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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不好色 好色非英雄

2009-09-10陶祝婉

社会科学论坛 2009年16期

陶祝婉

[内容摘要]《赵太祖千里送京娘》是“三言”中的名篇之一,它塑造出了仗义多智、武功高强的赵匡胤和美丽多情的京娘形象,为后人所津津乐道。但是,文章作者预先设定的写作目的——写一个“不贪女色”“不恋私情”无人可及的“英雄赵大郎”形象——使文章存在着叙事上的自相矛盾,极大地影响了文章的艺术魅力。而作者之所以要预先设定这样的写作目的。一方面与儒家“男尊女卑”、轻视女性的传统观念有关,也与“存天理,灭人欲”的宋明理学的顽固影响有关,亦与佛教、道教对人生都持“出世”“灭情”“远色”的态度相关,但归根究底来说,更是由于传统的“女人祸水论”。

[关键词]三言”;千里送京娘;女人祸水论。

冯梦龙编辑的《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简称“三言”)是明后期最重要的拟话本小说集,代表着我国古代白话文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警世通言》卷二十一《赵太祖千里送京娘》是“三言”中的名篇之一,它写的是宋太祖赵匡胤未“发迹变泰”时节,在太原清由观偶尔发现被盗贼掳来关在观内的年轻女子京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死了盗贼,千里护送京娘归家。一路上与京娘以兄妹相称。严守礼节。美丽的京娘对他渐生情愫,几次向他示意,愿以身相许,他都不为所动,严辞拒绝。他送京娘归家后,京娘之父于筵席上表示愿将京娘许之,他听言怒骂而去,京娘于当夜自缢而死。

在这篇小说中。让读者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赵匡胤的英雄气概和京娘的美丽多情。赵匡胤“生得面如嘿血,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专好结交天下豪杰。任侠任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在清由观内闲游,忽闻女子哭泣之声,觉得“蹊跷作怪”,便不顾其叔父赵景清“贤侄莫管闲事”的劝告,非要打开殿门看个明白。他刚开始以为这“非法不礼”之事是其叔父所为,便对叔父也不恭敬起来。弄清楚事情缘由后,马上毫不犹豫地把事情揽到自己头上,直言道:“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无端被强人所掳,俺今日不救。更待何人?”又向京娘道:“小娘子休要悲伤,万事有赵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见爹娘。”当京娘忧虑家乡在千里之外时,又道:“救人须救彻,俺不远千里亲自送你回去。”真正是个仗义、豪爽、最见不得不平之事、不畏艰难、爱打抱不平的侠客和英雄人物。而且,他的武艺高强、胆大心细、智计超人。他在“关西护桥杀了董达”,“黄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灭了潞州王李汉超一家”。面对着掳了京娘的盗贼“着地滚周进”及四五十喽罗,他“一条铁棒,如金龙罩体,玉蟒缠身。迎着棒似秋叶翻风,近着身如落花坠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进胆寒起来,枪法乱了,被公子一棒打倒。”在将要遭遇另一个盗贼“满天飞张广儿”时,他采用以逸待劳的战术,假装是为“大王”“打前站”的,大大咧咧地走进要招待“大王”的店家,要了一桌酒席,“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传:‘大王到了,快摆香案。”才不慌不忙取了武器出来,隐身北墙之侧,等待“满天飞张广儿”所骑马头相近,“大喊一声道:‘强贼看棒!从人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空飞下”,一下子打折了马的一只前蹄,使张广儿从马上滚落下来。

京娘的美丽,作者在两个地方进行了描述。一处是殿门打开,赵匡胤初见京娘时,文中是这样写的:“公子近前放下齐眉短棒,看那女子,果然生得标致:眉扫春山,眸横秋水。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宛似杨妃剪发。琵琶声不响,是个未出塞的明妃;胡笳调若成,分明强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种风流态,便是丹青画不真。”还有一处是赵匡胤带着京娘到客店投宿时,店小二看见京娘后的反应,用的是侧面烘托,文中这样写道:“店小二接了包裹,京娘下马,去了雪帽。小二一眼瞧见,舌头吐出三寸,缩不进去。心下想道:‘如何有这般好女子!”而京娘对爱情的渴望和大胆追求,书中也描写得十分细致人微。她见识了赵匡胤的英雄气概后,便起了个念头,心想:“当初红拂一妓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个豪杰,更托何人?”为了让赵匡胤明白自己的心事,她“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马。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般旖旎。夜宿叉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裳,软香温玉,岂无动情之处”。后来见赵匡胤还是不明白,于是忍羞直接向他说明了自己的心事,道公子“此恩如重生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

