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艳阳

[内容摘要]伍尔夫小说《达洛维太太》作为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在意识流技巧方面引人注目并且已获得了大量理论阐述。然而，当我们把它置于跨学科视野中进行审视时，不难发现，小说大量借鉴了文学以外的艺术表现形式。本文试图探讨《达洛维太太》对复调音乐的对位技巧、影视艺术的蒙太奇手法以及绘画的“瞬间印象”技法的借鉴和吸收，以期更为全面深入地读解其现代主义创作特色。

[关键词]伍尔夫；《达洛维太太》；绘画；音乐；影视。

各门艺术为扩大自身表现力，总是努力突破原有的界限，相互借鉴，形成了一种跨媒介的趋势。正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曾说：“每一种艺术都表现出侵犯邻居艺术的欲望，画家把音乐的声音变化引入绘画，雕塑家把色彩引入雕塑，文学家把造型的手段引入文学。”文学的发展与其它艺术的关系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今天，两者之间的互相借鉴和渗透已成为比较文学所关心的重要课题，“文学与其他艺术形式的比较研究是跨学科比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包括文学与其他姊妹艺术如绘画、音乐、影视、雕塑、建筑、摄影等关系的比较研究”。

本文试图把英国现代小说家伍尔夫的代表作《达洛维太太》置于跨学科视野中进行研究，探讨其对音乐、影视和绘画等艺术技巧的借鉴和吸收，从而在传统的意识流研究基础上更为全面深入地读解其现代主义创作特色。

一、复调音乐的对位技巧

文学和音乐属于两种不同种类的艺术，但两者常常互相影响，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中，音乐对文学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音乐能给文学创作以启发，音乐的形式和技巧可以运用于文学创作之中，音乐往往成为作品的一个组成要素。在那些具有比较深厚的音乐造诣和音乐经历的作家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英国著名涛人艾略特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论述了音乐对诗歌创作的重要作用。他说：“我认为诗人研究音乐会有很多收获，我相信，音乐当中与诗人最有关系的性质是节奏感和结构感。”在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作《四个四重奏》中就采用了音乐的结构方式，并且模仿了音乐的节奏感。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中，音乐在作品的整体结构和表现手法上也都起了重要作用。伍尔夫借鉴音乐手法主要体现为两方面：一是注重词语和句子的音节和韵律，二是借用音乐形式创作完整的小说。在《达洛维太太》中她采用了音乐的复调结构形式和对位法来构架作品。

“复调”是音乐术语，即在乐曲中同时展开两个或几个声部(旋律)，它们既保持其相对独立性，同时又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对位是复调音乐独有的现象，即不同旋律线的音符与音符的互相对应，同时奏响。对位法则指作曲家用两条或两条以上独立对等的旋律线，通过它们的同时发展和互相交织来编织音乐的方法。《达洛维太太》很明显的两根主旋律线是达洛维夫人和赛普蒂默斯，这两条线同时展开、互相交织，构成对位关系。达洛维太太属于上层阶级且精神健全，赛普蒂默斯属于平民阶层并患有精神病，而且他们从未谋面，好像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从宏观上来说，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间。从微观上说，他们具有相似的心理状态，洪亮的钟声都使他们感到孤独、恐惧，也使他们同样想到死亡。因此，在听到赛普蒂默斯自杀的消息后，达洛维太太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并从中得到启发，她意识到，赛普蒂然斯选择自杀是为了维护个体人格的尊严，相比之下，自己缺乏的正是这种精神。由此，赛普蒂然斯帮助她重新认识了自己，这也意味着她觉醒的开始，因为她一直以来对上流社会的道德规范循规蹈矩，就连婚姻也不例外，她的舒适生活和社会地位是以牺牲自己的感情幸福和尊严为代价的。这样，对生死问题的共同关心把两条同时发展的线索交融在了一起。

