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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

2009-09-01王成祥

飞天 2009年8期
关键词:民政陈家楼房

王成祥

陈家银怎么也没有料到,儿子宝根的那一拳,竟将20万给打跑了。

那天,一帮拆迁人员来到他家,先是看了看他家的那两栋楼房,接着又看了看土地证、建房证等相关材料,最后,由一个估价师出面,报出了具体的拆迁补偿款。当陈家银第一次从对方的嘴里听到90万时,他不由地愣住了,随后竟鬼使神差地说,两栋楼房才90万,不行,至少要补偿100万。估价师十分耐心地说,你这两栋楼房已不是新建的,再说,室内也没什么装修,补偿90万,应该感到满足了。估价师说完,便拿出两份拆迁合同要陈家银和他的儿子在上面签字。可陈家银坚决不签,他的儿子也不签。于是,事情一时陷入了僵局。后来,陈家银和估价师之间发生了争执,宝根见状,忽然冲上前去,捏着拳头二话没说便朝估价师的脸部挥去。那一拳打得很重,以至估价师的鼻孔当场流出了许多的鲜血。接下来,宝根被一辆警车带走了,他在派出所里关了两天,出来后,便从父亲陈家银的口中得知,那笔拆迁补偿款,已由原来的90万,降到了70万。陈家银不服,坚决不同意在拆迁合同上签字。后来,拆迁人员在当地公安机关的配合下,实施了强制拆迁。陈家银喘着粗气在一旁看着,最后一下子昏倒在地,人被送往医院抢救了。

这件事在我们村上一时被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陈家银这回算是吃了大亏,几乎在一眨眼的时间里,就将到手的20万给弄丢了。也有人说,当时政府为了拆迁工作的顺利开展,正要树一两个反面典型哩,没想到居然让陈家银这个倒霉鬼给撞上了,他真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啊!

陈家银从医院出来后,很快想到了上诉。他是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知道市里有一个对市民公开的市长信箱。于是,他便利用自己所掌握的电脑知识,写了一封洋洋数千言的上诉信,内容无非是反映当地有关拆迁领导无视百姓利益、以权代法的种种“罪状”。他将信写好后,便发往市长信箱。没想到,一周以后,那封信竟十分奇妙地从区里转到了乡里,又从乡里转到了具体负责拆迁工作的城建科。但这时,事态的发展对陈家银来说已显得越来越不利,因为乡里已经摸清了有关他的一切底细。

陈家银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但年轻时,就当上了民办教师。后来,又转正成了国家正式教师。他的妻子是农村人,起先一直在家种田,当陈家银在学校分到住房后,她就不再种田了,而是在学校附近开了一个小卖店。早在几年前,省城有家规模很大的发电厂要迁到这一带的消息刚刚隐约传开,陈家银便预感到老家一带拆迁是迟早的事。于是,他不声不响地在原来的宅基地上,又新造了一栋楼房。那时,他还没有退休。他利用当班主任的优势,轻而易举地办妥了一切建房手续。楼房建好后,他没有装修,而是在静静地等待着拆迁日子的来临。他在心里早就算过一笔账:如果真的拆迁了,这两栋楼房能够补偿七八十万,他便心满意足了。没想到那天,当估价师一口报出了90万的补偿价时,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没有同意。陈家银感到自己真是老糊涂了。

老家的房子被拆后,儿子一家只好和陈家银住在了一起。那是一个中套,位于镇中心菜场附近的一个小区里。陈家银分到这套房子不久,社会上便兴起了“房改”热。于是,他花了两万块,将那套房子给买了下来。大概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听到老家的那个村上将要兴建发电厂的消息。于是,他以妻子的名义,不声不响地便在老家造了一栋楼房。那个耻,陈家银独自一人呆在房间瞻前顾后想了很多。后来,他将一切过错全部归在了儿子身上。他当初之所以没有立即与负责拆迁的人签订合同,只是抱着一种试探的心态。如果对方能够将拆迁补偿再加一点,那当然更好;如果对方不同意增加,他会说上几句赌气或是体面的话,给自己个台阶下,然后再在合同上签字。但儿子那一拳,将他的如意算盘一下子全打砸了。陈家银当晚在饭桌上吃饭时,当着妻子彩风和儿媳的面,说了许多埋怨儿子的话。宝根听后,只好默默地接受着父亲的数落。

