕宦生涯中短短的一段经历。

包拯被称为包龙图,是因为他曾有个从三品的龙图阁直学士的官职,而这不过是个无权的虚衔,龙图阁更只是宫城中存放文献的众多馆阁之一罢了。

宋人笔记收录的一些包拯轶事,有时还会使人感到多少有些郁闷。沈括《梦溪笔谈》载,包拯坐镇开封府时,有人犯法,按律应处脊杖。那人贿赂了一个小吏,小吏便与他约定了一条苦肉计,让他到时只管大声喊冤。开审后,那人果真呼天抢地,小吏故作不耐烦,恶声呵斥:“不就是脊杖吗,干吗哭哭啼啼、啰里啰嗦?”包拯见小吏如此仗势跋扈,大怒,将其杖责七十,同时为了“以抑吏势”,却把挨小吏责骂的正主从轻发落了。

比包拯晚五六十年出生的邵伯温曾记载说,司马光与王安石都曾经在包拯手下工作过。一日衙门中牡丹盛开,包拯设了酒宴与同僚共赏。席间,他举酒相劝,司马光素不喜酒,但亦强饮,唯有王安石无论包拯如何劝说,终席不饮,“包公不能强也”。

满满的酒杯尴尬地停在空中的那一刻,如果以现在的眼光来看,王安石绝对比包拯更像那位舞台上的“龙图”。

究竟是谁,在包拯的脸上涂了那么一种狰狞的黑色?

关于包拯的黑脸,民间有个流传很广的传说:包公是天上的文曲星,相貌本很秀气,可惜下凡的时候,与同路的武曲星在南天门互相抛着脑袋玩耍,时辰一到,两人慌乱之下换错了头,从此包公就成了一副黑脸模样。

关于包拯的黑脸形象,人们一致认为,要镇压邪恶,生得太俊俏可不行,须得比恶鬼还丑上三分才更能让人踏实——的确,连正史都有长得过于清秀的大将军狄青作战时披发、戴铜面具的记录。再说,作为一个法官,最需一身铁骨。《说文解字》云:“铁,黑金也。”铁色即为黑色,顺理成章,包拯自然成了黑头怪脸。

但仅仅如此吗?

或许,包拯脸上的漆黑油彩,还有一个重要的源头:一种刻骨的怨气。

美国科学家已经发现,动物在被宰杀时会在血液中生成大量的毒素。作为一个无辜受害的人,在绝境中的怨毒自然最大。最后一刻,他们大都会许下一个同归于尽的可怕毒咒:让凶手、让看客、让这无情的天、让这冷酷的地、让所有的一切,都与我一起毁灭吧!

“是日何时丧,我与汝俱亡!”

“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天老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吧!”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几千年后,这些凄厉的呐喊还能刺破纸面,如一支支利箭直射苍天。而冤屈者最著名的诅咒,莫过于窦娥临刑前的三大誓愿:血不溅地、六月飞雪、亢旱三年!

这前两愿还能称为让天地为之鸣冤,而最后一愿却无疑是个残忍的恶咒,并且诅咒的对象不分官民良莠,是整个山阳县!

如果说彻悟以后的宝玉看这世界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么,在被绑上砧台的弱者眼里,天地万物只有一种颜色:焦黑,用怨毒之火尽情肆虐过后的遍地焦黑。

这黑色,便是冤魂们为复仇而从幽冥中召唤来的强悍力量。

有人便有强弱,有强弱便有冤屈,有冤屈便有怨毒,有怨毒便生成了那股黑气。一代又一代,怨毒越积越深,那黑气便越堆越重,渐渐长出了身躯、手脚,但五官却仍是模糊不清。

这团黑气堆积了千百年,为何要让那么多代无助的冤民带着绝望坠入深渊,久久不肯降临人间,又为什么要晚到宋朝才突然附身于包拯呢?

冷静地看包拯,他的一生其实并没有很激动人心的高潮,主持开封府也只有短短的一年多时间,留在正史上的案例也只是一桩民间小纠纷,按理很难与铁面判官挂上钩。随便翻翻史书,前代的循吏,甚至酷吏群里,执法更出彩的不说比比皆是,也是代有人出,东汉董宣便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位。

董宣任洛阳令时,光武帝的姐姐湖阳公主的奴仆公然白日杀人,却被公主包庇,无人敢抓。董宣便在公主出行时,以刀画地拦住车马,叱令恶奴下车,当场格杀。公主得知后大怒,哭诉于刘秀,刘秀“欲棰杀之”。结果董宣说了番义正词严的话后,一头撞向楹柱,血流满面,刘秀为之动容,改令其向公主叩头谢罪。可董宣硬是不肯,刘秀令人强按其叩头,董宣双手据地,终不俯首,弄得刘秀自嘲似的给了他一个“强项令”的绰号。从此,京师豪族贵戚“莫不震栗”,称董宣为“卧虎”,民间却是欢欣鼓舞,传唱道:“桴鼓不鸣董少平(董宣字少平)。”意思是说,有董宣在,豪强敛迹,百姓再也不用去击鼓鸣冤了。

董宣死后,刘秀派人吊唁,“唯见布被覆尸,妻子对哭”,家中“仅大麦数斛,弊车一乘”。

无论从执法的严厉、民间的口碑,还是为官的清廉,董宣都比包拯具有被造神的潜质,更何况他比包拯还要早上近千年,但为何最终“哐啷啷”一把拉开雪亮铡刀的,不是“董卧虎”,而是“包龙图”呢?