二、影视艺术的蒙太奇手法

文学与影视作为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在表现方式、创作方法、受众接受方式等方面大为不同。但它们仍有种种阻隔不断的联系。一方面，文学是影视艺术产生的重要基础，因为影视拍摄离不开文学脚本。另一方面，影视艺术促进了文学的革新。在影视艺术的冲击下。文学只有通过不断探索新的表现方式才能获得自己的生存空间。西方现代小说为此做出了种种努力。

影视艺术通过蒙太奇手法把一幅幅画面呈现在观众面前，其灵活的镜头转换给小说的叙述技巧以很大启发。因为电影蒙太奇在创作中以影像或形象进行思维，呈现出一连串不断流动着的形象画面，与人类思维规律具有本质上的相似性，因此，借鉴电影蒙太奇进行创作更有利于展示人物的意识流动，表现人物的内心生活。在英国小说史上，乔伊斯是最早把蒙太奇引入小说创作的作家，他运用蒙太奇来塑造文学形象和渲染主题。伍尔夫对小说的新潮动向和尖端技巧极其敏感，像乔伊斯一样，成功地借用蒙太奇手法来揭示人物的意识活动，为20世纪20年代英国小说艺术的急速演变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伍尔夫的蒙太奇手法分为丽种类型，时间蒙太奇和空间蒙太奇。在《达洛维太太》中，伍尔夫运用时间蒙太奇将人物安排在一个特定的空间内，让其意识跨越物理时间的界限，自由地往返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经历之间。同时伍尔夫运用空间蒙太奇将同一时间内不同事件或不同空间的相同场面进行剪辑和组合，多视角地表现在同一时刻的各种空间形象和生活场面或展示不同空间中同时发生的事件。更引人注目的是，伍尔夫还把时、空蒙太奇巧妙地交织在一起，使得两者相辅相成，共同折射出纷繁复杂的心理画面与社会现实。

主人公达洛维太太从早上到午夜的意识活动是贯穿小说的主线。在这里，作者采用时间蒙太奇的手法呈现了她从十八岁到五十二岁这三十四年问的生活经历和感情纠葛，仅用十几个小时的心理时间取代了几十年的物理时间，把人物过去的经历、现在的晚会以及将来的设想交织在一起，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闪现在读者面前，制造出一种近似银幕镜头的动态效果。其间，又穿插着空间蒙太奇，作者利用媒介物展示不同空间人物在同一时间内的意识活动，取得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如小说第一章中，达洛维太太和赛普蒂然斯在不同的地点同时对汽车传来的爆炸声感到吃惊，并产生出不同的意识反应。达洛维太太吓了一跳，“是威尔士亲王，还是王后，还是首相?到底是谁呢?”在水泄不通的大街上行走的塞普蒂默斯听到响声也产生了强烈的反应，他感到“一切事物逐渐地被吸引到一个中心的现象就发生在他眼前，似乎一种恐怖的东西很快就要出现”，在恐惧与幻觉中，他认为是自己挡住了去路。之后，伍尔夫又将故事镜头转向了正走出花店的达洛维太太，进一步展示了她的凝思遐想，“很可能是王后……是王后”。可见，伍尔夫的空间蒙太奇手法通过并置不同空间内同时发生的事件取代了传统小说中的现实主义描写。成功地通过某一场面将不同人物在同一时刻内的意识活动交替并置，从而使整部小说建立在一种蛛网状结构之上。

三、绘画艺术的“瞬间印象”技法

文学与绘画的关系，是历代文艺家、美学家论述最多的一个领域。早在古希腊时期，抒情诗人西蒙尼德就说过：“绘画是无声的诗，诗是有声的画。”我国北宋诗人苏轼在评论王国维时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些说明，绘画是与文学最为密切、对文学影响最大的艺术门类。文学家常常借鉴绘画技巧和构成要素，使文学取得绘画效果以增强文学的艺术感染力。