陈家银最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晚上,校长将他叫到了办公室。一阵寒暄过后,校长突然开口道,老陈,我想跟你说说有关房子的事。陈家银听后,一时没有答话,可内心分明感到一阵紧缩。校长继续说,如果你想要老家的那栋楼房,那学校分的这套房子就不好再占用了。凭什么呀?这房子我已花钱买下了。陈家银听到这里,不禁生气了。而校长则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还记得当初是花多少钱买下的吗?两万。你知道这套房子现在值多少钱?至少十万吧!所以说,好事不能全让你一个人占去。当初学校之所以分这套房子给你,正是考虑你为农村教育事业献出了宝贵的青春。想不到,你后来不声不响地又在老家造了一栋楼房。那是我老婆彩风的房子!陈家银突然大声地辩解道。校长听后,不怒也不恼,依然是和颜悦色地解释道,老婆的也不行啊!只要你们还是夫妻关系,就只能享受一次政策性补偿。校长说到这里,有点同情地看了陈家银一眼,然后接着说,老陈啊,不是学校和你过不去,而是你自己将事情给闹大了,你怎么想起来要给市长信箱写信呢?前两天,乡里专门为这件事召开了紧急会议。会后,乡领导将我叫了过去,向我传达了会上所形成的两项决定。哪两项决定?陈家银听到这里,有点迫切地问。校长再次充满同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回答道,一是关于你的两处住宅,政府只能认一处。如果你要老家的那栋楼房,那么,学校的这套房子就要退出来,当初两万元的购房款不仅如数退还你,而且还会再追加一万;如果你要学校分的这套房子,那么,老家的那栋楼房只能算作违章建筑,拆迁后参照房屋原来的建筑成本给予适当补偿。校长说完这些,便要走人。陈家银忽然用布满忧伤的眼神朝对方看了看,随后小声地说,校长,你得为我想想办法呀?校长这回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他两手一摊地回敬道,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可想?除非你与老婆离婚。校长说完最后一句话,发现陈家银整个人已变得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陈家银没精打采地回到家后,仍在不停地哀声叹气着。他知道自己遇上了麻烦。这种事,倘若放在退休前,他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因为他知道,学生家长中,总有一些头头脑脑的人物。只要找到其中一位帮他说说话,问题便会迎刃而解。可现在,他已经退休了,那样的优势也随之丧失了。当晚,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将校长所说的话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竟忽然想到了要与彩风离婚(当然是假离婚)。因为他知道,只有与彩风离婚了,才能同时保住两处房产,才能名正言顺地获得拆迁补偿。陈家银想到这里,内心似乎踏实了许多,他在妻子有规律的呼吸声中,终于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陈家银在夜里好不容易所形成的想法,顷刻间便发生了动摇。他知道,妻子彩风虽然没什么文化,可对自己称得上恩重如山。早年,当他的家境十分困难时,是彩风和她的娘家帮助他渡过了生活上的难关。这还不算,当陈家银父母双亡后,彩风见他有个弟弟已过了30还没成家,便四处张罗,最后终于让陈家银的弟弟娶上了一个既漂亮又