可惜的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赵匡胤始终不明白京娘的心意,还将京娘的“自荐”当作对他人格的侮辱,最后在京娘父亲于筵席上表示愿将京娘“献于”他后,怒骂离去。使得京娘在伤心之下,为了不连累“恩人的清名”,为了表明自己“贞节的心迹”,于当天夜里悬梁自缢而死。一缕香魂归地府,空留给我们这些读者诸多的惆怅和遗憾。

不过,笔者在这里还是要问几句:文中的赵匡胤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京娘的心事吗?真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对美丽多情的京娘真的没有一点点的动心?人们常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文中的赵匡胤正当年轻,面对着京娘的如花美貌,似水深情,真的是没有一点感觉?那在京娘“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马……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裳”之时,他“尽心服侍”,却是为何?在他即位之后,“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访消息”,得知消息后,“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却又是为何?对前者文中解释说是“公子生性刚直”“全然不以为怪”,对后者说是“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可问题是,文中的赵匡胤虽然生性刚直,却并非粗心之人,对京娘的突然变化不可能不觉察。例如在送京娘归家的路上,他们在一个客店正坐着说话时,见着一个人进来,在房门口探头探脑,赵匡胤马上就发现了端倪,做了防备。请看文中的这段话,它把赵匡胤心细如发的性格特征表现得极为明了:公子正坐。与京娘讲话,只见外面一个人入来,到房门口探头探脑。公于大喝道:“什么人敢来瞧俺脚色?”那人道:“小人自来寻小二哥闲话,与客官无干。”说罢,到厨房下,与店家娘卿卿哝哝的讲了一会方去。公子看在眼里。早有三分疑心。灯火已到,店小二只是不回。店家娘将饭送到房里,兄妹二人吃了晚饭,公子教京娘掩上房门先寝。自家只推水火,带了刀棒绕屋而行。约莫二更时分,只听得赤麒麟在后边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声。此时十月下旬,月光初起,公子悄步上前观看,一个汉子被马踢倒在地。见有人来,本能的挣起来就跑。公子知是盗马之贼……至于兄妹之情,他们本非兄妹,以兄妹相称只是为了“一路嫌疑之际,恐生议论”而已,

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兄妹之情?

也就是说,其实赵匡胤很有可能是明白了京娘的心事,很有可能是对京娘有了感觉,对她的美丽多情是动心了。那为什么他仍严词拒绝京娘的“自荐”和京娘之父的许婚呢?

原因很简单。作为被作者大力褒扬和渲染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客,不管京娘是否钟情于他,不管他在心底是否对京娘动心,他都不能接受京娘;不管是她的“自荐”还是其父的许婚,如果他接受了,那一方面有辱于他这次毫无所图、完全出于恻隐之心和狭义之心的不畏艰难的无私救助,他有可能被某些不明真相的人视为“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奸人”。这倒也是次要的,因为在文中赵匡胤曾说过“你们出家人惯妆架子,里外不一。俺们做好汉的,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过,人言都不计较”。对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他似乎不很计较。更重要更关键的是另一方面原因。如果他接受了,他便不再是文中那个仗义、豪爽、最见不得不平之事、不畏艰难、爱打抱不平、武艺高强、大胆心细、智计超人的大侠客和大英雄了。笔者认为,本文作者在写这篇文章时,有个预先的设定,英雄都是不好色的,好色便不是英雄了,他就是要在这篇文章中塑造出一个绝对不好色、绝对不会为女色所动“真英雄”。也就是说,在情理上,在客观现实中,赵匡胤有可能对美丽多情的京娘动心,在文中作者也不自觉地表现出了赵匡胤在情理上可能会产生的对京娘的心动,可是在文中的预先设定和作者的自觉意识上,赵匡胤就是个绝对不会为女色所动的“英雄”。这也是作者自觉意识上写这篇文章的原因和目的:写一个“不贪女色”“不恋私情”的无人可及的“英雄赵大郎”。可以说,作者在文中对赵匡胤高强的武功、超人的智计的叙述是和对京娘美丽多情的渲染最终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赵匡胤高强的武功、超人的智计强化了他作为不好色英雄的形象,京娘越是美丽、越是多情,就越能体现出他绝对不好色、绝对不会为色所动的特征。

当我们这些读者为文中绝对不好色的宋太祖所打动,决定去查寻历史的真相时。或许正是本文作者这个矛盾和荒谬的预先设定,使得我们大失所望。中国古代作家非常注重文学的教化功能,冯梦龙将自己所编辑的这三部书分别命名为《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也可见他的一片苦心。可这种教化,有时也会使我们不自觉地怀疑它的实际效果。