包拯曾有过一次最出名也是最激烈的弹劾。当时,仁宗最宠张贵妃,爱屋及乌,连连抬举其伯父张尧佐,一年中竟晋升四次。那张尧佐虽说没多大劣迹,但才能平庸,绝对不堪重用,于是包拯连上七章,与其他谏官一起发动了猛攻。一日早朝,张贵妃把仁宗送到殿门,临别还抚背撒娇道:“官家今日可不要忘了提拔我伯父做宣徽使。”仁宗满口答应,并当真下了旨。包拯奋然出场,“大陈其不可,反复数百言,音吐愤激,唾溅帝面”。仁宗无奈只好作罢。回到宫中,张贵妃又来纠缠,可怜仁宗举袖拭面,不无狼狈地说:“大臣廷争,把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脸上来了,你只管要宣徽使,难道不知道包拯是御史吗?”

杀了皇家的奴才与拼命把炙手可热的皇亲拉下马,于皇帝来说,都是大伤面子的事,董宣为之几乎丢了性命,而把口水都溅上龙颜的包拯却最终达到了目的,这样迥异的结果,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仁宗性格宽厚吗?

也许,根本原因在于:北宋,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文臣地位最高的朝代,也是文人第一次真

正整体占据政坛核心的朝代。

尊崇文人、以文制武,是北宋的国策;“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更是赵匡胤的三条遗训之一。掌握了政权的文人们空前强大,甚至可以说,使北宋元气丧尽的党争便是文人自己的角斗。

且不说其中利弊,有一点是无疑的:门第在五代兵燹中被彻底铲平,科举真正成为人仕的唯一途径后,帝国的权力已经尽可能地向所有平民开放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大部分鱼跃龙门的文臣,也可以称为平民的代表。

而董宣的时代,执政的主体虽说不再是先秦的血亲,但还是在骄横的外戚与宦官中轮换,来自民间的力量仍旧少得可怜。所以,替平民出头的董宣只能被粗暴地强按在地上。

按百姓朴素的逻辑,做阎罗自然需要威重有力,一个连自身性命、尊严都得不到保障的官员,是绝对拎不动那把沉甸甸的铡刀的。卧虎,永远难以站立。

如果说,为了足够的威望,龙图要到北宋才能降世是历史的无奈的话,那么落实到包拯身上,则是它明智的筛选。

对照史书来看,包拯虽说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业绩,却绝对是那几百年间最具偶像气质的清官:“立朝刚毅,贵戚宦官为之敛手,闻者皆惮之”;“与人不苟合,不伪辞色悦人”;“虽贵,衣服、器用、饮食如布衣时。”

他官廉如水,做了一任端州父母官,连一块土产砚台也没有带走;并有一著名家训:“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

自然,判案也颇为聪明。有人告状说牛被割了舌头,他只说一句:“你只管回去把牛杀了卖肉。”随即有人来揭发说某人私宰耕牛,他厉声道:“你为何割了人家的牛舌反来告他?”转眼真相大白。

“旧制,凡讼诉不得径造庭下;拯开正门,使得至前陈曲直,吏不敢欺。”敞开衙堂大门,亲手迎接汹涌而来的怨气,这更是让包拯直接走人了民心。

极为关键的,还有一条:包拯生就一张史上少有的冷面,据说想要他露出半丝笑容比黄河水变得清澈见底还要困难。如此威严的神情,无论肤色如何,立地便已带了三分严峻的黑气。

1072年,青唐羌族大首领俞龙珂归顺宋朝,向神宗请求:“我一向久闻包拯大名,如今归化,愿赐我包姓。”其时距包拯逝世不过10年。

元好问《续夷坚志》中载,宣和二年,有一被掠女子将被卖入妓院,她自称为包拯孙女,誓死不从。当地有巫人故作包拯附体,痛斥劫掠者,并命其三日内将该女嫁与良家,否则灭其满门。强人胆碎,立即照办。其时距包拯逝世58年。

可能是等龙图出世实在太久了,包拯被神化的速度十分惊人,到了元代便已基本塑造完成,成了家喻户晓的星神兼清官的典型。

胡适说过,包拯是个箭垛式的人物,“古来有许多精巧的折狱故事,选出了宋朝的包拯来做一个箭垛,把许多折狱的奇案都射在他身上”。

此言极是。只要多少有点影子,人们就会创造出很多大快人心的故事。包拯曾杖责过不法从舅,那就让他铡亲侄包勉;弹劾过国戚张尧佐,那就让他铡负心的驸马、打宠妃的銮驾,甚至恨不能连皇上都在包拯面前低头——包拯不是有过唾溅帝面的壮举吗,皇上铡不得,那就让他重重敲打一番那至高无上的杏黄龙袍吧!