能干的媳妇。陈家银想到这里,离婚的话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倒是彩风明显地看出了他的异样,主动向他询问开来。陈家银鼓起勇气,终于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彩风听后,惨白的脸上一时显得十分凄凉。陈家银见状,连忙安慰道,这不是真的,只是走一个形式而已。一旦那笔补偿款拿到后,我们就立即复婚。彩风听后,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陈家银与妻子闹离婚的消息,很快在我们村上传播开来。人们一开始怎么也想不通:一对老夫老妻,都是快抱孙子的人了,居然还闹什么离婚?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在演戏。陈家银似乎无心理会别人的议论,他和彩风依然有滋有味地将那出戏继续朝前演绎着:两人先是在小区里吵了几架,接着陈家银居然动手狠狠地打了彩风一个耳光,最后彩风一怒之下回到了娘家,与陈家银开始了分居的日子。这样,一周后,俩人终于走进了乡民政所。

那天,乡民政所的一位中年妇女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当听说俩人是来办理离婚手续时,便很快笑着问道,你们多大啦?我今年63岁。陈家银率先说。接着,彩风回答道,我今年58。那你们结婚有多久啦?对方继续问道。这一问,使他们一时陷入了沉思。待重新抬起头时,俩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正好38年了!那位女同志听后,忽然一脸严肃地问道,都在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了,现在为什么突然提出来要离婚?陈家银与彩风的脸上,不禁现出一丝难堪。似乎为了化解这种难堪,陈家银很快说,我们虽然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但由于文化上的差异,导致双方性格一直不和,所以这一次,我们是来协议离婚的。这么说,离婚的事,一定是你先提出来的?民政所的女同志一时将目光定在陈家银的脸上,陈光银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对方毫不客气地说,我看你有点像当代陈世美了。如果你们在一起真的合不来,为什么不早点分手?陈家银沉思片刻,然后说,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并且不止一次地考虑过,可一想到自己还在学校教书,还要为人师表,就没有勇气提出来。那你现在就有勇气啦?对方紧追不舍地继续问道。陈家银显得有点口吃地回答道,现在……我已经……退休了,再也……不用考虑……许多啦!民政所的女同志听后,摇摇头说,我劝你们再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要知道,离婚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家银与彩风走出民政所后,并肩朝位于菜场附近的那个小区走去。当俩人快要走进小区时,陈家银突然问道,你上哪儿去呀?彩风听后,像是触电一般一下子收住脚步,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与丈夫分居了,应该回到位于乡下的娘家才对。在两人即将分手的那一刻,陈家银忽然发现彩风的鼻孔一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吃过晚饭,陈家银骑着自行车悄悄来到了妻子的娘家。他白天在民政所所说的那番话,一定已经伤害了彩风,他觉得有必要亲口向她解释一下。彩风显然在生他的气,一开始见到他,竟显得爱理不理的样子。陈家银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进行着解释,他说白天在民政所所说的那番话,完全是自己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彩风听后,轻声回敬道,你什么理由不能编,怎么偏偏就编出了那样的话?一定是你心里始终都是那样想的。陈家银这回有点哑然,他没想到自己的话,竟然触到了妻子的痛处。末了,他只好笑着说,下次我们再去民政所的话,你就多说说我的不是吧,说得越重越好。彩风听后,有点木然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显得异常沉重。

一周后,当俩人再次走进民政所时,彩风果然说起了丈夫的种种罪状。她说跟他结婚这么多年来,自己所受的委屈和痛苦恐怕三天三夜都难以说清。民政所的那位女同志及时地问道,那你就说说看吧,拣最重要的说。彩风想了想,忽然鼻子一酸,一边流着泪水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他……在外面……有过别的……女人。陈家银听后,脸色陡然大变,因为妻子的这句话,使他很快想起了他们之间曾经闹过的别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陈家银曾与学校一位年轻而又漂亮的女教师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那段恋情被彩风察觉后,她曾跑到学校闹过一场,并且当着陈家银的面,狠狠地扇了女教师的一个耳光。迫于外界的种种压力,陈家银只好与女教师中断了恋情,而那位女教师不久便调往了另一所学校,并且很快嫁了人。这件事虽然已过去多年,但在彩风心中无疑留下了深深的伤痛。不然的话,她现在不会拿出来向民政所的同志说的。民政所的女同志听后,很快向陈家银问道,你后来与那位女教师有没有新的交往?陈家银沉思片刻,便回答道,有的,我们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彩风听后,一时睁大双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陈家银对此全然不顾,他继续坦然地说,我之所以要与妻子离婚,这正是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民政所的女同志听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她先是自言自语道,噢,难怪哩!难怪哩!随后十分同情地向彩风问道,那你同意吗?彩风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样子显得十分不安。见陈家银站在对面十分及时地朝她使了个眼色,她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地回答说,我同意!