客观地说,因为冯梦龙在《赵太祖千里送京娘》里预先设定要写一个绝对不好色的英雄形象,从而造成本文在叙事上的自相矛盾而诟病冯梦龙是对他要求过苛了。将“英雄”与“女色”,或者说,将“英雄”与“情欲”,与“对女人的感情”割裂开来,将它们列为不能兼容的两端是这个时期许多文学作品的通病,如在《三国演义》中,重点刻画的几位人物,如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等几乎都与女性没有任何瓜葛,赵云还因准备受降的对方有阵前招亲之举而大动肝火,结果化玉帛为干戈。《水浒传》中梁山泊上的众位英雄好汉,年岁都已不小,但他们都没有要找个女人成亲的意思,例如鲁智深、武松、李逵、晁盖、公孙胜、吴用等很多人。梁山下的其他好汉也是如此。如开卷时提到的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相貌堂堂,年岁已不小,而且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地位不低,收入也高,绝不至于娶不上妻子。可他也只有一个老母亲而没有妻子。宋江虽然要了阎婆惜,但初时也是不肯,被王婆“撮合山的嘴,撺掇”着才依允了,而且宋江“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初时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后来发现她与张文远有奸情,又以招文袋要挟宋江,宋江便毫不犹豫地将她一刀杀了。《水浒传》第九十三回《李逵梦闹天池

宋江兵分两路》还记载了李逵做的一个梦,与《赵太祖送京娘》的故事颇为相似,它讲的是李逵杀了几个强抢民女的歹人。这位民女的父母感激李逵,要将女儿许配与他。李逵听了后与赵匡胤的反应完全一样。也是非常生气,“跳将起来”“把桌子踢翻”(《赵太祖千里送京娘》中说的是“将桌子掀翻”),怒骂而去。又如《西游记》中,孙悟空和沙僧是绝对拒绝女性的,唐僧在各方面都是平庸无能之辈。但他拥有超乎寻常的“色戒”功夫,这使他凌驾于孙悟空等英雄人物之上,成为他们的“师傅”。而猪八戒由于不能做到真正“戒色”,每次见到一位美女,包括妖精化成的美女。都免不了“忍不住口水直流,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是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在文中不但名字难听,外貌难看,武功不行,还时不时大吃苦头,成为作者揶揄和嘲讽的对象,虽然终成正果,但在作者和人们的心目中,离真正的英雄似乎总有些距离。

“三言”和这时期的其他许多重要的文学作品纷纷把“英雄”与“女色”(在这些文学作品中,往往将“女人”等同于“女色”),与“情欲”,与“对女人的感情”对立起来,认为英雄不好色,好色非英雄,这一方面与儒家“男尊女卑”、轻视女性的传统观念有关,与“存天理,灭人欲”的宋明理学的顽固影响有关,与佛教、道教对人生都持“出世”“灭情”“远色”的态度相关,但归根究底来说。源于传统的“女人祸水论”,或说“女色祸水论”。

“女色祸水论”的是男权社会中的男人不敢承担责任,而把罪责转嫁到身为弱者。在男权社会中没有话语权的女性身上的一种表现。它的具体表现之一是将女人视为祸水,认为不管多么了不起多么强大的男人,一碰上女人,尤其是一旦对女人用情,就会丧失理智、斗志消解,作出十分愚蠢的事情,从而被打人“狗熊”的行列。最形象的说明便是《三国演义》中的吕布事件。吕布可说是三国世界里最出众的英雄之一。他武艺高强,关羽、张飞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一遇貂蝉,马上神魂颠倒,成为“三姓家奴”,为天下英雄所耻笑。“三言”中也有相类似的故事,不过它的主人公一般都换成了普通商人,于是这里“好色”的男人得到的下场不是成不了英雄,而是家破人亡。其中一个故事出自《警世通言》卷三十三,名为《乔彦杰一妾破家》,讲得是乔彦杰到东京卖丝回家路上,见一美貌妇人,纳为妾,结果导致女儿被奸骗,与妻子一起死于狱中,自己也投水自尽而死。《醒世恒言》卷三《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的商人吴山由于贪恋韩金奴的美色,也几至“坏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泼天家计”,还好及时醒悟,痛改前非。

女人(主要指美女)如此可怕,好色的男人都没有好下场。接近女人而又没有被女人所溶的男人少之又少。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那最安全的方法自然就是“避色”了,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里那些几乎不与女人发生瓜葛、绝对拒绝女性的英雄们。而赵匡胤能够像唐僧面对着那些美丽的女人和女妖一样,面对着如此美貌、如此深情款款的京娘,不为所动,坚持原则,严辞拒绝,怎不叫作者赞叹,称之“远过于汉唐者矣”,并且文末又写诗赞云:“不恋私情不畏强,独行千里送京娘。汉唐吕武纷多事,谁及英雄赵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