铡刀飞速地开合着,但憋屈太久的人们还是觉得不够解气,无数双亢奋的红眼反反复复地搜寻着下一个更大、更硬的目标。

连皇帝的龙袍都打了,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包龙图的铡刀消受不了的呢?

最终,有人壮着胆,将目光瞥向了一个终年暗无天日、从没有任何人敢插足的地方——阎罗殿。

老包哪里都去得!取过笔来,饱蘸了浩然正气,在额头细细描一弯刀锋般的新月,包龙图整整衣冠,一步步地踏向了那个阴森恐怖的陌生所在。随着“橐橐”的靴响,十八层阴曹地府剧烈摇动起来。

然而,正是在这出将包拯的神威发挥到极致,甚至连阴司的判官也丧命其铡下的戏里,包公有段唱词却与其他曲目不太相同:“望开封那就是自己的家园,牙床上睡定了无私铁面,王朝、马汉睡卧在两边。可怜他初为官定远小县;可怜他断乌盆又被人参;可怜他铡驸马险些遭难;可怜他为查散下阴曹游过五殿哪得安然!”

一连四个“可怜他”,慷慨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哀伤与苍凉。剧本的作者是高明的,他一定也触摸到了真实包拯身上的那种寂寥与疲惫。

《宋史·李师中传》中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邸状报包拯参知政事,或云朝廷自此多事矣。”听到包拯即将大用,有些人的第一反应竟是:“朝廷自此多事矣!”

宋人《野客丛书》云:“包拯为台官,严毅不恕。朝列有过,必须弹击。故言事无瑕疵者,曰‘没包弹。”《包拯集》所收774篇奏议,有55篇抨击了本朝官员,任职24年,被其弹劾受到处罚的包括宰相在内的大臣起码有30名以上,他对谁都不买账,甚至包括提拔自己的王拱辰。

《宋史·包拯传》中记载:“(包拯)平居无私书,故人、亲党皆绝之。”很明显,包拯一生,始终处在巨大的孤独中。然而要成就包拯,却必须自觉地去承受这份孤独。

胡适还说过包拯是“有福的人”,意思是他的官运很好。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孤立使他避免了北宋激烈的党争,从而很少受打击——毕竟任何皇帝都是讨厌朋党的。而在百姓眼里,法官也必须不结交任何权贵——无论对象是正、是邪,只有褪尽身上的凡俗之气,才有资格上应星宿进入神殿。如在元杂剧《包待制陈州粜米》中,连文人的楷模范仲淹都因替人说情而遭嘲笑、批判。

真实的包拯毕竟是血肉之躯,一辈子踽踽独行,他一定会经常感到寂寞,于是有意无意间,舞台上的包龙图偶尔也会流露出那么一点半点儿无助的惆怅。也许,那一刻的包拯与包龙图才真正地合为了一体。

“从今后,不干己事不开口,我则索会尽人间只点头——倒头来优游。”(《陈州粜米》)

“香莲哪,这是纹银三百两,带回家去度饥寒。(对二童)回家好好把书念,千万读书莫做官!”(《铡美案》)

悲愤的唱诉中,竟隐然带了点哭腔。

其实,历史上的包拯能力实在有限,黑头蟒袍的包龙图不过是一个咬牙切齿发泄怨气的幻影。都说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其实这世间早就没了那个开封府;或者说,天下根本就没有过包龙图的开封府。

那只是包拯的开封府。即便是这个开封府,在包拯离任后也很快就改变了性质。

包拯之后,另一位清官、批评过包拯学问不深、思虑不熟、处之乖当的欧阳修接任了开封府尹。欧阳修之子曾如此记述其父的施政理念:“包公以威严为治,名震京师,而公为治循理,不事风采。或谓公曰:‘前政威名震动都下,真得古京兆尹之风采。公未有动人者,奈何?公曰:‘人材性各有短长,岂可舍己所长,勉强其所短,以徇俗求誉?但当尽我所为,不能则止。”

开封府又恢复了雍容慈厚,连枷锁、刀杖诸般刑具也带上了温润之色。天下依然太平,一派轻歌曼舞的盛世景象。

据说开封府曾有一块碑,上刻历任府尹的名字,“独包孝肃公姓名为人所指,指痕甚深”。

不仅如此,百姓们还不顾北宋文采辉煌,慷慨地把文曲星的冠冕从欧阳修、王安石,甚至苏轼的发间滑过,郑重地戴在了包拯头顶。殊不知,这位远不合格的“文曲星”只留下了一首诗:“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史册有道训,无贻来者羞。”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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