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受了印象派绘画的影响。印象派画家追求客观世界的真实，从光和色的角度认识和再现对象，以光和色作为认识世界的中心，着重再现个人的瞬间印象，即“善于描绘天光云影的瞬息变幻，空气和水光的自然颤动，借此表示一种稍纵即逝的艺术意境”。印象派绘画对于伍尔夫小说的一个主要影响，就是致力于捕捉瞬间印象(transient moments)。“印象派画家通过光色分析，将颜色分解成原子。构成一个飘荡的光幕。而伍尔夫通过内心分析，将意识分解成原子，构成一个意识的屏幕。在这屏幕之上映现出来的，也是一种流动着的、消逝着的美，也是由生活中的偶然碎片构成的一个艺术整体”。在现实生活中捕捉具有特殊艺术意味的“典型瞬间”，是伍尔夫小说与印象派绘画的相通之处。

在伍尔夫的创作中，传统的小说要素被淡化，人物的年龄、外貌、性别和职业变得无关紧要，而集中表现他们在某一时间或空间内瞬间的印象感觉和思绪浮想。伍尔夫将她所展示的这一时刻称为“生存的关键时间”(moments of being)或“重要的瞬间”。一般来说，伍尔夫所表现的这种瞬间在物理时间的跨度上可能只涉及几分钟或十几分钟，但这一瞬间蕴含了许多更为短暂的瞬间：每一瞬间又充满了无数个意识原子，它们互相碰撞，不时引发出一系列纷乱复杂的印象、感觉和回忆。这种瞬间大都揭示了人物在某一特定环境里的“内在的真实”。反映了人物复杂的精神结构。因为在这一时刻，“人物正在对客观世界做出真实的反映，对人生的真谛正有所感悟”。

《达洛维太太》中，有很多瞬间印象呈现了人物的心灵真实，让人物感悟到了人生的本质，抓住了生活的真谛。小说开篇就描述了达洛维太太对于空气、鲜花、树丛、乌鸦、出租车等事物的感观印象。早晨扑面而来的空气本无意义，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可它使达洛维太太感觉舒服的同时更感觉庄重，甚至烟雾缭绕的树丛、上下翻飞的乌鸦、过往的出租车都令她感到恐惧，总有一种“只身在外，漂泊海上”的感觉，觉得“日子难挨，危机四伏”。显然，这些印象带有达洛维太太的个人印记，这些现象对别人未必会产生这样的印象，因为别人未必有达洛维太太一样的铭刻在内心深处的情绪——对死亡的恐惧。达洛维太太虽然有钱有地位，但生活并不幸福，她的内心充满危机感和恐惧感，不时地想到死亡。正因为如此，她的心理变化才显得更为真实。赛普蒂默斯是小说的另一主要人物，作者在对于他的描写中，也运用了大量的瞬间印象。如第一章中写到飞机在天空放烟时的情形，在一系列客观景象给赛普蒂默斯留下的片段印象中，都渗透了他的主观情绪。飞机飞过留下的白炯让他觉得充满了慈爱、善意并具有美感，保姆的低声耳语在他听来既优美又刺耳并且还能使树木复活，那些幻觉中复活的榆树在他看来像人一样兴奋起来了。这些都是高于客观真实的人物内在真实的反映，说明了深受战争伤害而精神失常的赛普蒂然斯渴望停止战争，痛恨战争给大自然带来的摧残。作品也正是通过对他的心灵世界的揭示，反映出战争的残酷以及当时人们心中的惶惑、焦虑、恐惧和渴求。可见。伍尔夫凭借着印象主义技法，用她手中的笔描绘了一幅幅生动的域卷。展示出英国伦敦六月的一个个瞬间，反映出大战后英国人的生活经历和精神风貌。

法国小说理论家萨洛特曾在《怀疑的时代》一文中说，小说在以影视为代表的新型艺术的冲击下，之所以成为次要艺术，是因为它固守过时的技巧。伍尔夫作为一位充满试验精神的小说家，她关注小说艺术的发展，追求小说形式的革新，在《达洛维太太》中通过借鉴音乐、影视和绘画等艺术手法构筑小说结构、展现人物心灵世界、揭示时代本质特征，拓展了小说审美表现的艺术空间，为小说的继续生存发展做出了不少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