陈家银与彩风终于离婚成功了。因为是协议离婚,双方在财产的分割上很快达成了共识:由于儿子已经成家,他们现有的家庭存款由两人协商解决;至于房子,镇上的那套归陈家银所有,老家那套已经拆除的楼房,归彩风所有。

离婚后,平时打扮得十分整洁的彩风,像是彻底换了个人,她整天怀揣那本《离婚证》,披头散发地跑村委会,跑拆迁办。这样跑了一段时间后,拆迁办终于同她签下了拆迁补偿协议。那两栋已被拆除的楼房,一共补偿了90万。

彩风以“离婚”为代价,终于保住了那即将失去的20万。事后,人们发现她整天窝在娘家,足不出户。她的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老伴已经离去,她独自一个人生活,但身体还很健康,人缘也很好,平时没事总喜欢在村路上转悠,倘若遇到了谁,便会停下脚步,放大嗓门和对方聊些家常话,然后在一种亲切友好的氛围中和人说些道别的话。可自从彩风住回来后,她忽然变得不爱出门了。有时没办法一定要出去(比如去小店买点油盐之类的),她会尽量将时间安排在晚上。作为女儿,彩风自然能够感觉到母亲身上所发生的一系列细微的变化,有一次,她十分无奈地说,妈,没想到我让你晚年在家乡人面前抬不起头了。老人听后,忽然鼻子一酸地回答说,我已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妈担心的是你将来的生活。这么多年来,你和家银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好好的,现在因为拆迁,怎么竟想出了离婚这种馒主意?要知道,钱多了有时并不是什么好事啊!想当年,我们的生活是那般艰苦,不也一步一步挺过来了?老人说完这番话后,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便默不作声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彩风做梦也没想到,几天之后,母亲突然病倒了。彩风的兄弟得知后,都带着各自的儿女轮番过来探望老人。他们难以相信,这位一贯生性开朗的老人,不仅变得郁郁寡欢,而且终日躺在床上不思茶饭。后来,兄弟们将矛头纷纷指向了彩风,他们指责她财迷心窃,无情地剥夺了母亲晚年的健康与幸福。彩风一言不发地在一旁听着,任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去世那天,陈家银的妻子终于哭成了泪人儿,她认定老人的死是自己造成的。

陈家银得知消息后也赶了过来,他在人群中刚一出现,便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有人躲在前来吊丧的人群中对他指指点点,然后拉住身旁的人小声地议论着。陈家银能够感觉到人们火辣辣的目光在他身上燃烧。他后来终于走到彩风身边,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彩风抬起头来,发现是他,忽然变得像只疯狂的母兽朝他咆哮起来,你来做什么?快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陈家银一时被骂昏了,他还没有缓过神来,便听到彩风的叫骂声再次袭来,我算是被你害惨啦,你这个贪图不义之财的家伙!骂完之后,她将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了对方的脸上。

人们一开始仍然认为这是夫妻俩在演戏,但没想到,彩风这回却动起了真格。一年后,她在镇上附近的一个小区拿到一套拆迁安置的新房,陈家银曾一次又一次地找上门来要与她复婚,可每次都被彩风无情地拒绝了。陈家银后来逢人便十分感伤地说,不义之财要不得,钱多了有屌用啊!

责任编辑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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